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66节
二月初,使队终于返回永京,与寒风凛冽的?北金不同,此时的?永京已东风催春信,新柳拂行人,行人身上夹袄换春衫,广袖飘过墙头垂下的?花枝。
祁令瞻心里尚未做好去见她?的?准备,打算先将完颜珠安置到都亭驿,再回府沐浴更衣,慢慢计量。
不料甫一入城就被等候已久的?锦春拦下,她?立在?马上,手握令牌,朝他明媚一笑。
“好久不见,参知大人,请跟我走一趟吧。”
令牌上镌刻“明熹”两字,祁令瞻缓缓攥紧缰绳,心也一同提起。
樊花楼里?歌舞如旧, 暧暧香风吹得舞袖飘回。
祁令瞻推门而?入,见照微倚在窗边,她?好似瘦了些, 眉眼韵致如海棠垂寒露,见了他,表情也是冷冷淡淡的, 瞧不出?一点喜怒。
他垂目端方行礼:“臣参见太后娘娘。”
照微的目光重又转向窗外,说道:“本打算为你接风洗尘,倒没?想到你身边还有一位佳人, 实在是唐突了。”
“是北金的公主,不是什么佳人。”
“是么。”照微轻笑,“我?还当你在北金如此长袖善舞, 娶一位公主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祁令瞻说:“不及太?后娘娘在永京自在。”
他离开北金, 归来大周, 离永京越近,听到与她?相关的消息就越多。
钱塘水患平息后,她?狠狠打了钦天监和御史台的脸,以“妄言祸国、动乱朝廷”为罪名?, 将当初闹着要她?写?罪己诏并撤帘还政的那批人, 下狱的下狱,贬谪的贬谪。
同时,因薛序邻治水有功,又升任他为中书门下平章事, 并令他暂代太?傅之责,负责为陛下讲授经?筵与治国方策。
依照惯例, 同平章事当由丞相兼任,照微却将其单独分出?来授予薛序邻, 这既是对丞相权力的分化,也是对薛序邻的提拔。
这位坐了八年冷板凳的状元郎,如今一飞冲天,姓名?家喻户晓。祁令瞻一路走来时,风闻了许多关于他的传言,还有些胆大轻浮之辈,揣测他是皇太?后的入幕之宾,编排他与皇太?后的风月故事。
祁令瞻站在她?对面,执礼对照微道:“臣恭喜皇太?后殿下稳坐高台,大势在握,娘娘从前的愿望,如今可以徐徐图之。”
照微颔首说:“那本宫也恭喜参知得了北金人的青睐,若非你出?使这一趟,本宫竟不知平康之盟里?还有这样一条秘密条款。听上去很蠢是不是?本宫身为大周太?后,平生以抗击北金为夙愿,竟被人瞒着,如今才知晓那条约的真正内容。”
原来她?今日,是兴师问罪来了。
祁令瞻垂目认下:“确实是我?有心欺瞒。”
“这是欺君。”
“你今日是来问罪的么?”祁令瞻望着她?的目光深深,语气却淡淡,“弑君的事臣也曾做过,欺君实在算不得什么。”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提起当年这件由他们两?人谋划的事,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那时候,是他们最默契、最互相信任的时候。她?会喊他兄长,将心里?的忧虑和谋算都说给他听,请他出?手?处理,一同与他在朝堂上面对姚党的发难。
如今他替代姚鹤守,成为平康之盟中“不可辄易之臣”,从前那样艰难却亲密的日子,往后便不会再有了。
照微起身走向他,璎珞上细碎的金铃发出?清响。她?的声音像金铃声一般轻且灵。
她?说:“我?确是来向你问罪的,不是为朝廷,是为我?自己。密约的事,你故意?瞒着不叫我?知道,是怕我?阻拦你到北金去吧?你宁可我?怨你、恨你、错怪你,也不肯与我?说实话?。你的实话?都说给谁听了?难道你真有一颗比石头还冷的心,能?欺瞒所有人,只固执地自行其是,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问他的心。
祁令瞻道:“无论我?为了什么,能?帮助你实现夙愿,是我?之幸。”
照微说:“你好像自信很了解我?想要什么。”
“内除姚党,外抗北金。”
照微牵了牵嘴角,“你以为仅此而?已?么?”
祁令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问她?:“那你还想要什么?”
照微说:“我?想要我?哥哥。”
此言让祁令瞻心中微滞,一阵钝弱的疼痛感从心口生起,他想起离开永京前被迫签下的那封和离书,心头涌上一阵悲意?。
他垂目望着近在眼前的她?,轻声说道:“如今已?经?不是了,是娘娘亲自……”
亲自策划了一切,斩断他们之间最后的牵绊。
照微摇头说道:“我?那是被你逼的。我?在朝中安抚武将,你却与北金人走得那样近,我?倒是想拦着你去北金,结果在密室里?,你连自己的情感都能?拿来做施压的筹码。为了给朝中武将一个交代,让他们看清我?的立场,我?只能?与你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这个道理,祁令瞻自己也能?想明白。
只是想明白是一回事,真正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不接受又能?如何?是他将照微逼上了这唯一一条路,这是他自讨苦吃。
照微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薄凉,在心里?怨我??”
祁令瞻垂目苦笑道:“确实是我?的作为让你别无选择,我?怎么会怪你呢?”
照微向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袖子,云鬓间的幽香如兰似麝,裹挟着他的心神,令人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又问了一遍:“你能?不能?说句实话?,我?逼着你代父签和离书,你真的一点怨念都没?有么?我?要与你断绝关系,你真的愿意??”
当然不愿意?,当然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