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蒸笼与春饼安东尼奥的奇思妙想
第二天一大早,在检查过查理曼依旧活蹦乱跳、生机满满,好像能立刻跑出去来场长途拉练、半点没有被细菌感染的样子之后,安东尼奥就在查理曼依依不舍的注视下,全须全尾的走出了他家的大门。
并且毫无留恋一走了之,赶着回去打卡上班。
午休时分他回了趟居所,看到了客厅桌子上摆放的信件,忽然想起来,他最近有段时间没去拜访约书亚了。
明天是休沐日,他想,不如趁明日去拜访约书亚家中拜访一番,想来他也会在家的。
他这样想着,又写了一封信,让仆人送到约书亚府上,然后,又回了教堂。
下午他临下班时,忽然有个商人拦住了他,他有些不安,又惶恐问道,“尊敬的大人,不知道您那种叫豆腐的食物……我们能否仿制售卖呢?”
安东尼奥听了,愣了一愣,他当初不避讳众人的做出豆腐、将豆腐的制作方法明明白白展露给所有进出入教堂的人,不就是为了让人们学习仿制吗?何至于……
他想了想,又回过了神,是了……是的,普通人怎么敢得罪一个修士呢?哪怕安东尼奥是和他们一样的平民出身,可在这个年代,修士代表着上帝的使者,代表着神的旨意,即使是世俗的贵族,有时都未必有修士在民众之间的权威更大,人们敬畏神明,也因之敬畏修士,他们不敢开罪于神父们,那不仅可能招致世俗的报复,更可能让修士们为他们的身后事判处死刑——他们将永远无法升入天堂。
在这个信仰大过一切的时代,判处一个人死后无法升入天堂,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感到畏惧和恐慌。
哪怕安东尼奥事实上并未禁止过旁人仿制豆腐,也哪怕他不曾将豆腐的制作方式藏私据为己有,可人们还是不敢正大光明仿制豆腐——也许他们私底下已经仿制过了,生怕惹得这位在罗马城内颇有名望的年轻修士不喜。
“你应该不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吧?”安东尼奥问。
“是,是,有不少商户都有这种想法,大家都不敢来问您,所以推举了我来询问您。”那个商人擦擦汗,点头哈腰说道。
安东尼奥微不可闻叹息了一声。
他还是和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有着格格不入的鸿沟,即使他已经来到这里多年,他骨子里的想法,依旧无法完全融入这个时代。
“那我要先问问你们,准备卖多少钱?”安东尼奥看向那个商人,语气带上了几分威严。
商人的表情更加惶恐,报出了一个价格,安东尼奥根据现有集市上的物价对比了一下,发现这个价格还可以,属于正常区间,比最普通的乳酪还要便宜一半以上。
安东尼奥的表情缓和了几分,他点了点头,“如果你们售卖这个价格,确实可以。”
“但是,我要提前告诉你们,我不会让一两个人垄断豆腐的经营,任何想要来学习豆腐制作方法的人,我都会毫无保留的告知,以后无论你们的生意做成什么样,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安东尼奥带上了几分厉色说道,“我仿造中国的豆腐,是为了救济吃不起饭的穷人,这是一种平民食物,你明白吗?”
“我们都知道的,修士大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您的慈善之心,都很感谢您呢……”商人说道。
安东尼奥没有全信,也没有不信,不论什么时代,商人嘴里的话都不会是全部的实话,安东尼奥也不需要他真的说什么实话,他自己就可以把他允许所有人仿制售卖豆腐的消息通过教堂传播出去,不在乎这些商人会耍什么心眼。
而且,他也需要这些商人们帮他将豆腐的成本打下来,需要他们将豆腐的制作方法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不在意在豆腐还未正式流传开的时候,这些商人能够靠此发一笔什么财富。
总归他以后走到哪里,就把豆腐的做法教到哪里就是了,何况,他也相信教廷会有不少心善的修士能够帮他一起传播。
打发走了商人,安东尼奥回到家时,约书亚家的仆人已经送来了回信。
他打开一看,约书亚说他明天一整天都在家,欢迎他随时来。
安东尼奥轻笑,放下了信笺。
第二日清晨,安东尼奥就装上了许多近日圣若望教堂的“特产”——各种豆制品,来到了约书亚的家中。
他来得早,到了之后,又没让仆人去通传,只让他们将自己拿来的吃食带到厨房里去,他亲自去找约书亚。
问管家约书亚在哪里,管家给他指了个方向,他欣然前往。
到了门口,安东尼奥敲了敲门,“老师,您在吗?”
