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节
传信兵只是朝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时候到了,他骑着马宛如一支飞箭穿梭冲出营地,身子伏低之后又往后看了一眼,似是诀别。
就是这样一眼,陈竹白便没有回帐,而是走上了烽火台。他要亲眼看着他跑出去才行。
转瞬的刹那他耳边响起破空的箭阵,天穹被铺天盖地的飞羽遮盖得变暗,连雪都无法穿透。
“不!”等陈竹白回过神来,人与马已经停了下来,宛如还没看清前路的盲人迟疑向前,最后轰塌在大雪迷路当中。血腥气和雪腥气交杂吹向陈竹白,白雪变为红血,他唤出阴兵抵挡箭雨一人出营,片刻前还和自己说着分了银子就娶亲的传信兵已经被利箭扎了个透。
他和马都被扎透了,身上落了几十支。
但他还没死,被刺穿的左手掌还在动。
陈竹白飞奔而去,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他身上的热血沾满自己的衣裳,脖子上汩汩外流数道血痕,流了陈竹白满手都是。淬了剧毒的艳绿箭头滴着浓稠鲜红,成为了陈竹白唯一能看到的景象。
他将传信兵抱在了怀里,抱着一个即将逝去的年轻生命。传信兵已经说不出话来,一张口就喷出许多鲜血。鲜血溅在陈竹白的鼻子和嘴上,甚至不小心咽了下去,等到他再看向传信兵时,这人已经彻底没有了动静。
沉重的铁甲完全抵挡不住西北兵的箭,完好无损的头盔滚落一旁,露出了他还没褪去脸红的俊朗面庞。
陈竹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同附近的大雪也跟着震颤,纷纷从树梢往下狂落。
“不!”陈竹白一个惊醒,满身大汗地坐了起来。雪景和箭雨不见了,周围没有兵营也没有铁甲,他不在沙场而是在秦宅的床上。只是他虽然已经远离了战乱厮杀仍旧逃脱不开那股血腥,仿佛怀里还有一个人没有死透,成片成片地流血。
那是唯一一个死在陈竹白怀里的人,从此之后,他再不愿轻易靠近死尸。
还好,已经没事了,陈竹白抱住被子哄劝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场噩梦。隐隐约约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哭声,于是披上衣裳出来找,果然,小逸又不和师弟睡了。
钟言正在睡房外哄孩子,生怕吵醒了秦翎,见到师兄时先吓了一跳:“你怎么起来了?”
“给我吧,你哄不好他,他现在找人找得厉害。”陈竹白摇摇头,笑着把秦逸接到怀里。事情总是这样奇怪,秦逸到他怀里就不闹,要多乖有多乖,甚至还知道拿小拳头自己擦擦眼泪,然后紧紧地贴在陈竹白的胸口上闭眼睡觉。
看到此情此景钟言不禁摇头叹气,我才是你娘亲啊。
第二日,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落雨。
大公鸡打完鸣就冲进了草药园,看到什么嫩苗长出来就叼什么,凡是它走过的地方寸草不生,把童花气得头顶都要冒起青烟。钟言先去看秦泠,给他换了一种可以止血的药膏,涂上去还有些作用,回来路上又一次偶遇了柳筎。
柳筎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面孔,只不过这回送了他一个镯子。
“这个太贵重了吧?”钟言看得出这玉料绝不一般,“你留着戴,别总是什么都给我。”
“我自己戴着也无人欣赏,不如换着戴呢,再说秦翎给你的镯子太老气,他有那么多银子就不知道再给你弄点好的?”柳筎近来对秦家兄弟的气是越来越大,“怎么还给你选了个旧戒指?”
“这戒指原本是好的,后头还有他名字,只不过我去抓阴物一不小心给腐了。”钟言赶紧解释,还把戒指摘下来给她看,曾经清晰的翎字已经磨得看不出来了。
“就算它不旧也不值钱,不如我从我嫁妆里找找,比这好的多得是。”柳筎说完又递给钟言一包药粉,“这个你回去泡浴用,祛毒气的。我昨日去瞧了秦泠一眼,已经不成了,满床都是鲜血,满身都是脓包,你小心。”
“他是蛊毒,只要毒虫不碰我就不会过给我,你放心。”钟言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给柳筎吓得往后一躲,“你怕什么,我又不是男子……对了,秦烁最近如何?”
