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待谢昭宁缓过神来再抬眸,那傲岸英隽的人物已背负长-枪朗声大笑上了马,喝一声“出发!”,便率着三军渐行渐远,身影缓缓消融在天地交接那一线间。
“霍——霍叔……”谢昭宁打回忆里走过一遭,下意识轻轻唤出一声,抬眸眼神虚虚搭在窗外那一方亮堂堂的空地上,不由忆起午后那位吵闹又娇贵的小郡主,神情一瞬难以言喻极了,半晌,方才颇有些感慨叹了一声,“唉。”
那一声虽轻且浅,却仍被瑟瑟寒风裹挟着吹出窗外,送出老远。
“怎么?这便失望了?”连璋踏着那叹息的余韵,适时从谢昭宁窗前走过,着一身雪白中衣,也不怕冷,停在他面前负手垂眸睨他,嗓音冷淡而讥讽,一字一句似裹挟着雪夜的寒,正中他心事,“你自幼时便念念不忘要去北地,将其视为世外桃源一般,白日发梦即便那里穷乡僻壤亦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如今可算清醒了?穷山恶水出刁民,古人诚不我欺。”
谢昭宁本就烦闷,被他这般毫不留情面揭了伤疤,惊愕抬眸,越发不畅快起来,唇角微微颤抖。
他抬着一双清冽凤眸静静觑了连璋片刻,方才一副闲雅姿态起身,嗓音温柔得与他赌气,字里行间却罕见得竖起一根根尖锐的刺:“便是穷山恶水,也比咱们这一潭死水强上许多,时至今日,亦心向往之。”
连璋竖眉:“你——”
“哐当”一声,谢昭宁反手利落合上了窗,堪堪将连璋话音夹断在了窗扇间。
连璋:“?!!”
入宫
连璋猝不及防吃了一记闭门羹,简直怒从心起,抬手便要砸那窗。
他手臂高举半空,五指紧紧攒了拳又松开,反复几次,终是没落下那一掌,又过了片刻,方神情似有落寞得转身走了,透骨冷风之中,背影莫名萧索。
谢昭宁向来不大愿忤逆连璋,这些年里已是惯了顺从他、忍让他,如此冲动顶撞他的次数原也屈指可数。
他人在屋内怔怔站在,凝着那窗纸上映出的一抹消瘦人影,一动不动,昏黄烛火摇曳中,愈加黯然神伤——他与连璋已许久未曾好好说过一句话了,兄弟二人之间,如今似乎只剩下指责与隐忍。
半晌后,待窗外那人影一晃消失不见,谢昭宁才拢衣复又落座窗前,垂眸凝着桌上横放的那柄长-枪,神情复杂,耳畔似有一倜傥不羁的中年男子,笑着与他献宝似地道:“这北地的姑娘啊,很是特别,小舅原就见过一个,机智聪敏又胆识过人,心系家国不让须眉,一双眸子定定瞧你一瞧,你心里想甚么、念甚么便皆无从遮掩了。”
“唉,只可惜这般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偏偏吊死在你霍叔那棵歪脖子树上了,一不留神,俩人连孩子都悄摸生了,凑巧还是个小女儿!女儿好啊,待她长大些,必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又像她爹,又像她娘,如北疆广袤天地一般,生得心胸宽阔又铮铮铁骨,似个男儿般凌云壮志。”
“那北地啊,大得很,一望无际,天连着地,马儿跑起来的时候,无穷无尽的。”
“只穷尽小舅这一生,怕是再难回去了。昭儿啊,你若是、若是有朝一日能去见见也好,定会喜欢那里得紧,也算是,替小舅圆了一个心愿啦……”
翌日,清晨,天飘细雪,宫里来了车接霍长歌。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入得宫门时,霍长歌素手挑开半扇车窗的帘儿,眸光温柔地瞥了眼那红砖青瓦的宫墙,眼底倏然带出明显笑意来,似是想起了甚么好玩儿的事。
窗外随车行走的苏梅见状不解,只当她有话要吩咐,遂低声询问:“小姐?”
