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篇2
艳阳高挂,碧空如洗,南归的鸿雁在空中声声鸣叫,直引得人仰望远眺,秋风飒飒,树叶沙沙作响,枯黄的片叶在枝头留恋,不肯落下,任凭秋风如何吹拂,亦自岿然不动。
行过九日,行驶在笔直官道上的车驾悠悠来到了临近襄武的另一座城,名唤津阜。
坐在马车上的青年挥舞着鞭子,驱着马儿进了城,一阵阵醉人的花香扑鼻而来,仿佛能将人的嗅觉夺走,只留下这浓郁的味道。车舆中的郎君自然也闻到这股弥漫不散的香气,好奇地掀了帘子来看,却不见路边摆着繁花,这花香也不知是从何而来。
青年见车内的郎君满面好奇,灿然一笑,解释道,“津阜城应是重九花会将至,才会如此,那些花都是家家户户各自饲养的,藏在房屋院中,不好相看。”
郎君若有所思,重九花会?临洮入秋后,也会办一些小型花会,但是明显不如津阜城中这样馥郁芬芳,十里飘香。看来这重九花会应是津阜城内的一桩盛事了。
“阿睿,我们不如多住些日子,这重九花会可有趣得很,往年我都会同大兄他们来此游玩。”
郎君惬意地享受着花香四溢的气息,点头应下。左右他们的行程很宽松,多留几日也是不妨事的。“既是重九花会,想必城中的私旅也都宾客盈门了吧,咱们今日可别没了地方落脚。”
“不会的。”青年笑笑,万分笃定,“便是私旅都住满了,津阜城中还是有好去处的。”说罢,青年一扬鞭子,马儿吃痛快跑起来,车驾碾在厚厚的积叶上,向着城南的方向驶去。
天色渐晚,车驾在城南的一排院落前停了下来,冯权掀了车侧格窗的帘子,看着皇甫熟门熟路的敲响了其中一家的院门,吱呀呀几声,院门打开,是一位少年郎,瞧着年岁不过双八,文质彬彬,并不奇怪皇甫为何会敲门,只是笑着施了一礼,“不知君客几位?”
“两位。”皇甫说着,少年郎神色略有为难,皇甫急忙补充,“我二人只住一个房间。”
少年郎瞧了一眼车舆格窗内的冯权,点点头,“我家只剩一间房了,还望二位君客莫要介怀。”
“无事无事,不知是哪一间?劳烦小郎为我们安置车马,房间我们自己去就好。”
“右侧东厢首间,暖炉锦被一应俱全,后院设有浴池,不知是否还需再添一床新被?”少年郎问了一句,皇甫笑着摇头,付了预金后,便同冯权进到院子里去了。
冯权四下打量,映目皆是花团锦簇,花瓣层层叠叠,娇嫩可爱,香气飘散在空中,浓烈而洋溢,小院目之所望,五脏俱全,不像是私旅,倒像是住家。冯权好奇,便多看了几眼,无意间瞧见正房前的窗子上,摆着一盆枯枝,孤零零的,显得很是凄凉。
“因着重九花会,城南的许多人家都在这几日内暂租自宅,以供行人居住,比之私旅要安静一些,也更方便一些,环境更好,住的也舒适,称之为家旅。”
冯权了然地点头,随着皇甫到了房间,果然名不虚传。墙上的挂画,寝室的屏风,一应家具一应摆设都是上等的,一如家中。
“这熏香…”
“是用秋菊瓣晒干后掺了香料制成的。”皇甫说着,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画轴,上面绘着几朵娇艳的大花,便是一些摆设,也都刻着或绘着九华的图案,可见津阜城对于重九花会的重视。“必会教你不虚此行的。”
“饿么?”