“他?他最近还能如何?忙着留下子嗣,忙着给他三弟准备白事。”柳筎揉着被钟言掐过的地方,言谈中有些闪躲,不再和钟言直视,“我找你也是说这个,秦烁仿佛和他这个同父同母的弟弟不合。他总说二娘只知道疼三弟,从来都不疼他。”
“这话怎么说?我可没觉着何清涟疼爱小泠,何清涟是这两个孩子都不疼。”钟言心说她疼的孩子另有其人。
“我想也是,三弟如今即将撒手人寰,秦守业倒是急得够呛,可二娘都没去看过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她仿佛和三弟有什么隔阂,再也不要相见才好。”柳筎将自己知道的事全盘托出,“我问过秦烁,若三弟走了怎么办,他说三弟走就走,大哥也活不了多久,到时候把小妹嫁出去这秦家还是他的。”
“他想的……确实事事精细,都让他算到了。不过小瑶的婚事他可做不了主,秦翎这两日就要定下来了。”钟言说。
“谁家?”柳筎很吃惊,好快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会儿还不敢说。”钟言又碰了碰她的脑袋,“等一切结束,秦翎就要分家了,到时候你若不想留在秦家我给你一副假死药,让你脱离苦海。”
柳筎的脸在光下明明暗暗,如同她从不和人多说的心事一样起起伏伏:“到时候再说吧,你先顾好自己。”
对于柳筎所知所想,钟言从来都猜不透她,有时候觉着她很亲近,有时候又觉得迷雾般遥远。她总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偶尔见面便送几样东西,逐渐填满了钟言的首饰盒。只可惜自己不是女子,若是女子便能和她彻底交心,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妯娌。
天明了又暗,日头沉甸甸地落下去,换了轻盈的月亮。秦翎一到天黑就心慌,因为他的命又少了一日。
“我和师兄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而钟言还不知情,将秦翎那些笔墨收拾了一通,又去收拾衣柜,“这些春日的衣裳我收了,明日帮你找出夏日衣衫来,今年多雨,想必夏日潮湿,洗过的衣裳一定不好干,到时候多几身方便换洗。”
“好,都依你。”秦翎贪恋地看着他,只不过自己注定看不到这个多雨的夏日。
“等到伏天我还给你做冰碗,去年没什么瓜果,今年可以痛痛快快地吃。”钟言忽然一拍脑袋,“对了,还有白蜜,我得让张开接着给我找去!”
“算了,找不到就算了。”秦翎只敢在小言背向自己时流露出不舍,他一转过来,秦翎还是那副自然的神情,“也不是非要吃,你别累着自己。”
“都给你做了两三年的饭菜了,你现下才知道我累?哼,往后不给你做了。”钟言开了开玩笑,拉着他的手指晃晃,“我先出去了啊,你和小逸等我们。”
“好,快去快回,我就在窗边等你。”秦翎笑着回,滚烫的手攥了攥小言冰凉的手指。最近他总是体热,时不时觉着身子要烧起来,等小言走后他便起身来到窗边,不知道还能再为小言做些什么。
元墨和小翠站在旁边守着,两人也不再像从前那般逗嘴。
一到了夜晚秦宅似乎格外空旷,白日里那些人一个都找不见,只留下偌大的宅子。钟言心口突突直跳,好似有大事要发生,他想恐怕就是小泠的事。
“师兄,你说小泠还能活多久?”他不想面对,但也不得不面对。
“最少一日,最多两日。”陈竹白脚步轻盈,“听说秦烁已经开始操持白事了?”
“都备着呢,只不过没用秦翎的棺材。秦翎那口大棺已经封了,再说有我在也用不上。”钟言看向月色,他嫁给秦翎那天好像就是这样一轮圆月。
陈竹白回头看了看师弟,嘴角显然动过两下,最后也没说什么。
这回他们不去马厩也不去秦烁的院子,而是直奔秦瑶的花房。刚嫁入秦家时钟言最喜欢秦瑶这院的花,旺盛芬芳,永远开不败似的,他喜欢摘一朵鲜艳的花儿戴在头上,听师兄说戴花这习惯是自己打小就有的,他遇到自己时,头上有一朵金灿灿的腊梅。
如今朝露一般的花墙在他眼中也没了多少色彩,钟言从墙檐落下,聆听周围的异动。
陈竹白落在他的身后,和他一样警醒。
“这院里好香。”陈竹白闻了闻,“点的什么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