长庚·叁
预警:主郊寿,含启寿,非典型父子,慢热剧情废,ooc
殷郊在窄榻上醒来,他出门来到屋外,梨苑正是日暮时分。
昨夜落了雨,梨花被雨水打落好些,在青石板的小路上铺满洁白。
天气阴郁,整个白天也不见太阳,天黑下去的很早,似乎还有一场雨要下。
云压的很低,黑沉沉的,空气仿佛凝滞。殷郊正独行在小径之间,一道声音毫无征兆的响起。
“你去哪里了?”
殷郊不禁驻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一垂髫小童立于梨花尽头。
他尚未到束发的年岁,头发是散开的,一张小脸,几乎被发遮掩了眉目。
“侍卫们、我父皇和王兄都看不见你,你或许是鬼吧。”
他这样说着,却踏着落花朝殷郊步步走来了。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深深的庭院,树上缀满白花,地上落满白花,殷郊立在其中,他的乌发与白衣随风飘荡,脸色是一种失了血色的苍白。
有一瞬间殷郊想到了逃,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钉在原地。
“为什么走了?”
孩童的舃履已经停在殷郊的身前,殷郊不敢看他,殷郊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无从说起。
而他似乎也没有等殷郊回答的打算,在殷郊发出声音之前,他已经果断的朝殷郊伸出手。
“抓住了。”
没有落空,那孩子竟真的捉住了他的手。手指紧紧卡在他凸出的腕骨两侧,干燥温热的手心贴在他冰冷的腕间,热度顿时传了过来。
殷郊的汗毛根根立起。
殷寿站到殷郊的面前,仰头看着他,直视着他,稚嫩的脸上带着天家的倨傲神情,目光灼灼,如能看穿人心。
“只有我能看见你,你是属于我的。”
殷郊于是终于看向他。
“殷郊,你不是想要这把剑吗,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九岁的殷寿这样说话时,殷郊眼前依稀闪过他二十年后的样子。
只是这之间终究少了二十年的时间。
久没有等到殷郊的回答,殷寿脸上那种仿佛坚不可摧的神情渐渐的松动了。他的眼睛渐渐的垂下去,看向自己的脚尖,只有抓住殷郊手腕的手固执的不肯放开。
不如他所表现出的云淡风轻,他是用尽全部勇气才说出这句话的。
他还不是一个一往无前的士兵,不是一个帝国常胜的将军,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二王子,一个不受父亲重视的小儿子,他没资格让任何东西属于他。
就在天空开始落雨的时候,就在殷寿以为会被拒绝时,伴随着程,容臣等请示。”
“司礼官何在?”
司礼上前一步,将条陈事项一一说来。
“好,没什么增减的,一律依照祖制惯例,司礼部尽快采买。姚主事呢?这事就交给你来办。”
“臣领旨。”
“明儿一早就在宗祠行礼了。”
其实殷寿早已束了单髻,是为了方便戴盔。先前是将头发散开结索的,但毕竟繁琐的很,后来便索性和同火们一样束发了。
殷郊不由感慨,“怎么都束起发来了呢。”
仿佛是一眨眼的事,那个会半梦半醒间委委屈屈的说“我想要你做我兄长”的小孩子已长成如今这个挺拔英俊的年轻人,能开三百斤的弓,能射二百步的箭,即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士兵,不害怕任何滚滚而来的命运。
“我不说要你担起责任、博取成就的话,我知道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已经可以自己去取。”
“我要你别害怕相信别人,别害怕做的不好,别太勉强自己。”