皇甫咧嘴,“饿。”
“院子里那么多花,够你吃饱了。”冯权打趣道,皇甫也不在意,只是磨了他一会儿,冯权才起身去做些吃的。
厨房里的东西也是一应俱全,冯权切着菜叶,皇甫蹲在角落里将秋菊的花瓣摘下,放在一旁,不多时便积了满满一篓,从缸中舀了清水洗净,端给了冯权。
“要做什么呀?”皇甫凑在旁边,问着。
冯权抓了一把莲子扔在碗里递给了他,“将莲心取出来。”皇甫听话的坐在一排木架前,仔仔细细地将莲心取了出来。
只见冯权将泡好的银耳搓了搓,从水里捞出,把底部的脏处剜去,切成几块放入锅中,随即把碗中的莲子和篓中洗净的花瓣往锅中一倒,附身在灶中又加了把火,待锅中的水烧开后,用勺子搅了搅,加入了一早备好的石蜜,熬了几炷香的时间,汤变得粘稠起来,一股秋菊的清香也随之散发出来,冯权舀了一口吹了吹,想试试味道,皇甫却迫不及待地凑了上去,满眼期待地望着他。
冯权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不是很甜也不会太淡,这才又舀了一勺递到了皇甫的嘴边。
皇甫眼巴巴地瞧着冯权自顾自地喝了,没有理会自己,还有些小失望,而后待勺子递到嘴边时却愣了一下,才喜笑颜开地一口吞下,皇甫嚼着已经黏软的银耳和入口绵柔的莲子,口中还萦绕着秋菊的香气,不禁赞叹道,“好喝!”
冯权笑眼盈盈。
“阿睿,你是怎么会做这么多吃食的?”皇甫问着,冯权怎么说也是家里的小郎,不至于自己下厨的,可他能学会这么多的花样,也不像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阿翁死后的那几年阿母一直吃不好,到后来几乎每日只吃一点,身子越发不济,我便学了些皮毛给她补身子。”冯权回应。
皇甫看着托盘中大大小小的菜碟汤碗,心生疑问,这也叫皮毛?
他同冯权这是何等的差距?云泥之别也不过如此了。
皇甫酒足饭饱,半倚在床上打瞌睡,冯权将碗筷收到了厨房,回来后便将皇甫从床上拽了起来,“吃完便睡,小心积了食。”
“可是我困了。”皇甫小声嘟囔着,又不得不跟着冯权去了浴池。
皇甫趴在浴池边上,眼神时不时地往旁边偷瞄一下,脂如白玉,肤似凝华,肌里分明,浑然天成…皇甫甩了甩头,不能老想着,他同冯权待在一个池子里,身上就燥得很了,再胡思乱想,只怕是要出大事的。
一到浴池,某位话痨就反常的不言不语,冯权盯了他许久,也没能参透他这是怎么了,可能是真的困了?
若是真的困了,在浴池睡着了可不太好。
“阿云?”冯权拍了一下背对着自己的皇甫,却发觉他浑身僵硬,“怎么了?不舒服么?”
“没,没有…”皇甫讪笑。
“你是不是困了,也泡了些时间了,咱们回去吧。”冯权说着,便从池子里走了出来,皇甫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痴痴地瞧了半天。
“阿云,你流鼻血了!”冯权穿了里衣回头便看见皇甫鼻血横流,被吓了一跳,连忙抓了一条帕子,捂在了皇甫的鼻下,“可是池子里太热了?你身上可还有不舒服的?”
冯权知道皇甫一直内火很盛,也想方设法的给他调养了,但好似半点用都没有。
内火太旺的皇甫被强迫喝了两大碗凉茶,鼻血也还是淌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停下来。
其实关键只是在于,那半盏茶的工夫,冯权总算有空穿好衣服…
某个龌龊的人,睡下以后仍控制不住自己浮想联翩,心里焦躁着,睡也睡不好…
【注】
没有津阜这个城瞎编功力一流
重九之花,指菊花。亦作九华。
睿睿做得是秋菊羹,做法来自网络。我没吃过
石蜜,是从印度传入中国的蔗糖。
云云不是内火太旺,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龌龊跑不了的
看到吃不到,才是最痛苦的。
离着重九花会还有两日,皇甫想着先领着冯权到津阜城中逛一逛,未免花会当日人潮拥挤,再将冯权弄丢了。
他们所居家旅的主家姓马,本家的宅子离此还有一些距离,接待了两人的小郎是马家的长孙,尚且是初次接手花会家旅的事务,多少有些生疏。这一处小院只是马家的小别院,院中住着常年侍弄花草的匠人,就住在正房,此次花会上马家将要展出的秋菊皆是出自此人之手。
而小院中,除开正房和冯权二人居住的东厢一间,其余屋子皆是住着此次花会上将要举办的九华之鉴的一行人。
“这九华之鉴又是什么?”冯权不解,那马家的少年郎说了一半便匆匆离开了,只留给了他一头雾水。
“重九花会上不只是赏花一项,还另外辟有六艺集英、秋酿斗醉和九华之鉴三项活动,在花会的最后一日,还有一场重九赏宴,热热闹闹的要办六日才会结束的。”皇甫说着,顺手折了一支路边的野菊,簪到了冯权的耳后,冯权哭笑不得却也没有将花取下,“六艺集英,比的便是六艺,礼乐御射书数,能集六艺于一身者便能在最后一日的重九赏宴中献艺,是十分荣光的事情,不过近年来,因六艺过于繁琐,便筛减了一些,主要的过程集中在了乐御射书上面,礼数两项就一笔带过了。”
“哦。”冯权对这个倒是很感兴趣,“不知皇甫小郎历年可曾登过这六艺之顶?”