屋子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随即是约书亚有些慌乱的声音,“啊,在的,你去客厅等一下,我马上来……”
安东尼奥听罢,不免有些狐疑,他这位老师在房间里干什么呢?搞出这么大动静,还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似乎是……不想让他知道?
看来他这位老师也有自己的秘密,安东尼奥想,却并不打算一窥究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安东尼奥不是过于好奇且没有边界感的人,既然约书亚不想告诉他,他不打听就是了。
他回到客厅,等待了一会儿,就看见约书亚匆忙赶来,似乎是才换了衣服。
约书亚见了他,仍是很高兴,吩咐仆人准备水果点心,又坐到安东尼奥身边,问他近日如何。
安东尼奥自是报喜不报忧,好吧,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忧可报,他近来事业稳中向好,在罗马城内的名声也极好,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烦心的事。
唯一给他生活带来一些意外的,也就是那个叫查理曼的年轻人了,但安东尼奥并未把这件事告知约书亚,生怕他这位信仰虔诚的老师被男同吓到。
又不免提及豆腐,约书亚说,“如今教廷已经听说了这件事,许多人都说你做得很好,能造出这样廉价的食物来。”
他顿了顿,又道,“就是有不少人好奇,豆腐到底是什么味道的。”
他笑起来,“我觉得很好吃,尤其是你说的那种叫‘豆花’的豆腐,入口即化,吃起来像云朵一样。”
看来豆花还是更受修士们青睐,安东尼奥想,他忍不住问,“那您是更喜欢甜豆花,还是咸豆花呢?”
约书亚看了看他,又忽然想起来,他这个学生似乎不太爱甜食,不免笑着说,“唔,都喜欢。”
他又看了安东尼奥一眼,狭促道,“但我还是更爱吃甜的,对不起啦。”
安东尼奥就算再迟钝,也能听出他的老师是在打趣他了,也笑起来。
和约书亚在一起的时候,安东尼奥总会比平日里更放松一些,他又同约书亚说笑交谈许久,客厅内洋溢着一片温馨。
快到饭点,安东尼奥难免又想整出一些新花样来——他在教会提供的住所里,平日里行事也是再谨慎不过,除了整出豆腐之外,他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与众不同,就连筷子都没有在旁人面前用过。
在这个时代,他不能行事不谨慎,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人抓住把柄,打为异端。
就像叉子如今早已在拜占庭帝国流行,也不乏商人将叉子带到西欧地区售卖,但却始终无法推行开来,原因却无他,还是因为宗教观念和保守思想。
在一些人看来,叉子的形状与恶魔的叉子太过相似,以至于让他们觉得,这是一种亵渎的餐具,因此,叉子始终无法在欧洲地区推行开来,哪怕同为信仰耶稣的拜占庭帝国,并不会避讳这些。
在这个时代,改变和创新,往往并不能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
所以,他虽然想做一些家乡菜,却少在教廷的眼皮子底下折腾,唯一能让他随心所欲表露出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只有约书亚这里了。
他带着约书亚去了木匠的院子里,拿了一件他定制了许久,却一直没时间来拿的东西。
是一件用木头制成的笼屉。
约书亚没有见过笼屉,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这件笼屉的形状与中国常见的竹笼屉极为相似,因为欧洲没有竹子,也少能找到安东尼奥所说的,“轻盈而柔韧的木条,能够编制器物”的木头,使得工匠不得不花费了大半年的功夫,才用芦苇杆和木头制成这件笼屉,用的是类似草席的编制技术。
“这个东西,要怎么烹饪呢?这是草木制成的呀,放在火上就被烧坏了。”约书亚不解,却相信安东尼奥能有自己的方法,这个人,总有许多他看不明白的奇思妙想。
