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17节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鸣于高岗,声彻九州,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这皆是照微所应有的,他会尽所能争取给她,直到千帆过沉舟,到他再也触不到的地方去。
祁令瞻行至院中,见月下竹影摇曳过墙,另一侧就是照微的院子,此时灯火俱熄,想已熟睡入梦。
九月立秋之后,他将再不会与照微仅有一墙之隔的距离了。思及此,血热犹冷,难免生出几分寂寞。
流光飞逝,莲花落尽,玉藕暗成,转瞬到了封后仪典的日子。
照微提前三天住进坤明宫,由女官教习仪典礼仪,到了这天清晨,寅时便要起床穿衣整装。
祁令瞻最终以一己之力压过礼部,争取到了与祭宗庙同等规格的封后仪典,她今日要穿的礼服要与长宁帝的衮服冠冕相称,因此章文华美,层层绕身,十分繁琐。
祁令瞻前来拜见时,女官正要给她梳头戴冠,照微从镜前转过身来,两颊花钿粲然,含笑道:“兄长到了。”
她说有要事相商,令女官暂退外殿,珠翠铺陈的室内只剩他们二人,照微问他:“我请托兄长之事,兄长办成了吗?”
“带来了。”
祁令瞻上前,从宽袖里取出了两块比寻常形制稍小的楠木牌位,一书“大周故襄仪皇后祁氏窈宁之灵位”,一书“大周故西州团练使徐北海之灵位”。观其字迹,皆出自祁令瞻之手。
照微扫净桌上杂物,将牌位正供其间,跪地三叩首,指天起誓道:“今四方神明在上,鉴我誓言:惠爱之恩,莫不敢忘,血海深仇,经年必报。今以我为皇后,父亲与姐姐若在天有灵,请助我事成。”
拜完起身,要将牌位收起,祁令瞻抬手阻下,说:“我也该祭拜。”
身份不同,祁令瞻没有跪,站在两方牌位前作双手持香的姿态,周全三揖。
心中默默道:惟求风霜剑戟勿加她身,吾愿代之。香火暂欠,过后再补。
收起牌位后,祁令瞻仍有一事,对照微说道:“寻常人家婚礼,出阁时母亲要为女儿梳头祈愿,今日母亲来不了,托我代她完成此礼。”
照微闻言一笑,将妆台上的梳子递给他,故作轻松道:“女官今晨才帮我新沐过,用的是最好的香膏,你可别给我梳成结。”
“不会,”祁令瞻绕到她身后,小心托起她浓密的青丝,温声道:“我来时刚用马尾巴练习过。”
一梳梳到头, 无病无愁,多福多寿。
再梳梳到尾,比翼双飞, 永结同佩。
照微的头发乌黑浓密,缠在鸦色的手衣上,又随着象牙梳缓慢滑落。铜镜中映出芙蓉如面柳如眉, 是人间难见、镜中难留的好颜色。
如此好颜色,出?阁日却不能如寻常女子那般,有亲人相送, 有眷侣相迎,有恩爱不疑的祝福,有懵懂温柔的心动。她只能独身前往福宁殿, 等待她的是心死如灰、貌合神?离的长宁帝。
祁令瞻心中叹息, 她这一生的情爱, 尚未开始,即已结束了?。
象牙梳从头至尾梳了?十遍,短短片刻,却像过?了?许多年?, 适才那般故作轻松的玩笑话再也说不出?口, 照微静静望向镜中祁令瞻低垂的双眼。
仰如凤含曜珠,阖如月弦出?云。这样美的一双眼,如今却透着红,还有许多游丝般抓不住也猜不透的隐约情绪。
她启唇问他:“兄长是思念姐姐, 还是舍不得我嫁人?”
祁令瞻回答说:“我不在白天为逝者落泪。”
“那便是舍不得我,”她微微笑了?, “从前那些与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原来都是色厉内荏。”
这次祁令瞻没有反驳她, 任她得意?了?一会儿,方说道:“照微,这是你此生唯一一次嫁人。寻常人家,哪怕是王侯将相,若夫妻不睦也有和离的可能,但你没有。今日之后,你将永远与长宁陛下?绑在一起,或许他永远不会爱你、怜你,但你终将与他生同衾死同陵……照微,你摆脱不掉。”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轻颤着溢出?口,沉沉落在地上。
照微反倒有些不以为意?,“这些事早在答应入宫时我就?清楚,我无须谁爱我怜我,陛下?能一辈子惦念着姐姐,我就?不算徒劳为李家人卖命。”
祁令瞻说:“这是永平侯府欠你的恩。”
“那兄长娶姚家的女儿,又是谁欠谁的恩?”
她抬手正了?正贴在额心的点翠花钿,长睫扇动,忽然含笑转头对祁令瞻道:“你我都是燕俦鸳侣难成双的命,这样也好,谁也不必眼红谁,大?家一起孤独终老。”
“别?瞎说。”祁令瞻轻声训她,“宫中不比在家,说话前要三思。”
然而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熨帖,感觉却是骗不过?去的。祁令瞻往镜中瞥过?去,见自己神?态无恙,方移开视线,将象牙梳搁回妆台上。
“让女官进来吧,别?耽搁了?吉时。”
他告辞离开,先行前往福宁殿候礼。
从暖香蔼蔼的宫室走进凉风中,因相见而得到的片刻抚慰很?快又被风吹冷,渐行远离坤明宫,心中又变得怅然若失。而此时天光尚未亮彻,唯宫墙一线泛起冷白,照见鸳鸯瓦冷霜华重。
忽而清风吹起宽袖,他低头在袖上拾到一根及腰长的青丝,想?是刚才为照微梳发时落下?的,欲松手放入风中,几番不忍,最终慢慢绕在指间,藏进袖里?。
麻木的心绪也随之缓缓缠绕,他下?意?识不去细思自己这样做的道理,将某种隐秘而不安的念头按下?,快步往福宁殿而去。
祁令瞻离开后,坤明宫的朵殿里?走出?来两个人,是本该在延和殿里?等候婚典的长宁帝和内侍省押班张知。
因连月宿醉和伤神?,长宁帝显得神?情憔悴,脚步虚浮。他望着祁令瞻离开的方向,惫懒地扯了?一下?嘴角:“朕记得照微幼时,他们兄妹的感情并不好,一个总是鬼着脸闯祸,一个总是板着脸训人,朕每回去永平侯府,常见照微手心是红的,她挨了?打,却从来不长记性?,缠着朕和窈宁说子望的坏话……一眨眼,竟然已有十年?了?,连他们兄妹的关系如今也变得这么亲近了?。”
张知不愿见他多愁,说道:“兄弟姊妹间皆是如此,幼时吵闹越凶,长大?了?反而更亲近。”
“不是,你不了?解子望,也不了?解照微,这两人都不是会退让的人。”
长宁帝在心里?算日子,说道:“大?概自窈宁离世,再未听说他们兄妹不和,想?来是因有所失,而能惜所得。只是他们兄妹尚能互相宽解,朕孤零零的,又该与谁寻慰?”
张知说:“陛下?富有四海,天下?人皆是陛下?子民,也皆可做陛下?的知心人。”
长宁帝懒得与他计较此话的敷衍之处,转身道:“回去吧,她用?不着朕宽慰,倒是朕多此一举了?。”
辰时将近,照微在尚宫和尚仪的引导下?,乘肩辇前往福宁宫,在福宁宫门前落地,手持团扇,一步一步登上玉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