皇甫十分幽怨的瞧着他,“可惜不曾。”
冯权长笑,“不同你玩笑了,你接着讲吧。”
“秋酿斗醉一项便是比酒了,往年都是我家胜出,一点悬念都无,甚是没趣。”皇甫讲着,不免得意起来,冯权却是神色复杂。
这样一来的话,岂不是会见到皇甫家的人么?
“阿云。”冯权唤了一声,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有些泄气。
皇甫明白冯权担忧什么,只是笑笑,“皇甫家今年琐事很多,还未入秋时阿翁就已经定下不参与今年的斗醉了。”所以,皇甫家是不会来的,“况且,皇甫家独占鳌头太久,比赛没了新意,今年应当不会递请柬的。”
不见面,可能才是好的。
“不是我的,再想也是无用。”
冯权皱眉,听了心里难过,“是我不好……”
皇甫轻笑,“怎会是你的问题,无论如何,如今还有你陪着,我觉得也甚好。”
冯权却仍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眉头始终松不开,皇甫的手掌覆在了他的额头上,“阿睿你不要这样,你若是为这事又犯了头风症可怎么办?”皇甫说着,嬉笑起来,“那我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冯权教他逗乐了,“原来我就这么点用处啊。”
皇甫眼角一弯,“阿睿的一切只有我才能享用,便是天底下最好的事。”
冯权闻言愣住,直觉这话中好像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怪异,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纠结,只是附和的笑笑。
皇甫暗自惆怅,阿睿,这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呢?
虽然冯权往后不会是属于他的,但在这去往临洮的路上,如果能全心全意的只属于他,就好了……
“至于九华之鉴,听说十多年前还只是鉴赏品种稀贵的菊花,这些年却变作了交易宝物的展会,不过,阿睿你应该会很喜欢的。”
鉴宝会啊……
的确有些意思。
皇甫在前引路,一边说着一些津阜的风俗和花会的规矩,不多时二人行到了一处布庄,冯权望着布庄的招牌,被皇甫牵着进到店里,有佣工连忙上前,“君客许久未见,不知今日前来是选些布匹还是挑些样式呢?”
“将你家今年时兴的样式拿几件来。”
佣工应声,差了身后的人去拿衣服,引着两人坐在了店里的客区,上了些糕点和茶水,“怎么想起要买衣服?”冯权坐定后,问了一句。
“花会上怎好穿旧衣的。”皇甫掀了掀茶盖,杯中沏着白茶菊花,端起抿了一口,“没得叫那些不识相的看轻了去。”
“你倒是想得多,不过钱可都是我付的,你就不怕我只买了自己的,让你一个人穿旧衣?”
皇甫不甚在意的摇头,“没事儿,你只管穿得富荣显贵,我嘛,新衣哪儿有你的旧衣穿着舒服。”旧衣上沾染着冯权的气息,闻着都心旷神怡的,至于廉耻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冯权被他这怡然自乐的态度呛了一下,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佣工取来了几件样式新颖的衣服,冯权看了却是皱眉,怎么……“都是重衣?”
“那当然了。”皇甫一扬头,指了指其中一件玄色的直裾,衣领上用了土黄的丝线绣着重瓣的大菊,虽是颜色有些暗沉,但却相得益彰,并不突兀,“如此盛事,当然要穿着重衣。这件还不错,就是下摆上空荡荡的,有些单调。”
冯权自襄武落水之后便甚少再穿重衣了,一向是轻装便服傍身,未免再遇急事,被重衣所累,行走不便。心底便有些排斥,“重衣过于繁复了。”
“你觉得那件披衣如何呢?”皇甫兴冲冲地问着,显然没将冯权的话听进去,招了招手,示意佣工将那件墨蓝的披衣拿了过来,比对了一下,“好像有点太暗了。”
“阿云。”冯权还想说些什么,皇甫却已经起身到佣工面前去挑选了。
“这件浅灰的纱衣瞧着倒是很飘逸出尘,可是同这件披衣就不怎么相配了。”皇甫摸了摸披衣上的绣纹,还是有些舍不得。
佣工见他为难,便笑着走了过去,“这件披衣倒是还有另一种颜色,请君客稍候。”说着又叫人去拿了另一色的披衣出来,是一件深红的,皇甫顿时眼前一亮,将披衣拿在了手里,很是兴奋的看向了冯权,“你穿上试试吧!”