安东尼奥轻笑,“当然不是直接放在火上的,而是要放在开水上面,用水蒸汽去‘蒸’。”
蒸,这种独特的烹饪手法,发源于中国,流行于东亚。
自上古时代起,中国的先民们就已经发明了“蒸食”的技能,由此开辟了一条独特的烹饪之路。
蒸食之所以独独在中国出现,原因或许有二,一是因为,古代中国的先民们,最早食用的谷物,以稷粟稻为主,麦的食用要到许久之后才会成为主流,因古代的麦种有时会混入“毒麦”,人食会中毒,时人以麦为贱,以粟稷为贵,因此在稷粟稻上的烹饪上发明更多,发明了蒸食。而麦的广泛食用,如包子、面条等,要到唐宋时期才流行开来。
当时,馒头包子等物还统称蒸饼,面条则称之为汤饼或馎饦,后世流行的烧饼原型则来自于西域的胡饼,这种饼在中亚与地中海、埃及地区极为流行,是面包的雏形,也即为新疆地区的“馕”,其来源就是波斯语中“面包”的意思。
二则是因为竹子了,竹子作为一种材质柔韧、生长迅速的好用木材,在中国的历史上影响深远,因此令中国人独创出竹扇、竹伞、笼屉、筷子等竹制物,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和生活习惯。
安东尼奥来到厨房,弄来一些面粉,开水烫面,再将其柔至光滑,擀薄,刷油,笼屉放白布,将面饼放上去,上汽蒸几分钟,即可蒸熟。
便是中国人最熟悉、也最常见的春饼了。
因为是意大利硬质小麦做成的,春饼微微有些泛黄,但仍保持了春饼的柔韧劲道、薄可透光。
他还留了一些,上鏊子烙熟。
安东尼奥又挑选了新鲜时蔬,如生菜、胡萝卜、黄瓜、甘蓝、莴笋等,吩咐厨师切丝备用,都是能够生吃且清脆爽口的蔬菜,而且是本地常见的蔬菜,有些还是从约书亚家的菜园里刚摘下来的。
将切丝的时鲜分五色装盘,再将春饼放在中间,没有中国的黄豆酱和甜面酱,安东尼奥只能用肉酱和罗马鱼露替代,这两样东西比较符合东亚人的口味,尤其是鱼露,制作方法与东南亚地区的鱼露几乎一模一样,只在口味上有细微差别。
时蔬五色斑斓,春饼薄可透光,再卷上新鲜爽口的蔬菜,咬一口,颇有春日意趣与家乡之味。
“这叫‘咬春’。”安东尼奥说,“都是春日里的蔬菜,就像咬了一口春天一样。”
也是他的家乡常见的习俗。
约书亚品尝过后,赞赏点头,“很风雅意趣的菜,也很好吃,我第一次吃到这样口感柔软清爽的面饼,”他抬眸看他,眼里带着几分笑意,“不知道这道菜,是你又从哪个异国学者那里学来的?不会是个赛里斯的学者吧?”
怎么可能?这年头的欧洲人压根就见不到几个赛里斯人,中国离地中海地区实在太远了,即使有对外贸易的商人,足迹也多只会到天竺、苏门答腊或花剌子模一带,再远是不可能去了。
“菜是赛里斯的做法,却不是我从赛里斯学者那里学来的。”安东尼奥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到赛里斯国游玩了一圈,是当地人教我的做法。”
梦?这倒是个稀罕说法,约书亚想,“那你在赛里斯国,都看到了什么呢?那真的是个处处黄金的国家吗?”
“不,赛里斯国的黄金不多。”安东尼奥说,欧洲人的幻想中,总觉得中国处处是黄金,有着花不完的财富、香料和丝绸瓷器,可他却知道,中国自古是个缺少金银的国家,在因新航路开辟而大量白银涌入中亚的明清时期以前,金银始终不是中国古代的主流货币。
“我看到赛里斯确实处处是丝绸瓷器,农田丰饶,瓜果飘香,亭台楼阁高耸,雕栏玉砌恍如仙境,堪称富饶天国,还有许多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美食与珍奇器物。”
他笑起来,“可赛里斯却并非处处黄金,他们的国民多以铜铸成货币,外圆内方,称之为‘圆形方孔钱’,你若是问阿拉伯商人,他们必定见过。”
“用铜制成钱……那能值钱吗?商人竟然肯认?真是闻所未闻……”约书亚不免感慨,除了中国之外,其他地区的钱币多以金银制成,如今的欧洲最流行、也最为稳定的钱币是德涅尔银币,以纯银铸成,其余货币多为地方诸侯发行,良莠不齐,质量参差不一,因而都不如法兰克王国发行的德涅尔币稳定,受大众欢迎。
“赛里斯国与欧罗巴大陆全然不同,他们的国家,皇帝的威严至高无上,没有任何地方诸侯胆敢挑战他的权威,有这样强大的政府,货币不需要依靠本身的价值,靠政府公信力即可流通。”安东尼奥说道。
这就让约书亚觉得更加迷惑了,“什么是……政府公信力?”