“你呀,别害怕去爱别人,也别害怕别人爱你。”
殷郊认真说话的时候,总是直视着对方,黑眼睛清澈、明亮,叫人很容易就读出他温厚真诚的灵魂。
“比起努力就能做到的事,这些反而很难吧?”殷郊怜惜的抚着他额角边毛茸茸的头发,老人们说,那些碎发是婴孩落地最先生出的,是人的一生都不会再长长的头发。
他的手不温暖,殷寿想。柔软的情绪在他的胸中鼓胀,在血液里流淌,他被注入了殷郊的一部分。
他拍拍殷郊的手,拿开了。他的身体向殷郊倾去,捏了捏他的肩头,考量那是否够宽厚似的。他的眼睫垂下,头轻轻的低下,缓缓的将额头搭在了殷郊一侧的肩膀。把他的重量给他,倚靠着、依恋着他。很久才低低的点头应了一声。
“今天晚上,我可不可以留下。”
“今天是特别的。”殷寿就着这样的姿势,轻轻拉扯起殷郊的衣袖来,低垂的眼已悄悄的睁开了。
绿眼睛的主人知道,每当他表现得无辜、脆弱、稚气未脱,那个人总是没办法拒绝他的。
到了晚上,殷郊开始犯傻。
真该拒绝的,怎么睡呀。
“床都给你暖好了。”殷寿侧躺着,一手支着下巴,笑眯眯的,拍着身边仅剩的方寸之地招呼他躺下。殷郊也侧过身,把自己缩到最小,硬是躺下了。
殷郊睡不着,他想到从前殷寿曾问他要不要抬一张大床来,是他自己说不要。殷寿身量已经长的很高,长手长脚,翻身时屡屡碰见他的腿。年轻人身上火力旺,挨在边上跟个暖炉似的,偏又还没到要依偎着取暖的季节,他越睡越热,索性爬起来。
他怕殷寿没睡着,轻手轻脚的起床,想着不然找个出恭的托辞。借着月光,看清殷寿恬静的睡颜,殷郊放了心。
口干,摸到桌上的茶壶灌了半盏残茶,想着要不要回去床上。
视线先一步的落在殷寿身上,许是睡的也热,已经把胳膊拿了出来。那两只手臂线条流畅,上面的肩膀生的很宽,胸膛结实。正在抽条的缘故,他的身体偏瘦,肌肉没那么厚实,但已能看出积蓄着力量。
往后会长的更高些吧,胸肌饱满,腰身柔韧,与高大的体型相比甚至显得纤细了些,身高腿长,披全甲时非常威武。与浓眉相得益彰的茂盛的胡髭,浓重的水墨画成的一样。声音更低沉些,带着独特的磁性,发出拉长的单音时是很性感的。
黑暗中,殷郊的眼睛无声的蒙上暗潮。黑暗好像成为他的掩护,那些在白日里收回的目光,都在此刻贪婪的、不经收敛的投向那个人。
忽然,殷郊看见被子下露出的脚。
他看向自己的手,一个画面骤然的在他眼前闪现,九岁的小王子,他的一只脚只有他的手那么小。
他惊骇的环顾四周,黑暗中,仿佛有双无邪的眼睛,大大的睁着,正望着殷郊,洞悉他所有卑劣的、不见能光的心思。
殷郊感到喘不过气,方才灌下的冷茶让他胃中灼烧。窗棂里漏下苍白的月光,月亮好亮,他走到门口,在冷风里站了站。
钻回被子里时,殷郊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疲惫。殷寿在旁边他睡不踏实,总是做光怪陆离的梦,醒了一次,模糊的感觉自己将要掉下去。再醒来时觉得沉重,腿脚麻木,殷寿的一只胳膊压在胸口,两条腿困住了他。
殷郊僵硬了一下,觉得不妥,想往外挪一点,却没能抽身。
“……再睡一会儿。”耳边传来殷寿困倦的声音。殷郊不敢动了。
可是当过了一会,殷郊悄悄的睁开眼,他却发觉殷寿是醒着的。晨曦的微光中,浅色的眼睛十分清明,只是那种眼神是他全然陌生的。
殷郊察觉到他在看自己的嘴唇,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一只手却忽然抵在他的脑后,唇上感到温热、潮润。
殷郊吓得摔下床去。
殷寿从床上坐起,眼睑微微低垂,看着地上的殷郊。
“你喜欢我吗?”他问。
殷寿从床上坐起,眼睑微微低垂,看着地上的殷郊。
“你喜欢我吗?”他问。
殷寿背对光源的脸有种失真的错觉,思绪洪水破堤般涌上心头。
