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晨间闲谈
“呜……”在喻梁压着他又一次冲撞后,黑发的男人颤抖着抬起腿,勉力攀上了师兄的后背,他再也感受不到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滋味了,师兄已经压得他看不见天花板,视线中只有那人覆着光的肌肉,野蛮有力地顶撞他,使他沉沦,做不得任何抵抗。
三清大殿后院,是历代三清掌门居处,萧童如常穿着三色的霓衣,在屋室正中的软榻上打坐。这日清晨,他正闭目默念经文,入口的禁制却传来叩门声。
“掌门,明光堂众人已等了许久了,郭长老一再催促,您不能不去。”
随着门外阵法中传来的声响,白发的三清掌门逐渐睁开眼,一双青灰的眸子默然直视前方,通过阵法的传感,他见到了门外请求见面的弟子。
房门外,手捧托盘的掌门弟子眼见着房门口漂浮着的波纹禁制逐渐消退,他上前试探着走了一步,果然如常地进去了。隔着几层屏风,他能隐约见着那位白发师尊的身影,阳本原便压抑着心头的恐惧,小步快走,绕过中间的会客厅,来到了里屋。
宗门众人皆言阳本原生来便只有一目可以视物,是天弃之人,根本不配在三清道内修仙,他自己心中亦是多有彷徨不安的意思,但萧童却不肯放过他,凭着独眼弟子极佳的根骨和绝妙的天资,又有掌门弟子为他作保,这人也就如愿留在了内门。
阳本原其实对这份天赐的绝妙机遇没什么兴致,他更喜欢在凡间种地、放牛,过无忧无虑的百岁生活,但萧童为他做的实在太多,他不能不报答师尊的养育之恩。
他走近内屋,见着掌门耀眼的白发便匆匆止住了脚步,跪举托盘,将长老们送来的竹板进言一一上交。
萧童低头打量,远远见托盘上陈列的竹板堆叠成山,将要放不下,他心中知道所言何事,便也没了端看细究的心。
竹板进言是三清教长久以来的传统,修士将所需传达的心愿用灵力雕刻在竹板上,其中必须藏着一门与之相对应的内门功法,比如说,寻求进位便需搭配辅助灵力增长的功法,寻求新的福地洞天便要将相应的空间功法雕刻在竹板上……而眼前这些,他远远便能感知到其上的阵阵杀气,可知上头撰写的必定都是些夺人性命的功法秘术,被那些长老用作对他的威胁恐吓。
萧童知道自己没能如约杀了喻梁,根本不能服众,且那些长老各个修为远胜于自己,他也就只有师承前代掌门这一条,能比那些勇攀仙路的前辈们多些位居首位的正当性。
白发道长垂眸看着托盘上的竹板,那日继任仪式上被人用法术戏弄的羞耻感便重又攀上心头,他默然眨眼,举止轻快地从软榻上站了起来,繁重衣摆无风自动,起坐也无声息。阳本原抬头看了一眼师父,见他眉眼阴郁不得开怀,忙开口劝解,“师尊,喻师叔既未生死,您又不能服众,不若请他回来帮您主持大局?”
萧童闻言,青灰的瞳孔倒映出底下人残缺、失明的眼睛,他沉默片刻,走近后将新得的弟子扶起来,笑道,“阳本原,你近来过得好吗?可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你的师兄弟们愿不愿意帮你?”
阳本原闻言,神情空洞地盯着那张漂亮非人的脸蛋,不明白这是讽刺还是真的关心,他嘴唇微颤,道,“不,所有人都讨厌我,没人愿意搭理我,昨天晚上,我睡着的时候,甚至有人爬进了我的屋里,将冷水……”
萧童放开了他的手,阳本原知道对方没耐性听了,这便住了嘴,将手中的托盘放下,怯懦地低下了头。
“你可觉得不甘心吗?就因为你生来只有一只眼,平白便被生养的父母抛弃,就是有好心人救你一条性命,你也并不讨厌自己的皮,但从此之后,你就不得不衬着那人的善良慈悲,在他的光辉下过活,而你生来的长相,更是没一点好处,只有那个恩人,还日日夜夜承受着那份慈悲的美名,你的丑陋只能反衬出他的俊美罢了。”
阳本原见他转身,抬头盯着那人极平坦、柔顺的后背衣物,他寻思自己不就是被他救了的孤儿吗?他这般说,怎好似在骂他自己呢?阳本原不自觉碰了碰自己空洞、无光的左眼眼窝,那里没有可以视物的开口,平坦的皮下便是肉,摸上去很柔软。若不是萧童重又提起,他对这里的空缺还真没什么感受。
阳本原见对方转身坐下,矜持地打理自己的衣物,方才那番似乎意有所指的话语也没了下文,他忧心忡忡地打量着上位的男人,完全没法理解这些阴阳怪气的话。
“师尊……您是要我报答……”
“阳本原,看到这些竹板了吗?灵力中雕刻的功法多有草书连笔,你自己琢磨着看吧,若能研究通透,将其吸收利用,在这三清观中,就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萧童站起身,他大声地嘱咐了两句,便提起他厚重繁华的霓衣下摆,飘也似地离去了。