“您可以理解为,民众对政府的信任,民众对政府的信任越深,中国的铜钱就越稳定。”
莫说铜钱可以作为货币,就是纸钱,都能作为一般等价物流通市井,从彼时的纪年推算,此时的中国应当已经在宋朝时期,交子可能已经初现了。
“中国竟然是这样强大的帝国吗?那岂不是和当年的罗马帝国的帝制时代一样?”
恐怕中国的皇帝要比被元老院们制衡的罗马皇帝更有权势,安东尼奥不由想,“您可以这样理解,中国的皇帝,是教皇与皇帝的结合体,他们既是国家的大祭司,又是世俗的君主。”
虽然中国古代的封建王朝,一般不会被宗教所制衡,但自周朝时起,天下共主,或称君王,便“天子”自居。
上天之子,代天牧民,天,即为中国人最大的信仰,宋代以前,只有天子才能祭天告祖,宋代以后,“礼下庶人”,平民百姓才得以祭祖,后世许多家族的族谱也多是宋明时期的平民修着。
安东尼奥前世曾听闻有人说,中国是个自古以来的无神论国家,他认为这种说法,也对也不对,古代的中国人并非没有信仰,他们信仰的,是“天”与“先祖”,是一种模糊的概念,或称泛灵论,这种模糊的宗教信仰,与世俗王权紧密联系在一起,才造就了中国独特的宗教观念与天下观,使得古代的中国,王权始终能够牢牢凌驾于神权之上,与欧洲的神权与王权打的有来有回的场面截然不同。
“真是神奇的国家,让我想起了古代的埃及法老,也是既为君主,也是祭司……”约书亚虽然觉得奇异,却也并不会过度吃惊,因为这样的政治体制,在地中海地区这片诞生过无数文明的地方也曾出现过,他读书颇多,家中又藏有许多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书籍,因此反应不大。
“可是,如果君王的权力如此之大,他过于残暴,又没有祭司制衡,又该如何呢?”约书亚又不免问。
这回安东尼奥笑了出来,“很简单,被愤怒的民众赶下台,开启新的王朝。”
历朝历代,无不如此。
这回约书亚瞪大了眼睛,面露惊讶,“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
何止经常,安东尼奥想,自秦汉时起,中国的农民起义就没有断绝过。
“赛里斯人有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意思是,没有什么天潢贵胄是天生如此的,只要有能力,普通人也可以替代那些帝王贵族们。”
约书亚这次沉思良久,说道,“我觉得这句话说的不无道理,在天主面前,众生皆为平等,既然如此,国王为什么不可以是平民出身呢?如今的日耳曼君主们,在几百年前,也不过是罗马人眼中低贱的蛮族。”
“您真如此认为?”这回换安东尼奥惊讶了,他还真没想到,他这位生在一千年前的中世纪、自幼接受正统贵族教育的老师,竟然能有如此超前的想法。
“是的,我是如此认为的,安东尼奥。”约书亚说,他微皱起眉头,“我有时在想,天主最初创造凡人之时,并无君王和贵族,人的灵魂和身体,都是平等的,但自从夏娃亚当吃下禁果之后,这个世界才会分出了高低贵贱,贵族们总逼迫平民们为自己种田,为自己打仗,可他们的血肉和灵魂,本都是天主创造的。可见,世间的高贵与低贱,财富与贫困,本就是禁果带来的罪孽!”