霍长歌却是未应,兀自出了会儿神,方才轻敛了眉眼,将那帘子放下了:“无事。”
车轮倾轧着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霍长歌端坐车内暗自心道,往后至少有一载,怕是皆需在此住下了。
南晋不兴女子早嫁,尤其高门贵胄里的闺秀,及笄定了亲,十六出嫁乃是寻常,只是过得十七、八还未议亲,那便又算晚了。
霍长歌前世守过三月孝期便已满十九岁,连凤举体恤她年纪已大,便下旨让她即刻出了嫁。
霍长歌那时满心满眼只想着要复仇,为她爹披麻戴孝反倒不那么重要了,便是与谢昭宁三拜成亲之时,火红嫁衣亦暖不热她一颗死寂的心,怀中还暗藏着她爹的牌位。
只她婚后起初仍拿守孝三年说了事儿,并未与谢昭宁同过床,可莫说三年,直至她死,也没让谢昭宁碰过她。
霍长歌思绪一飘,便跑得远了,待她回过神来,已在皇后永平宫的偏殿里抱着手炉坐着了。
皇后拉着她手温声叙话,和声细语地询问她平素喜好,身前一众宫女太监分了两列垂手立着,头也不抬,各个似泥塑木雕一样。
苏梅也不晓得自个儿该站哪儿,便如往常般,仍杵在霍长歌身侧静静守着,棉麻素衣掩不住好一副柳腰花态,模样偏又生得妩媚动人,比未长开的霍长歌还像个王府中养大的闺秀。
皇后说话间不住抬眼瞥苏梅,眸中似有忌惮。
“但凭娘娘吩咐,”霍长歌只当未瞧见,抿着梨涡仰头,模样乖巧,“长歌吃穿不挑,北疆偏僻贫瘠,爹原也不允长歌挑食拣衣。”
“好孩子,”皇后便又端庄地笑,状似疼惜地摸摸她脑后小髻道,“宫中倒不必如此,吃穿用度自然不会短缺,你若是想吃甚么要甚么玩儿甚么,只朝太监宫女说一声便是。”
霍长歌闻言起身,行礼称谢。
“你既到了我这儿,便只管安心住下。我瞧你只带了一个丫头进宫来,除却平日负责洒扫的宫女,我又挑了自个儿身边两个能干的与你贴身伺候,早起陛下也赐了两个小太监,你瞧瞧。”皇后招了招手,唤霍长歌过来,又牵着她手带她一一去认身前那些人,也不端架子,亲昵得与她“你”来“我”往。
霍长歌只笑着任她摆布,被牵着在殿里走动。
“大眼睛的宫女叫南烟,高个子的宫女是银屏,圆脸的太监唤张英,下巴有颗痦子的太监是王喜。”皇后素手一点,点了那群人中排在最前的四个,又连唤了四人名讳,捡着脸上形貌特征三两句便让霍长歌认清楚了人,她笑着一垂眸,手心拍了拍霍长歌手背,“可记住了?”
这宫里到底规矩大,便是赏赐几个宫婢,亦是卡着品阶一个也未多给。
霍长歌点头抿唇笑:“娘娘,记住了。”
“那便好,南烟原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侍婢,最懂规矩,她还有个亲妹子,年岁与珣儿相当,打小伺候着珣儿。”皇后一句话便将霍长歌的身份抬得高了,转而又道,“你啊,往后遇上不明的事儿,与南烟商量着一二,这宫中规矩多,莫让自个儿太放纵,惹了麻烦上身。”
皇后攒着她手,语重心长叮嘱她,立在大殿正中,一抬首,微微敛了笑,倏然端了母仪天下的气势来。
霍长歌便又与她行了礼,认真应答道:“长歌晓得,谢娘娘提点。”
皇后满意一点头,突然便对着殿内众人正色道,“你们,都来见过咱们北疆的小郡主,从今往后,你们可得好生伺候着小郡主,不得有分毫怠慢。”
那两男两女闻声领着身后众人躬身向霍长歌行了个大礼,齐声道:“见过庆阳郡主。”
霍长歌只立着笑,眼里适时透出股子感激来,梨涡深陷,娇俏可人却不多话。
“行了,起来吧。”皇后觑着霍长歌的双眸,复又温婉地笑着叫了起,握着她的手,似诚心又似玩笑得对她说,“我可得嘱咐他们仔细着些,谁让咱们燕王呀,就这么一个心肝儿呢?”
霍长歌闻言越发笑出一副感恩模样,拱手便要拜:“长歌谢娘娘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