冯权很想拒绝他,可见他那般高兴,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好应承下来。
冯权到里间去换衣服,皇甫在铺子里又转了转,挑了几条革带,前去敲了里间的门,“阿睿,你换的怎么样了?”
“你进来就是。”冯权应着,皇甫推门进去。
映入眼帘的便是冯权颀长的身影,深红的披衣穿在他身上,丝毫都不显轻佻,反而有些翩翩的风度,宛如是深秋里一抹亮眼的红枫叶,叫人不觉沉醉其中。
冯权已然将衣服穿好,正在整理身上褶皱的部分,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皇甫在门口站成了一尊不动如山的塑像,神情恍惚宛如魂飞天外,不觉好笑。“你怎么了?”
皇甫霍然低下了头,紧跟着便结巴了起来,“没,没……没什,没什么。”咽了咽口水,将手里的革带递了过去,“你挑挑喜欢哪个?”
“大同小异的,你挑就好。”冯权说着,伸手将身上的锦带解了下来。
皇甫拿起了一条纹饰简单的,走了过去,环腰而系,将革带给他钩好,心口怦怦的跳动着,几乎要顺着嗓子眼跳出来了一般。
“可好看?”冯权问着。
皇甫垂首不大敢细瞧,只是笑着回应,“好看的。”
冯权在他额上拍了一下,“你这眼睛都快嵌进地里了,是怎么瞧出我好看的?”
皇甫揉了揉额头,“你穿什么都好看。”不穿的话,是太好看了,让人有点受不了……
“诗书赋章学得一塌糊涂,拍马屁倒是炉火纯青的。”
“啊?”皇甫抓了抓耳朵,“我没有。”
冯权莞尔,他自然知道皇甫的话是真心的。“你喜欢我穿这个?”皇甫虽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但还是十分老实的点头,冯权叹气,“你既喜欢,便随你吧。”
之前说让皇甫穿旧衣,不过冯权在逗他,既然是要买,怎么会不给他买,但是给他买了新衣后,皇甫却不是很高兴,冯权实在费解,这二愣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天色近晚,两人拿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迤迤然的回到了小院,正巧看到马家的少年郎从正房里退了出来,举止恭敬,神色忧郁,冯权皱眉,觉得这正房里住的只怕不是什么养花的匠人吧……
“君客住的可还舒心?若有不适还请告知在下。”少年郎眉眼一展,一边接过皇甫手里的包裹,一边问着。
“小郎不用忧心我们,住的很好的。”皇甫笑得爽朗,三人一同行到了东厢,少年郎放下包裹后便转身离开了,之前还神采奕奕的皇甫顿时疲累的瘫在了床上,腰酸背疼……
冯权虽也有些乏了,但这一天多数的东西都是皇甫在拿着,他不过是拎了两个柿饼的纸袋,相比之下他可是轻松的很。冯权坐到床边,挽了袖子,揉捏着皇甫的肩膀,皇甫下意识低哼了一声,侧目见是冯权,便没有再挪动。“阿云,你可是不喜欢我给你买的衣服?”
“没有……”
“那你为何不悦?”
皇甫眉峰一抖,他那点龌龊的心思还是不要讲出来污了冯权的耳朵罢……
冯权见他又沉默,手下便不留情了。
“哎呀疼!”皇甫惨叫着从床上爬起来,将冯权的双手紧紧攥住,生怕他又掐自己。
“快说。”
皇甫犹豫再三,有些羞赧,“我就是想,穿你穿过的……”
“啊?”冯权诧异,“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毛病?”只想穿旧的?