他叹息一声,清秀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悲悯,“你知道,我自年少时起,就一心发誓要侍奉天主,那是因为我幼时,佛罗伦萨曾发生过荒年,我从窗外看去,看到许多人被饿死街头,贵族们不肯施以援手,唯一肯救助他们的,只有教廷的神父。”
他握紧胸前的十字架,说道,“自那时起,我就立志要成为一名修士,世间的穷苦之人太多,世人的罪孽太过深重,我只希望我能尽力而为,帮助更多的人脱离苦楚,替主救赎世人。”
安东尼奥看着他,微微有些触动,他不曾想,他这位聪敏博学、为人和善的老师,内心竟有如此悲天悯人的胸怀心境。
但他同样为约书亚感到遗憾与惋惜,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明,能够解决饥荒与贫困的,不可能是神明,只能是科技与工业化。
若神明真的有用,几百年后黑死病肆虐欧洲时,神明为何不肯垂目,以至于时人对教会纷纷质疑,天主教廷的地位一落千丈。
而他也很遗憾,一千年前的中世纪,注定与工业化无缘。
“您能这样想,就已经很好了。”安东尼奥只能这么说,他不忍告诉他,他的理想在这个时代,只可能是一场空。
但,他也不能说这样的理想就毫无意义,人人吃饱穿暖,人人平等自由,这样的理想,从古至今,从未断绝过,而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总会有理想主义者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约书亚摇头,“可是进入教廷之后,我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修士都如此无私,能够坚守信仰的,”他叹气,“有些修士,早就被安逸富足的生活腐蚀了灵魂,变成了教会的蛀虫。”
这再正常不过了,教会又没什么纪检委反腐,虽然有时也会惩处贪腐的主教们,但……安东尼奥内心不由嗤笑,中世纪的世俗组织,能有多高的行政效率和公正性呢?教会内部矛盾重重,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终究这帮洋和尚们六根不净,就算当了出家人,也没斩断俗根。
若是安东尼奥遇上了这种事,他只会思考能不能利用这件事带给他什么好处,他是懒得大义凛然的帮着教会反腐的,这种事向来吃力不讨好。
除非他真的当上教皇,利益和教会牢牢绑定在一块。
“所以我一直在想,教会早该进行一场变革,对修士们约束更严格,提倡修士们苦修和救赎,就像古罗马时代,最初的基督徒那样。”约书亚说。
安东尼奥有些惊讶,他抬眸看向他,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微微俯身,低声道,“老师,您应该知道,这样的改革是很难推行下去,如今的教会已经是个庞大的世俗组织,它早就不再是古罗马时代那个东躲西藏的小教会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本就是天主的旨意呀,小安东尼……神父是在替主牧羊,继承主的意志,我们本该是要清贫苦修,救助世人的呀……”
安东尼奥沉默不语。
你问他,他对这个时代的教会印象如何,他会如此回答,教廷好的一面和不好的一面,都那样鲜明,因为教会早就是家运行了千年的大公司,内部的权力斗争和派系斗争暂且不提,修士们的水平和道德也多是参差不齐的。
这里是教廷国,是教会直接控制的罗马,所以罗马城内的修士多平均水平尚可,文化素养与道德水平都较高,但安东尼奥却也知道,在更遥远的地方,天主教廷控制力较弱的地方,修士们是个什么水平,就全看耶稣能不能显灵了。
有些地方的修士,甚至连圣经里的字都认不全,这样的水平,也能滥竽充数,成为一方主祭。
修士们的道德和文化水平,不会因为他们嘴上说信了基督而有所提升,因此在安东尼奥看来,虽然天主教廷做的许多事情——如心理疏导、临终关怀、救济穷人和免费看病这种事情,是这个时代难得的社会福利与公共服务,但教会内外部的问题还是非常多的。
不管是有些地方的修士乱收什一税,还是时不时靠卖赎罪券创收。
可是,安东尼奥也不得不承认,在战乱频繁,地方诸侯割据的中世纪,教会的存在是十分有必要的,纵然它有再多的毛病和问题,都不能否认它在文明传承、人文关怀、社会救助这些方面所承担的重要责任,在古代中国,这些事情都可以由大统一的中央王朝包办完成,由政府代替,但在西方,在领主分割成的数个小政府的土地上,只有教会才能不限地域与国家完成这些职能。
若是教会,能够真的改革掉自身弊病,或许这只是一时的,只是历史上的匆匆一笔,但对于这个时代,活生生的存在于这个时空的平民百姓们来说,却是意义重大的。
这意味着他们能得到更多更好的帮助。
所以安东尼奥不会反对约书亚的想法,但他仍然拉住约书亚,俯身低语道,“老师,自古以来,想要变革者,难有善终,我不会反对你,但只希望你能保住自身,在没有足够的力量以前,不要轻易掀起波澜。”
约书亚看着安东尼奥骤然靠近,在他眼中放大的俊美面容,心下猛地一跳,他垂下眸不敢多看他,只是点头,“我明白的。”
“那就好。”安东尼奥松了口气,放开约书亚,他认真说道,“您是我的老师,也是我如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希望您出事。”
约书亚猛地拉住他,褐色的眼中一片真挚,“你当然也是我的亲人,你是我的……除了家人之外最重要的人,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难得温柔、轻松的笑了起来。
他觉得,能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遇上约书亚这样的人,应该算是他在这个时代,最值得庆幸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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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你是不是对亲人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约书亚:爱人怎么能不算亲人呢?