殷郊想起殷寿同他当玩笑说的那些半真半假的话,那些无意识的撩拨、不恰当的亲密。唇上的触感甚至还未消散。
它们如巨大的、沉甸甸的阴翳黑云般压向殷郊,殷郊顶着那种沉重站起。
“不,你不能、”
殷郊停顿,喉咙里传来艰涩的吞咽声。而后他转而说道:“我不能。”他的眉头始终紧锁着,像一道深深的沟壑。
“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殷郊也问着自己,然后殷郊便记起许多个,分明理智已叫嚣着越界,他却保持沉默的瞬间。
是他不愿承受那种割舍,如同不断的、不断的饮下甘美却成瘾的毒酒,窃喜着,自欺欺人沉溺着。同时将那糖衣包裹的罪恶以口相哺,引诱未成年的血亲,骗取无助者的依赖,那是多么卑鄙啊。
“你已经长大了,不该再和我一起睡。”于是殷郊说。
“可是我喜欢你!”殷寿像是愤怒的小狮子,他扑上来,揪住了殷郊,他的指甲划擦间抠到他,在皮肉上落下破皮的红痕。
殷郊的整个人从未像这样让殷寿感到漠然、遥远,以至于无法忍受的地步。疼痛炙热的愤怒、八方烈火自他胸中窜起,几乎要烧穿他的胸膛。
“那并不是真的感情,我照看你,是因为我年纪比你大些,任是谁也会这样做的。你自小身边只有我一个比较亲近的大人,才会产生这种错觉,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
“不是的!”
我对你,是孙平对那司工的女儿那样,是名唤清姬的鬼对她早亡的丈夫那样呀!
扯住殷郊衣襟的手攥得那样紧,几乎要使殷郊透不过气。殷郊猛然想,如果真就这样结束也不错,似乎就能就此摆脱在他身后不停追赶的东西似的。那手却又松开了。
殷郊认命般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我并不是真正活着的人,你岂非不知人鬼殊途?”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若存这样的心思该被五雷轰顶。更何况你我都是男子呀。”
“都是男子,便不对吗?”殷寿质问着他。
“即使不对,自己的心又怎么能更改呢?”
“我是不怕天打雷劈的,你我初见你便是这二十出头的模样,我已将要成年,你的容貌却从未改变,如今正可以做我的郎君。”说到这里时,一缕笑意在他眼中倏然闪动,如同灿星。
“我不贪心。”然而他又忽然的说,“你永远是最好的年纪,我却会像我的父亲、我那祖父一样衰老、死去。若是我老了,你就弃了我。若是我死了,你就忘了我。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先变卦,到时候抛下你,我就娶我的妻生我的子去。”
他看着殷郊,“你别这样的表情,就算被我抛弃也不至于让你这么伤心吧。更何况是你要抛下我。”
“对不起。”
窗外树上,有什么叫起来,嗡鸣着,破开凝固的空气。
“喜欢男子还是女子是没有关系的,年纪大年纪小是没有关系的,是人还是鬼是没有关系的。”
尖锐刺耳的虫鸣,往往在最高处被截断般戛然而止。一声比一声再听,便不如从前洪亮,渐渐微弱下去,失了声息。
殷郊对他说,“这些都是借口,我不能爱你,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透顶的人。”
他说,“你该在同龄人中看一看,等你见多了人,你就会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值得爱慕的人。”
“说完了吗?”殷寿打断他,“还有什么?”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殷寿毫不退让的逼视着黑色的闪躲的眼睛。
“你不是说,没有人会不喜欢我的吗?”