皇甫撇嘴,既然都说出来了,也就不怕丢人了,随即凑了上去,“你要是肯先试一下,那我就穿。”
“哪里有人偏要穿旧衣的。”
皇甫厚脸皮的笑了,“你穿过的,我觉得穿着踏实。”
冯权心里一动,皇甫分明是在笑着,他却听着话里话外都是苦涩。
踏实?许是皇甫平日里总笑逐颜开的,他便不自觉地忽略了皇甫如今是孤身一人,六亲断绝,有家也归不得,不知会在将来的哪一日便,不得相见了……每日生活在这样的惶恐中,叫他如何能得踏实呢……
冯权眉眼一软,抱住了皇甫的身子,“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的。”
皇甫瞬间眼眶微红,紧紧地回抱着,仿佛冯权下一秒便会消失一般。
“我不会舍下你一个人的。”
【注】
事关重九花会的一切都是瞎编的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东汉男子多穿直裾,直领披衣也是有的。青色为卑,切莫犯了忌讳。
布庄售卖布匹,也做成衣。
革带与锦带都是腰带一类,革带多为带钩有点像现在的皮带,锦带相反。
云云的惶恐不安会贯穿全文主要是为了让睿睿心疼
穿男友衣服什么的最有爱了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了
我真的太臭不要脸了*/w\*
转眼便是八月初十重九花会,天还只是蒙蒙亮,各家各户便已经将家中娇养了一年的鲜花摆在了门外,城中有头有脸的富户则是围了一大片空地,用各色的菊花将此地填的花团锦簇,除开秋菊外,还有不少旁的花种,像是娇小的金桂,莹白的玉兰,与菊花一同争奇斗艳,芳香弥漫,直引了不少人驻足观赏。
离着此地不远有一片湖泊,湖边建着长廊亭台,正是往年六艺集英的会场,今年的会场上仍旧聚集了大批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而皇甫与冯权此刻还在城中的长街上游荡。
皇甫既乐于穿他的旧衣,冯权便遂了他的意,将买给皇甫的新衣穿了一天,入夜了才脱下来转交给皇甫。其实,多少还是有些羞耻的,直至看到皇甫满面欣喜,冯权的羞耻才随着秋风吹去了远方。
长街上人头攒动,路两边摊贩吆喝着,着实热闹,冯权听了只觉得脑瓜生疼,皇甫偏偏爱听这些吵嚷,他也不得不跟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好在皇甫还是挂心他的状态,将他紧紧牵着,直握得他手腕都疼了。
皇甫在一处摊位前停留了许久,一直打量着摊上的东西,摸着滑不溜丢的下巴,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冯权无语的盯着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想的……
“啊!”皇甫突然茅塞顿开,指着摊上的东西,“这果然是芋头吧!”
摊主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讪讪的笑了。
“你果然是脑子有问题吧。”冯权白眼一翻,简直不忍直视。
“我又怎么了。”
“芋头这种东西也用着看这么半天?”
“那我忘了嘛,哪知道都快到中秋了。我还想着往年的重九花会上不曾见过这种东西呢。”
冯权一脸怀疑,这么重要的花会,日子竟然都是不确定的么?
皇甫也不好明讲,他这么多年都没正经逛过花会吧……
皇甫家一向是斗醉一赛上的重头戏,不容得马虎,二哥忙前忙后,大兄又一向严厉不准这个不准那个的,真不愧是阿翁的儿子……便导致他虽年年都来,却一次都没有在花会上玩过,前期是准备斗醉,取了魁首后又得应酬来自四面八方的富商,每年都忙到头晕目眩的,结果好不容易挨到了最后一日的赏宴完毕可以得空清闲了,结果城中的花会已经结束了……
真是惨不忍睹……
皇甫为往年的自己鞠了一把同情泪,拽着冯权继续往前走。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冯权才终于将没见过世面的皇甫从人群中抓出来,看了一眼他腰间挂的大大小小的香囊香袋,忍俊不禁。“这都是些什么?”冯权顺手拽了一个绣着赤色千瓣菊的香囊,捏了一把,里面装得似乎还有鲜嫩的花瓣,凑在鼻上一嗅,的确是好闻的。
“香囊啊,你挑一个吧。”皇甫献宝似的捧起一堆,冯权将手里的那个砸进了他怀里。
“你挂这么多做什么?换言之,这又不是端午,花瓣虽是刚摘下的,但留香太短,不出三日便都无用了。”
“啊?”皇甫一脸沮丧,他也没想那么多……在家的时候,香囊那些都是随取随用的东西,原来还会有香气散尽的一日么?“那我拿回去退了吧。”
“算了,别去。”哪里会有人肯退这样的小玩意儿,左右也是些便宜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就当扔着玩了。