安东尼奥:我不搞师生恋。
受7保密:亲爱的老师,猜猜我们后来是怎么搞在一起的?
十天后,查理曼的手终于好全。
老老实实遵循安东尼奥的医嘱,在家蹲了半个月的查理曼感觉自己差点被憋坏了,伤口一好全,他就迫不及待带着弓箭和猎狗出门,上城郊打猎去。
他在城外猎到了一只毛色极漂亮的黇鹿,油光水滑,斑点雅致,让查理曼忍不住想,这张皮子倒是很适合做成帽子和披肩,软皮还能制成靴子,不知道安东尼奥会不会喜欢。
他带上猎物,高高兴兴回家,路上还碰到了之前和他玩得很好的纨绔子弟,他们叫住他,问道,“查理曼,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怎么不见你出来玩?”
查理曼一甩鞭子,无不得意洋洋道,“我最近忙着去教堂祷告和做义工,哪有时间干别的?“
贵族少年们无不啧啧称奇,”你连学校都没去过几天,竟愿意往教堂跑?这算哪门子的虔信徒?听说你要是再不去上学,爱德华神父就要去找教皇阁下理论,要把你开除了。“
查理曼浑身一僵,心道不妙,最近天天忙着去教堂找神父了,后来又憋在家里,竟然忘了去学校糊弄一番,不由干笑两声,慌忙跑回家去收拾一番,回去上学了。
开什么玩笑,他虽然不学无术,却也不敢再被罗马的大学开除了,要是他被罗马城的大学也开除了,那等待他的,就是他老爹的狼牙棒了。
另一边,安东尼奥对查理曼又滚回去上学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只是感叹自己的耳根最近终于清净了,因为他在之前对查理曼说让他在家待着不要见风,否则伤口可能会被感染。
其实他只是找了个理由把他打发走而已。
要问安东尼奥有没有被查理曼对他的喜欢打动到,有,但不多,也就一点点。
但也就被打动了一点而已,要问他有没有心动,那确实也没有。
还是远在美洲的辣椒土豆番茄南瓜更让他心动……
处理好教堂的琐事后,他如常奔走在街区间,去看望几个信徒。
他来到了一户人家中,看望这对贫穷的夫妻唯一的女儿。
女孩名叫茱莉娅,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今年才六岁。
安东尼奥走进他家低矮的房间,看见了茱莉娅,她正躺在床上,看见安东尼奥来,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天真的笑脸。
“安东尼奥神父,您终于来了!我一看到您,身上就没有那么痛了。”
安东尼奥坐在她的床边,垂眸看着床上的女孩,他看到——她的浑身上下都被绷带缠绕着,上面时不时渗出体液,散发着一股草药的味道。
这个女孩在几个月前,在郊外替父母捡拾柴火时遇到了棕熊,她九死一生爬上了一座废弃的塔楼,却在棕熊走后,支撑不住重重摔了下来。
安东尼奥不敢触碰她的身体,他双手合十,指尖垂下银质十字架,平日里总是冷冷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温和,“小茱莉娅,今天还想听什么故事?”
“您能……能再跟我讲一遍那个中国女孩的故事吗?她叫,叫……”
“花木兰。”安东尼奥说,中国人的名字对西方人来说,确实不好记忆。
“对,就是她!她可真厉害,能替父亲上战场!”茱莉娅笑着说道,“要是我也能有这么棒就好了,这样,我的爸爸妈妈,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安东尼奥沉默片刻,抬眸看向她,“好孩子,你好好养好身体,以后也能像花木兰那样厉害。”
茱莉娅开心看向他,“真的吗?神父,我真的能养好身体吗?我相信神父说的话,一定都是对的!您说我能养好身体吗?”