那是小时候,殷郊曾教给他的话。
“那是不一样的。”
“你不是说,没有人会不喜欢我的吗?”殷寿重复。
殷郊长久的沉默,好像变成一块不言不语的石头,直到耳旁听见殷寿冷笑的声音,“明白的说‘我不喜欢你’就好。”
“你该走了。”他缄默的嘴唇吐出句子,“准备典礼的官员会等。”
没有谁再说话,只有蝉声再次突兀的响起。
“阿寿,打起精神,父王在看。”
错身而过时,殷启悄声提醒。
殷寿向高台之上望去,帝乙已入主人席,儿子透过那玉旒重重,倒看不清父亲是否在望着他。
吉时,仪式开始。
王叔比干为大宾,立于左,赞冠侍立于侧,皆着礼服。
殷寿已焚香沐浴,着受冠服饰,散发跪坐。
民间十五束发二十加冠,王族诸侯之家男子多提前行冠礼,太子殷启便是十五而冠,前日朝会帝乙道是一切循祖制,便是此意。
赞冠先以净手束发,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每加冠一次,大宾皆颂祝词。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庄严的祝声中,殷寿忆起昨日殷郊所言,觉得讽刺。礼毕,殷寿入享堂向母亲神主祭祀。祭后易服,再以叔伯礼拜见比干等王叔,各自分坐飨食。
宫中宴会皆服冷酒,殷寿心中郁郁,不免多饮,冰冷酒水入了胃中,倒觉出些烧来,并不觉冷。
“父王,今日阿寿吉日,儿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想出去醒一醒神。我与阿弟许久未见,正好说说话。”
“去吧,看来启儿今天兴致挺高。”
“谢父王。”
殷寿并没留意殷启跟帝乙的交谈,直到殷启来拉他,“陪阿兄走走。”
殷寿心下有些诧异,想起前有提醒之谊,还是应了。
“我送王兄回东宫吗?”
“不必,侍从们还留在殿内,你陪我消散消散,我稍后再同他们一齐回去。”
“好。”
殷寿落后半步跟在他身后,两人走了一刻,却是无话。
“阿寿,你离京这两年,我时不时的,总想起你很小的时候的事,但这么多年过去,你我兄弟二人终究还是生疏了。”
殷寿有意说些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
殷启转而提起席上的事,“阿寿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一点微末小事。”
“等你想说的时候,也可以同我说。”
殷寿点点头,心中漫过些酸软的暖意。
弟兄俩有一搭没一搭的絮起些旧话。顺着青石板的小路走去,有野菊在石阶的缝隙中生长,开出星星点点金色的小花。沿途步上观鲤的平台,没有吃食作引,只见一团团红色隐隐约约的在水面下浮沉。下台阶时,殷启一时不防,踉跄了一下,殷寿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将他扶住了。
殷启笑了,摆手,“看来我是醉了,咱们走回头路吧。”
于是又踏上野菊花的小路,向来时的方向,仍是一个比一个落下半步的走着。殷启虽说不要搀扶,殷寿却不免要留神他。
“我去那里坐一坐再回,免得失态。”
殷寿看向殷启手指的方向,那是宴饮厅旁的偏室,应是用来留宿大臣之用。
里面只有一榻一几,并不太大,屋里有些暗。殷寿想了想,还是一同进去。
“王兄脚没事吧?”殷寿觉得殷启回来时走路姿势不对。
“刚才那一下不妨事,主要是前两日骑马擦伤了。”
“不用叫医官来?”
“已经包扎过了,不必惊动大家,我等下自己看看。”
“……”殷寿犹豫片刻,殷启这样说,他反倒不好离开了,终于还是踢上门,蹲下身,说道:“让我看看。”
他向殷启的衣摆掀去,这举动是唐突的,对一个实际上并未有多少交集的人来说。事实上殷寿自己也有些不适应这种亲密,但是事已至此。
“从前,王兄不是也曾背过我么?”殷寿解释着,殷启没再阻止,昏暗中,神色莫名的看着他。
“是哪一条腿?”
殷启将一条腿朝前伸了些,殷寿便将罗袜褪下,裤脚轻轻向上捋起,并没看见伤口。
“还往上些。”
殷寿点点头,把裤腿卷起,裤脚狭窄,卷了几道,到膝弯处便卷不上去了。
那就是伤在大腿上了,方才为什么不直接说呢。殷寿心中困惑,顺着裤管探了探,想确定绷带的位置,他听见殷启的呼吸一重。
“我碰痛你了?”
殷启摇头,“这样恐怕不行。”
“那,王兄你……”
殷启解开腰带,把中裤褪下了一些。
殷寿这时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虽有衣摆遮挡,他自己毕竟也是男子,又在军营呆了这么久……顿时心下有些尴尬,赶忙转移视线去查看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