“可这都是你的钱啊。”皇甫扁着嘴,瞧着很不开心。
“我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冯权笑着,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有些大了,突地想起了手腕上的淤青,便抬手给他瞧,“与其心疼那几个小钱,你倒不如心疼心疼我,你的劲儿若是再大些我的骨头怕是也要被你捏碎了。”
皇甫忙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淤青了的手腕,赔笑,“你干嘛不说呀,怪疼的……”
冯权嘴角一扯,嘲讽道,“你眼里都是香囊,哪里还放得下我。”
皇甫一愣,呆呆地看着冯权,冯权自个儿也觉得这话怪怪的,一时间沉默下来。
皇甫只当自己听错了,将人引到了湖边的清静处,拿了身上常备的伤药,涂抹在那片淤青上,缓慢的揉着,低眉顺目的,有些不太像平日里嬉笑怒骂的皇甫,冯权的目光一转,落在了皇甫的手上,那一双手其实算不得丰润白皙,但握住他手腕的时候能感受的到修长的手指无比有力,抚摸过肌肤的手掌带着细细的薄茧,衣袖不时地会蹭过他的指尖,使得他心头也痒痒的……
冯权想起了刚刚他埋怨皇甫的话,也不知是怎么竟会脱口而出那么一句,神情不觉尴尬,忽地一阵琴声起,皇甫霍然抬头,静静地听了半晌,看向了冯权,疑惑道,“这是什么曲子?听着蛮耳熟的。”
冯权哑口无言,看着皇甫久久都说不出话来,直把皇甫看得心中惶惶,“皇甫长喻,你可还记得《礼记》都要跟着他一起去会周公了。
皇甫的头猛地一点,惊醒过来,揉了揉发困的眼睛,继续念着,冯权停了动作静耳一听,疑惑了半刻,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莫不是念得串行了吧。
“阿云。”
冯权的声音在耳边一绕,皇甫立刻精神抖擞。
“别念了。”冯权过来将他的书拿走了,皇甫惴惴不安地缩了缩头。
“我会用功的。”
冯权轻笑,“我没有生气,只是你这样念不到心里去,通读一遍也是枉然。”
“我不是故意的。”皇甫沮丧的垂着头。
“你的字写的那般好,抄书可是个比念书还要枯燥的事,你都能一丝不苟的完成了,却不知是为何念书这般吃力呢?”
“抄书就只是抄字嘛,也不用想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就……”
“那你抄了那多书,可有记住的?”
“我全都能默写出来的!不管是《周礼》还是《诗经》,我都抄过很多遍了!”皇甫自信满满。
“那你将《诗经》,想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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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许又来打了一个酱油
“白露既定,清秋侧寒,三地丰硕而俯拾即是矣。遂感于上帝之阐化,尝于国祚之汩越,持此金戈以兵,辟除邪魔浮淫。人事飙尘,古风遗存,孤芳自赏,桂魄独明,何以使之放流,于世颠沛。夫百川之源,皆归于海,珠联璧合,乃作阜昌,是故集天下英,鉴之九华……”
二楼的主台上,有大儒念起了今年份的秋赋,有人专心听着,也有人暗自打盹。
每年的秋赋都大同小异的,文鉴的常客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之后,几场文鉴下来,冯权也确定了这文鉴与其他的赌卖场并无不同,他不关心也不在意会是哪一家拔得头筹,反而是比较在意皇甫在医馆里是不是困了乏了。
加之马上就是午时了,也不知皇甫吃不吃的惯医馆的饭菜……
主台上又换了一件东西上来,冯权无意识的瞥了一眼,突然神色一顿。
“这一颗石珠经鉴定乃是先秦之物……”匠人正在下方侃侃而谈,冯权眼睛一转,看向了对面的马静息。
“那颗珠子可有名头?”
这么多场过去,冯权还是头一次问起文鉴的宝物,马静息愣了一下,转而堆笑,“石珠是与那只觚一同送来的,似乎是墓中随葬的,匠人看过,说是玉石一类,但因石头过于普通,并无什么价值,不过珠子通体圆润,品相不错,冯君可是喜欢?”
冯权摩挲着手里的流云杯,淡淡一笑,“瞧着挺好看的。”
“北五号加价一金。”匠人得了马静息的示意,喊了一声,一时间杂乱的场中静了下来,只传来了众人窃窃私语。
“北五号?”
“那不是马家么?”
“马家不是不参与文鉴么?”
“必然是做个面子罢。”
还没等众人猜明白马家的意图,突然北一号也加了一金。
“这什么意思啊?何时三楼也争抢开早场的宝物了?”