不,那不可能。这个时代,不会有人摔碎了骨头和经脉还能活下来,她能撑这么久,已经是奇迹。
“可以的,天主会庇佑你,圣母会赐福于你。”安东尼奥说。
“那我能像花木兰那样,成为一个将军,让父母都过上好日子吗?”
你不能,孩子,这个时代,不允许女人建功立业,上战场打仗。
“你会的,你是勇敢的孩子,不是吗?你能从棕熊的掌下死里逃生,再没有比你更勇敢的孩子了。”安东尼奥说。
“那天主会被我打动吗?我希望有一天,我和父母死去之后,会在天堂中相遇,听神父们说,天堂无病无灾,我是不是去了天堂,就没有痛苦了?不会让我这样,痛得晚上连睡也睡不着了?”
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天堂。
“会的,孩子,你们会在天堂中相遇,无病无灾,无忧无惧。”安东尼奥起身,抬起手,将那被他掌心暖热的十字架轻轻放在孩子的额头。
“我蒙天主启示,以主的名义告知,你的灵魂,必定会升入天堂。”
他又陪了小茱莉娅一会儿,讲了一遍她最爱的花木兰的故事,才离开。
临走前,他又和小茱莉娅的母亲说了一会儿话,交代她如何更换纱布,如何制作草药——纱布和草药,都是他让人从教堂送来的。
她的母亲似乎早就知道了孩子已经活不久了的事实,神色总是忧郁而悲伤,她差点跪在安东尼奥面前,哭着感激他的仁善与帮助。
安东尼奥扶起她,阻止她下跪。
“上帝会保佑茱莉娅的灵魂。”他说。
母亲啜泣一声,重重点点头。
安东尼奥转身就要走,不经意一瞥,瞥到了他家院子的灶台。
灶台里似乎是在煮着什么东西,也许是茱莉娅的午饭,安东尼奥没有多想,转身就离开了。
待走到集市上时,安东尼奥才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震惊不已。
他想起来了,那锅子里煮着的东西,是一种前世他在纪录片里见过的毒蘑菇,剧毒无比,会在致幻中让人悄无声息死去。
他拔腿就要回到茱莉娅家中,却忽然想起,今日茱莉娅的母亲过度悲伤的神情。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当他再次回到茱莉娅的家中时,他看到茱莉娅的父亲正端着碗朝屋子里走去,母亲原本站在院子里四处张望,看到他,大惊失色,浑身都颤抖起来,一脸战战兢兢。
“您怎么……怎么又回来了……”她的声音惊恐又胆怯,还带着几分悲伤的颤抖。
安东尼奥看向房门,看到茱莉娅的父亲差点将手中的碗摔碎,他放在一旁,用悲哀又恐惧的眼神看着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的眸中,一片幽深的黑。
他将手中攥着的东西递给茱莉娅的母亲。
“这是我在集市上买的一小瓶蜂蜜。茱莉娅这孩子太懂事了,我想送她一些蜂蜜,你们给她尝尝吧,她的童年,应该多一些甜蜜。”
母亲颤抖着接过蜂蜜罐,捂住嘴,啜泣不已。
安东尼奥离开了。
他既没有阻止那对父母,也没有再去看望一眼小茱莉娅。
他独自走在街头,身旁是罗马城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喧嚣吵闹,他却缄默不言。
他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看向了远处高耸的斗兽场,与近处破败低矮的民居。
何其伟大的斗兽场啊,历经千年不倒,直到21世纪,仍然伫立于此,供世人瞻仰,安东尼奥想。
可这些破败的民居呢?它们能支撑几年?能屹立几年?千年之后,人们还会知道这里曾经生活过什么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悲欢离合吗?
会知道曾经有个浑身病痛的孩子,生前终于吃到了一次甜美的蜂蜜,喝下父母用血泪熬成的毒蘑菇粥,结束她痛苦而又短暂的一生吗?
