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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你……”乐成一听,就知道王吉早有预谋,“有什么事情,非得在这个当口来说?”

“只能这个时候。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王吉坚定地回答。

乐成咽了口唾沫,不再纠结,赶紧带着王吉和龚遂进了少府正殿,穿堂而过到北殿,再转东面廊道折出。三人急步快走,只见东西两面鳞次栉比铺满了几十座不同官署。

少府是未央宫里最庞大的机构之一,平日里人来人往,嘈杂异常,比如光是太官、汤官两署,掌管宫廷饮食瓜果的,就有不下六千人。每次新帝登基,既是丧仪吉仪并举,又是最高级别仪仗,最是少府上下的噩梦,每天都有百般人事物事流通,官署内外挤满了人,工坊里热火朝天,机杼声昼夜不断。

但今天终于到了正日,百官奴婢几乎全部派了出去,倒像是闹哄哄坊市一下子散了场,突然变得不协调起来。

乐成进了自家官署,也忍不住倒一倒苦水,说要不是要行大鸿胪事去昌邑国,他过去两个月来肯定日日扎在这少府殿里,足不出户,寝食不离。可其实出去了也一样,府里飞信像鹅毛大雪一样扑头盖脸送来,白天忙着行程,只能夜里批复,走这一趟,真是落得个骨瘦形销。

王吉知道他是在暗讽昌邑王行程过密,但也不点破,只是聊些差不多的操劳公事,还不忘恭维,说都是因为大将军最为重视少府,才能委以重任。两个人闲言碎语之间,王吉悄悄回看一下龚遂,只觉得他虽然紧紧跟着,但不发一言,目光凝滞,像飘在事外。

这些路,乐成闭着眼睛都能走,没一阵子就带他们到了东织室。织室里还留着几名女官,乐成唤来东织令交代几句,取了三套丧服,便让所有人退了出去——其实他原想留几个女子来伺候更衣的,但王吉说,一个都不能留——织室里到处摆放织机、悬挂银丝、堆积布匹,遮挡众多,三个人也不避讳,各自拉开一点距离便开始更换衣服。乐成同时说:“子阳说吧。”

王吉递出一个问题:“少府大人如何看待太子?”

乐成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沉声道:“这不是人臣应该议论的问题。”

“太子奔丧,在郭门、城门均没有哭出声,孝行是否有暇?”

“在未央宫哭出来,也是一样的。”乐成违心地说,然后却把话抛给一直不说话的第三人,“这当中的过程,郎中令应该比我们更了解?”

龚遂还是没有回答,只传来换衣服瑟瑟索索的声响。

王吉接过话来:“那即便在孝道上没有问题,太子在未央宫外不和大将军霍光交谈一句,在册封时也没有重礼相待,大将军又该作何感想?”

说到大将军,乐成一下就顿住了。他当然知道那位重臣不会特别满意。可是从进织室以来,王吉就一直抛问题,他到底想干什么?

“子阳啊。”乐成决定反客为主,徐徐说,“你身为昌邑中尉,王国重臣,这时候跟我挑太子的不是,是不是有一点不忠不义?”

王吉却丝毫不理会他的话,而是直指痛处:“大将军霍光既然让少府大人千里相迎,就是想大人在一路上做好辅佐,以免出现今日的状况。可是,问题还是出来了。他不可能在这时候怪罪太子,那会是谁来承受这个怒火呢?”

乐成一下子就恼了:“好你个中尉!你们王国浩浩荡荡跟来二百多人,简直闻所未闻,大将军不拿你们是问,还能怪到本官头上?”

但他毕竟也是官场老手,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王吉在一路上主动扛下了所有劝谏的工作,不断帮他唱黑脸,当时他还觉得真是个体己的帮手。现在才明白,王吉根本就知道劝谏不管用——甚至早已经预料到了后面这些结果!这就显得好像乐成只是白白跑了一路,却根本没能为大将军分忧。

堂堂大汉九卿,居然被个王国中尉算计了进去!

“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太子便会成为天子。昌邑国臣属不论多不堪,都是天子旧臣——包括在下二人。少府难道觉得,大将军会在天子刚刚践祚的时候,就去惩戒他的属官?”王吉继续施压,哪怕隔着衣服纱帐、压着声音,他的话听起来仍然是字字锥耳,“哪怕大将军真的需要立威,是会选择对我们下手,还是选择上一朝的老臣?”

在乐成那一边,连更衣的声音都已经停了下来,只剩凝重的呼吸声。他从喉咙挤出声音:“听子阳的意思,似乎还有话要教本官?”

