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虚空中,白晟忍俊不禁地俯下身,伸出一根食指小心揉揉婴儿柔软的胎发,没有实体的手却直接穿了过去。
厨房里传来何殷手忙脚乱一边煲鸡汤一边冲奶粉的动静,沈如斟已经能下地了,双手抱臂打量次子半晌,有点惊奇这孩子怎么能哭得那么嚎啕、那么持久,比他哥哥小时候能哭得多。
“烟雨海棠花,春夜沈沈酌……”她顺手捏捏婴儿通红潮湿的小脸,“既然出生在这个季节,就叫沈酌吧。希望将来能聪明一点。”
顿了顿之后,她又颇觉有趣地笑了起来。
“如果不聪明的话,好看点也可以。如果既不聪明也不好看的话……那就快乐一点吧。”
“当个快乐的小蠢货也行,沈酌。”
三十年前面对幼子说出这番话的沈如斟也许想不到,在这三个期望中,唯独只有最低的那一个是沈酌此生从未达成过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浮出心头,白晟看着摇篮中只知啼哭的小婴儿,笑容慢慢地消失了,泛起微许复杂的酸涩。
他扭头向身侧看去,但无法从记忆世界中看见同样没有实体的沈酌,只有手上仍然传来稳定的、被握住的力道,十指交叉掌心相贴。
“……”
白晟紧紧握了握他的手,试图通过这个动作传递微许安慰,抬头时却陡然瞟见了什么,整个人霎时一愣——
只见摇篮对面,卧室衣柜镶嵌的大镜子里,竟然正浮现出一道黑影。
是001号地外精神体!
它竟然从实验室里跑出来了?!
从没有五官的黑影上无法辨认它正看着什么,但刹那间白晟就可以确定,它正紧盯着摇篮里的婴儿,如果有眼睛的话甚至此刻是一眨不眨的。
何殷端着鸡汤和奶瓶匆匆进来,关切地叮嘱妻子趁热喝汤,熟练地抱起婴儿一边哄一边喂奶,少年卡梅伦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嫌弃目光审视着这个咕咕喝奶的小婴儿,谁都看不见身后镜子里毛骨悚然的诡谲一幕。
黑影无声无息,逐渐淡去,消失在了白晟的视线中。
沈如斟是个对后代非常负责的人,她确实尽可能地给次子创造了非常好的遗传。
摇篮里那个皱巴巴小粉猴一样的婴儿很快长大了,断奶,长牙,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他在学习速度上展现出了极强的天赋,不满一岁时就可以对外界刺激产生特定的交互反应,不满两岁时的大脑发育程度就已经趋近于正常三岁幼儿,对数字和图像的敏感度明显异于常人。
沈如斟对孩子父亲的颜值筛选取得了卓越的成果——因为父母双双满分的骨相托底,沈酌从小就是个漂亮惊人的芭比娃娃。在流水般迅速逝去的记忆时光中,白晟印象最深的是,每隔几天研究人员会抱着不满两岁的沈酌去实验室做常规检查,坐在检查台上的孩子就跟冰雪砌成的一样,胆怯地睁着大眼睛观察周围,在被抽血时会害怕地垂落睫毛,柔软眼眶微微泛红,眼睛就像一双璀璨的黑宝石。
唯一让人疑惑的是,这个孩子的性格与全家迥异,真的太弱了。
那个时候只要被抽血,小沈酌就会哭。他哭起来那叫一个挣扎嚎啕声嘶力竭,如果放着不管他能哭足几个小时,但只要有人过来拍抚安慰,又会立马变成委屈的小声抽噎,像眼泪永远流不完一样。
有一次卡梅伦碰巧路过生化室,小沈酌就像脑袋上装了天线,远远就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靠近,陡然放声大哭起来。研究员一时不察,他竟然从试验台上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拼命向门口伸手,甚至发出了模糊的、的字音。
卡梅伦站住脚步。
那么幼小的身躯,竟然可以发出那样歇斯底里的嚎啕,用尽全力向前伸出两只雪白的小手,仿佛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乞求别人抱他一下。
软弱,无辜,多情,对世界充满依赖欲。
那不是来自沈如斟的遗传。
“……、哥……哥哥……”