风吹起他洁白的神袍与微卷的黑发,他伫立街边,只是缄默不言。
一如神明,亘古缄默不言。
当查理曼骑着马,看到路边的安东尼奥时,他看着他,却恍惚间有种别样的错觉。
就好像……安东尼奥不是此间凡人,而是天神下凡,他冷眼旁边着世俗的一切,眼眸淡漠清冷,不染世俗,又带着淡淡的、居高临下的悲悯。
那让他觉得安东尼奥变得很远很远,远得如在云端,他的衣袍明明垂坠下来,却好似让人怎么够也够不到。
查理曼忽然出声,“神父!”
安东尼奥看向了他,他的眼眸在看过来的那一刻,依旧带着一种出尘的淡漠。
仿佛他看向他时,不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书本里的一行字。
查理曼的心忽然揪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悲伤,他想,他是不是永远也抓不住这个人呢?
安东尼奥的神色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身上那股超然的冷漠消失了,那让查理曼觉得他整个人又从云端落到了地上,他下了马,来到安东尼奥面前,这回他觉得他又站在他一抬手就能够到的位置了。
“神父,您……您怎么了?”查理曼小心问道。
安东尼奥看他,有些疑惑,“什么怎么了?”
“您不知道,您刚刚的样子,让我差点以为您要回到天国去了……您……”他敬畏的、迷恋的看着他,“您真像壁画上的神明啊……”
安东尼奥微微仰起头,看向天空。
“神明?”
他又看向查理曼,“你觉得我像神明?”
“即使您不是神明,您做的事情,又与神明有什么区别呢?您在救赎世人啊……”
安东尼奥轻轻摇头,神色平静,语气却带着一种坚韧肃穆。
“不,我不是神。”
能救赎世人的,从来都不是神。
“不要把我当做神,我从始至终,都只是凡人。”
安东尼奥说道。
彼时十九岁的查理曼看着面前年轻的神父,还不能全然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当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君主的查理曼,再次回忆起当年的场景时,他才终于更深刻的了解他这位少年初恋的内心世界。
安东尼奥其人,从来只相信凡人的力量。
他是最优秀的修士,是最亵渎的伪信者,是最不相信上帝的,无信之人。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无信之人,却是这世间,最适合登上教皇宝座的人。
他比书中虚无缥缈的神明,更能普渡悲苦的世人。
查理曼发现,神父最近对他的态度要比之前软化了一些。
具体表现就是,神父对他不再似之前那般冷淡了,有时他请神父来家中练习骑射或单纯做客,安东尼奥也不会再频频推脱,有时也会同他坐在一起,听他叽叽喳喳说些有的没的。
这让查理曼高兴极了,只觉得他又离这位冷美人更近了一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捂化一点点他的冰川。
又经过大半个月的骑射练习,安东尼奥如今也能在马上熟练开弓骑射了,虽然准头没有多精准,毕竟箭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出来的,但也能让他稍稍满意了。
这意味着他在这个时代,又多了一份自保的能力。
其实,若是想要弥补箭术的不足,安东尼奥也并非是毫无办法的,他可以使用弩。
弩,或称十字弩,弩机,东西方皆有发明使用,中国自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发明了弩机,而在西方,古罗马的军队甚至配备有专门的弩兵。
弩是一种威力较大的冷兵器,在21世纪的今天,弓可以作为合法的武器售卖,但弩却是非法的管制品。
因为弩与弓相比,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它不需要使用者有较大的力气。
弩机射出弓箭的力量,靠的是纯粹的机械发力,而弓则需要人工发力,这令弩的优势在于,它可以让一个普通人、甚至是一个孩子在经过数个月的训练之后就能成为神射手,而弓则需要数年的训练才能培养出一个神射手,还必须是大力士。
这也当年一统天下的大秦帝国,会大量使用弩机、形成弩箭阵的原因。
但在冷兵器时代,弩一直未能完全取代弓,成为唯一的主宰,其原因在于机械力学和材料学的限制。
由于弩机的射程有限,不能与弓箭完全相比,同时上弦的速度也比弓箭慢,因此,古代的军队仍然长期装备弓,训练神射手。
当然,随着冷兵器科技的发展,也并非没有出现过射程极远、威力巨大的弩,在两宋之交,常年与金国作战的宋国就曾发明出一种威力巨大的弩机,名为八牛弩,最大射程可制1500米几乎相当于现代枪械的威力,在宋金战争中发挥过巨大作用。
但这种巨型弩机成本过高,制作难度大,不能广泛装备。
而弩机到最后,也并未在宋元以后成为战争的主流。
因为更便宜的火器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