“我们有一计,可助大人扳回一城。”王吉平平托出。

“哦?”乐成却是怒气未消,恶狠狠地说,“你刚刚说的,昌邑王在今日之内便要践祚,这时候突然有办法了?是能请陛下去主动示好,还是能把那性子给扭转过来?”

乐成一番话抛出去,竟落了空,王吉突然没了回应。片刻之后,却是一直闷着声音的龚遂,悠悠飘出一句话:

“大人可赶紧请示大将军,延后进谒高庙。”

短短几个字一句话放下来,却像是平地惊雷、鬼浪滔天,一刹间仿佛满屋子垂挂的罗绮锦绣都睁了眼睛,支了耳朵,打着转,围着这三个人在监视。连身上的麻衣都变得更白、更紧、更粗糙了,像麻绳收紧,捆住了手脚。

不进谒高庙,就相当于不让他真正当上皇帝!

乐成这下明白为什么他们绝不让任何人听见了。

他压着喉咙,几乎像耳语一样说:“这丧礼、太子礼、皇帝礼,都走完了,不进谒高庙,怎么说得过去?”

“少府接着。”龚遂说,待乐成颤巍巍把两手伸出来,便将一卷书简抛到他手里。

书简没有泥封,乐成扬手展开,一时间却看不懂意思。

“你只需要把它交给大将军,请他去见皇上,就说这是大典星根据昨夜星象刚推演出来的谶纬结果。今日大吉,紫薇入宫,大利天下,唯独不适宜进谒宗庙。星象是真的,太常处定有记录,两相比照可知无误;推演是我亲自做的,和大典星做的应有出入,可是没有关系——皇上不会怀疑的。”

乐成端着竹简一时愣住。这昌邑国的行事方法、逻辑,和京师截然不同,他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王吉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大人可得相信郎中令。毕竟不论是真是假,昌邑王听他这套谶纬术也听十多年了……要论有谁了解什么说法能让那位王爷稍稍忌惮一点,这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人比得上龚老了。”

只有龚遂自己知道,当他抛出竹简的时候,手上差一点就脱了力,竹简差一点就会掷到那满屋子的衣里、烟里、鬼里去。从理性上说,他本该庆幸那一瞬间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不然这个大胆到狂悖的计划,就会更加难以赢得信任。可在心底里,又始终有一只鬼在幽丝丝地念着一句:你居然真的给出去了……

这个计划并不是王吉想出来的,它是那么特殊,以至于除了龚遂以外,几乎没有人能想到并将其实现。

——大汉以孝治天下。这句话几乎每个人都会说,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却没有几个。但正因为龚遂一直念兹在兹,才能想到,即使刨除前面诸多预备动作不谈,单单是继位天子的步骤,实际上也不止一步,而是分成两个环节:

第一环节,也就是马上要发生的,就是在未央宫前殿、先帝灵柩前,授皇帝玺绶。得了玺绶,就正式获得了君临天下的权柄。

但第二环节却真正体现了“孝”的意义,那就是拜谒高庙,即汉高祖刘邦庙。

龚遂当时和王吉侃侃而谈:“故孝文帝开创此例。在孝文帝以前,继任大统的地点就在高庙,所以不需要另行进谒高庙;但孝文帝首次以藩王之身继得大统,事出特殊,并未在高庙践祚,于是在后来又专门拜了一次高庙,这才得以承天序、祭祖宗、子万姓,成为天道认可的真龙天子。没成想,孝文帝这一次便宜行事,却从此变成了后世不易之法。”

“这么说来,万一践祚的时候未能进谒高庙,哪怕取了玺绶,也有残缺?”

龚遂点头,然后,说了一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说的话:

那样的话,就算不得是真正的天子,就给后事留下了一道口子……

想来倏忽已恍如隔世,但其实,不过是昨晚才说的事——就是进长安的前一夜。他从刘贺的传舍里偷出玉器,和王吉说了计划,又暗自写下竹简,忙活了大半夜,最后才沐浴更衣。

不过哪怕做了这些事情,龚遂心里也知道,其实他还是有着和王吉决裂的可能——他真正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槛,是那只子母虎玉剑璏。

如果昌邑王能痛心疾首,拄杖前行,并且自己发现玉剑璏;如果他能不凭借玉剑璏,而是仅仅出于孝道、礼仪、甚至是保护他人的心,能好好哭上一场——那也许龚遂的道路就会变得完全不同。

现如今,不过几个时辰光景,却真是沧海桑田了。

这段隐秘的对话,很快便告结束。三位重新穿上斩缞服的大臣,悄悄分头离开,一路上低头掩目,宛如躲避鬼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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