阳本原看着他从自己身旁路过,忙欠身为师父行礼,他急切地想要说出方才未尽的告状,希望萧童至少能帮自己再寻一处住处,但在那之前他还想先恭维那人几句,他期期艾艾地想要开口,萧童出门后早不知传送到了什么地方,一丝踪迹也无。
独眼的男孩只得如常叹了口气,他随意地拨弄着托盘上的竹板,从中取出一片,看着先辈们对师父阴阳怪气的怒骂,笔法苍劲有力,连笔轻巧细腻,若传于世,也是一代书法大家。他将灵力注入双眼,果然从苍劲有力的墨痕下,窥得了一卷用灵力雕刻的杀阵功法。
阳本原想着师父说的话,虽不明所以,但总的来说便是要他自己去处理那些霸占了他房子的同门了。他想着那些人可恨的嘴脸,便将手中竹板握紧,暗中下定了决心,定要让那些欺负他的人付出代价。
明光堂在宗门秘境以南,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宗门议会堂。其正门为一对通体通明的红木大门,闸门上银嵌金字,书写着“明光堂”三个大字,气势磅礴。门内宽阔大厅,大殿正中,是一尊古色古香、栩栩如生的瑞兽玉像,镶嵌着五彩斑斓的宝石。大殿两侧的走廊,装饰有精美的石雕、壁画和珍稀字画,皆为前辈所留灵器,其中奥妙,不可一一尽道。
黎荣一站在红门入口,见着宗门内少有的水系灵力在面前逐渐显现,福随心至,躬身为掌门行礼。
萧童十分热情地扶他起来,两师兄弟相见却无多少喜悦,这一切都得归因于两人身后庄严议会堂内的众人了。
“连你都在这里了,那件事便是板上钉钉、不可撼动了?”萧童握了握师弟的手,严肃的面孔终于显出些忧郁的神色。
“啊,对,我不得不光荣地成为今年义军的一员了。”黎荣一闻言,勉强地笑了笑,“也是道门衰朽,连我这样的人也配穿那一身战服。”
三清义兵,是三清教送往中州大陆各处降妖除魔的修士,他们与其他派别的修士合作,统称天母义军,每十年轮换一次,每个宗门不论大小都有义务送出二十人来。喻梁就曾做过义兵一员,那一年的妖魔格外放肆,出去的义军竟只有半数活着回来。义兵的人选往往是掌门决定的,但萧童的话如今在三清宗中几乎无人愿意听,什么人被送去魔怪窟里找死,也就只能是宗门长老的决定了。
萧童闻言也无法,他拍了拍师弟的肩膀,带人一道进了大门,从右侧偏门进了议会厅。
里头早有人等候,萧童本也无所谓的心,在见到喻梁存心留下羞辱自己的拙劣分身后,真正地破防了。
“它在这里做什么?”白发掌门穿过大堂,在为首的莲花台前停住了脚步,那拙劣的分身睁开眼,眼眶中甚至都没能有正确的瞳孔化形。
“喻梁是我们的掌门,所以他坐在这儿。”大厅中,有人见他不解,十分积极地大声叫道。
“我才是你们的掌门!你们曾对他下跪,对我宣誓……”
“你骗我们,你说喻梁死了,但他明明活得很好,如今更是抛下了同门,不知去哪里逍遥了,这都是你的错!”
萧童闻言,心中的怒意逐渐积聚,他一手握拳,笑道,“他输给我总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他不曾干扰我的即位仪式,可知喻师兄是认可我坐这宝座的……”
“你这白毛怪,带着你那独眼的怪物徒弟一道滚出宗门!你根本不配站在这里!”
“对,我们只认喻梁,他才配坐莲花台,住三清殿,你这狼妖化形的怪胎,也配谈论仙道?”
萧童眯眼看着底下众人怨气冲天的面庞,他转过头,皱眉瞥了眼喻梁留下的分身,那东西远不如自己做出来的精致,更是因为长时间地脱离本体而身形扭曲,他一时间怨恨弥天,却也知道如今不是和人斗气的时候,他回过头,伸出一只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听他一言。
“……师兄确实是众望所归,但他败给我了,这是众神见证的,这做不得假。”萧童说着,指了指身旁的黎荣一,无奈道,“既然众长老都举荐黎师弟做义兵,我也无话说……三清义兵护佑黎民,实实是善举,师弟便去吧。”
他看着黎荣一抑郁的神情,心中怒火积聚,却又不得不对着众人笑脸相迎,他转过身,语调都不自觉地拔高,“还有喻师兄,师兄他既然还活着,如今在哪里?我做掌门,便有义务调和师兄弟的关系……不论他有什么不满,我真该亲自去请的。”
在他身后,勉强维持着体型的喻梁分身因着灵力细微,连端坐在台上的本事也没有,萧童安抚众人话音未落,那替身便兀地倒在了莲花台上。萧童见状,不得不起身上了莲花台,将四肢无力的分身抱在怀里,那分身做得仓促又简陋,不过几日便没了原型,至如今,早败坏得非人怪物一般。
萧童勉强地笑着,将那五官都不完整的分身头颅靠在自己肩上,对着众人道,“若师兄果然同意我做掌门,众位长老总该无话可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