马静息想着以马家的名义拍下,应该就不会有人不识相的抬价了,却是没想到竟然有三楼的客人来凑热闹。北一号……马静息回忆了一下,狄道柴家?
“北七号加价一金。”
北七号,是狄道的辛家。马静息皱眉,这两家要做什么?
“北五号加价一金。”
“北一号加价一金。”
众人哗然。
柴明…这个讨厌的家伙…
冯权失笑,“有趣。”
马静息连忙招来了仆从对其耳语了一番。
“北五号加价一金。”
“北一号加价十金。”
“他!”马静息气急,倏地站了起来,想要亲自去同柴明说一下此事,冯权却是拦住了他。
“小郎切莫着急。”
“他欺人太甚了!”马静息委屈,他都让人转诉了马家于此物有用,柴明却一意孤行。
“这里可是津阜,马家不可失了身份。”冯权轻笑,“小郎你的脾性太过柔和,应跋扈一些,更跋扈一些。”冯权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竹帘的一角,将桌上的酒坛随手扔了出去。
砰的一声巨响,惊了二楼主台上的客人们一跳。
“北五号加价一金。”
马静息惊骇地看着冯权,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做出这种事情的。虽然父亲也时常提点他,不要胆小怕事,津阜是马家的地盘,不可由着旁人撒野,可他就是学不来父亲所说的使人谈之色变的本事。
仆从将石珠送上来时,马静息才堪堪回了神。
“客人,会不会生气啊?”
冯权苦笑,这个马静息,真是……“该生气的人是你,他们,是不敢生气的。”冯权将石珠拿了起来,珠子只有杯口大小,通体发白,上有细纹交错。
春华秋实……不知会是个什么宝贝。
早场尚未结束,冯权突然要提出离开,马静息欲送他却被拒绝了。冯权想着要回去做些吃食拿去给皇甫,晚场的文鉴也不打算过来了,便同马静息告辞后独自回小院去了。
冯权在厨房忙完已经是正午了,回房拿食盒的时候,忽地想起了拿回来的石珠,打算拿到医馆去慢慢研究,走到窗前的长桌时却不见了珠子的身影。
怪了……他虽然只是随手放下了,但也不至于丢了吧,小院里也没有旁人了。
冯权俯身在四周仔细找了半刻,才在桌边的花盆里找到了那颗珠子,冯权叹了口气,可能是风大把珠子给吹动,才滚到花盆里去了。
这可值十六金呢……
冯权伸手捡起了珠子,随即一顿,嘶…是他眼花么?怎么感觉比原来要莹润了…真是怪事……冯权满腹疑虑地将珠子收了起来,抬眼时却见那花盆中的重瓣菊枯萎了,就连叶子都从叶边开始变黄了。
房里的花,不是有花匠在照料么?怎么成这样了?冯权扫了一眼桌子另一边摆着的花盆,里面的秋菊开得正艳,花瓣娇嫩,枝叶宽大。
冯权奇怪的打量着两盆花,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春华秋实……春华秋实……该不会是与这珠子有关吧……
冯权从怀里掏出了珠子,试探地将珠子扔进了另一盆花中,稍候了片刻,也没有什么怪事发生,冯权撇嘴,看来是他想错了。
不过,会不会是因为时间太短了……冯权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左右他也要去看阿云,就先扔着吧。
冯权提着食盒绕开了热闹的人群,左拐右拐的终于到了医馆门口,进到了医馆里面,往常坐堂的医工已经换成了宋先生的徒弟,堂中不见皇甫的身影,冯权左右环顾确定是不在便问了坐堂的医工,才得知皇甫跟着宋先生到后堂去了。
“自头前部入发际五分处。”
“神庭。”
“于耳屏上切迹前,张口呈凹陷处。”
“耳门。”
“位顶部后正中线上,后发际凹陷处。”
“哑门。”
“喉结旁开半指处。”
“……人迎。”
宋先生一边在皇甫的头上点来点去,一边问着,皇甫也很是认真的对答着。
冯权看着在石桌旁教学的两人,眼睛微眯,披头散发就算了,只是教头部的穴位脱了衣服像什么样子……
“阿云。”冯权忍不住叫了一声,两人看了过来,冯权含笑点头,“宋先生。”
“阿睿你怎么过来了?”皇甫一见是冯权,顿时喜笑颜开的。
宋先生看了一眼两人,瞧见了冯权提着食盒知道他的来意,便笑着离开了。
冯权将食盒放在了石桌上,顺手拿起了桌上的外袍,扔给了皇甫,“怎么在这儿宽衣解带的,没个体统。”冯权半是埋怨的问着,皇甫将外袍穿好,伸手去抓食盒。
“刚跟先生照料了病人热得很就脱了。”皇甫应着,“你竟然给我送饭!”