研究员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得起身抱住小沈酌拍抚哄劝。然而小孩子似乎能在冥冥中感觉到血缘维系的连接,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向门口伸手,满溢泪水的大眼睛直直望着自己的兄长。
卡梅伦冷漠转身,顺着实验室纯白的金属走廊向前,赶往五分钟后的下一场组会。
他在攻读自己的第一个博士学位,刚开始在沈如斟手下拿到课题,繁忙程度超出想象,根本没有时间浪费给一个莫名其妙成天嚎哭的孩子。
那个时候第一代hrg实验室已经成立了,人类答应了与001号地外精神体的初步交易,那将是一场探索进化和完美基因的浩大工程。
沈如斟与何殷每天都起码在实验室待十几个小时,废寝忘食,夜以继日。
沈如斟本来就不是个儿女心很重的人,何殷虽然相对顾家,但人一天往死里挤也不可能挤出第25个小时。只有卡梅伦偶尔能提前结束一天的工作,去生化室把早已熟睡的年幼的弟弟领出来,送他回安全层。
沈酌天生对他人的接近非常敏感,每次卡梅伦把他一抱起来,他立马就醒了,软趴趴地俯在兄长怀里。研究员会把小沈酌独自啃手指时看的厚厚的数学簿收起来,放进小书包里,卡梅伦就单肩挎着那个粉蓝色小书包,一手抱着弟弟,顺着长长的石板路穿过深夜的花园。
那应该是小沈酌年幼时最快乐的时光。
飞蛾在晕黄路灯下扑簌,草丛中夜虫声声,春夜溶溶和风捎来远处池塘里睡莲的气息。小沈酌趴在卡梅伦耳边嘟嘟囔囔,两岁多的小孩,就已经会说复杂的长句子了,他甚至会翻来覆去地跟卡梅伦形容:“今天打针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换了个大姐姐”、“今天的那个针比昨天的那个针长很多很多”、“今天的那个针比昨天的那个针长100米”。他的认知范围里“米”是最大的单位,“100”是最大的数字,所以100米是世界上最长最长的距离;如果晚上妈妈不来安全层看他,那一定是因为安全层离妈妈有100米,如果中午爸爸不来喂他饭,那一定是因为爸爸上班的地方离他有100米。100米是那么可怕,就像今天刺进他胳膊的长长的针一样可怕,哭得再声嘶力竭都不会有人来抱抱他。
不过,这个长度并不总是令人害怕的,有时也象征着期盼和开心,因为哥哥曾经说过,从生化室回安全层的那条路也是100米。
那么长那么长的路,他可以一直搂着哥哥的脖子,俯在哥哥耳边絮叨,咿咿呀呀的声音随风融进夜色,对孩子来说那就是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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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安全层,其实就是沈如斟夫妇居住的家属院的地下层,有通道直接连着hrg实验室,是专门建立起来的防辐射避难所。
这座地下避难所最多可以容纳超过二百名研究员,但那个时候只安置了小沈酌一个人——因为001地外辐射在正常值以内对成年人是没有影响的,只有处在大脑发育期的儿童不能长时间待在辐射下,哪怕是辐射周边地区也不行。
小沈酌每天晚上都睡在地下安全层里,卡梅伦会先把他交给工作人员,然后自己再回到地面上的家属院。
工作人员负责照顾幼年沈酌的基本需求,晚上帮他洗漱,待他睡着,然后才离开安全层,结束一天的工作。在那个年代来说其实是非常周全的安排了,但对年幼的沈酌来说,入睡前空旷孤独的环境总是让他很不情愿,以至于他经常会在工作人员离开前哭闹一番,再带着未干的泪水,抽抽搭搭地睡着。
偶尔何殷深夜从实验室回来时,会下去看一眼熟睡的孩子,小心温柔地掖一掖被角,那是他当时所能做到的极限。
而沈如斟则很少出现。
hrg项目进行到了第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她经常整夜带人守在实验室,困了随便睡一觉,甚至连家属院都不会回。
“……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