冯权嘴角噙着笑,“我对你可还行?”
“阿睿对我最好了!”
冯权得了夸奖一时间竟雀跃起来,挽着皇甫身后的长发,帮他把头发簪了起来。
“哎,你不是去九华之鉴了么?觉得如何?”皇甫将食盒里的吃食摆了一桌,问了一句。
“说来意思也不大。”冯权摇头,顺势坐在了皇甫身边,“宋先生确定了明早走么?”
皇甫摇头,将嘴里的饭咽了下去,“他今天入夜就走。”
“是么。”冯权微不可察地笑了,那他们便不必同行了,“怎么这么早?夜路也不好走吧。”
“他担心家里女儿,若不是被我拖住,他今早就走了。”
冯权沉吟,那还真是可惜啊……
“阿睿。”
“嗯。”
“那个,”皇甫欲言又止,“你怎么会想要去安故啊?”他定下要随宋先生到安故去,就做好了要同冯权分道扬镳的打算,却不曾想,他刚说了此事,冯权竟然说要跟他一起去。
冯权哑然,他总不能说他不愿意皇甫跟宋先生两个人一起出行吧。“怎么,我不好去安故的么?是不是安故有你曾经的未婚妻啊?”
【我家阿翁近几年也说要给我娶亲……】冯权笑着。
“啊?”皇甫也不知道冯权是怎么跳越到未婚妻的问题上的,连忙否认,“没有啊……”他只是以为冯权是要回临洮啊。
“你说你家阿翁给你说亲,不知是说得哪家闺秀?”
“阿翁他,他只是提了一句该物色了。”
冯权恍作大悟,“就没有物色好的么?”
“没有。”
冯权仍不死心,“你自己没有物色好的么?”
皇甫闻言,看着冯权的脸,猛地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应着,“没,没有……”
冯权见他隐瞒,心里就不由得生气,“皇甫长喻。”冯权脸色一沉,皇甫一愣,只好苦笑着点头。
“有是有……”皇甫皱着眉头,可他又不能娶……
皇甫说了实话,冯权却也没感觉到自己高兴起来。
什么扫兴的问题……
冯权气哼哼的回去了,皇甫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又说错了。
原来皇甫一开始是不打算和他一起去安故的么?
他偏要去。
他倒要看看这个二愣子到底是看上哪个傻子了!
冯权坐在房间里生闷气,想了许久,终于不大气了,这才想起来他走时还扔下了一颗珠子的,回头一看,冯权神色一变,随即站了起来,走上前去将花盆里的珠子拿了出来,的确是比之前要莹润很多,而那盆原本生机盎然的秋菊已然变作了一堆枯枝败叶,看起来死气沉沉的。
这可有点耸人听闻了……
冯权拿着珠子看了许久,转身将珠子又扔进了房里其他完好的花盆中,搬了矮凳坐下静静地看着。
一刻后,花盆中的花渐渐的收卷了花瓣,叶边深绿渐褪,半个时辰后,花瓣开始萎缩脱落,叶片泛黄,一个时辰后,花瓣尽垂,叶片枯黄,一触即落。
冯权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将房中的两盆秋菊都试验了一遍,不多不少,都是正好一个时辰。
如果是别的花呢?
冯权推门出去想要搬些别的花种,却是一眼瞧见了正房的那盆枯枝。
如果是死的呢?
不知道为何,他就是觉得那盆枯枝是死的。
犹豫再三,冯权实在好奇,便上前去敲了正房的门,却无人应答。既如此,那就方便很多了……冯权将莹润透亮的珠子放在了枯枝旁边,又怕花匠回来瞧见给他扔了就不好了,便松了松土,将珠子埋到了枯枝的根部,然后扬长而去。
得了如此宝贝,以后就可以…嗯…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啧,不过,可以给阿云看嘛,就当变戏法了……冯权笑笑,回房睡觉去了。
结果,一直到皇甫回来叫醒了他,那盆花还是没有半点变化。
但是,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冯权心想,是不是需要的时辰是不一样的?那就先埋着吧,明日待他们走时,这花还没好转,他再挖出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