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谢昭宁闻言只淡淡应他一句:“不错。”
“不错?你那弓不便于再调石数,为她寻不到趁手的弓,竟是打算亲自去做?!”连璋沉声厉喝,“谢昭宁,你莫失了分寸!”
“不过一把弓,既是我输的,应下了,便早晚得给;寻不到,自然得做。我幼时扯着燕王随身长-枪哭闹不止,燕王也曾哄我开怀,现下便当是还此恩情又如何?”谢昭宁平静答他,“兄长未免小题大做。”
“你指责我?”连璋冷声道。
“不敢,郡主甚么身份,你我心知肚明,惹不起便躲得起?”谢昭宁暗垂一双凤眸,负手虚虚凝着一地雪色,从容淡定,“她孩子脾气,日日避、时时躲,反倒激出她好奇心、胜负欲,不若顺其自然,纵着她那脾气,就像多了个需时时照看的小妹,与她和平过得这一年便是了,何必如此庸人自扰呢?”
连璋蹙眉微滞,似是并不信服他所言,正欲驳斥——
“兄长,再者说,陛下是甚么人,你还不明白?果决狠辣、善谋攻心。只要太子坐得储君之位一日,他便绝不会允郡主嫁与咱们皇家任何一人,你又在怕甚么呢?”谢昭宁长身玉立,背后月光凄冷,烈烈寒风吹着鹅毛大雪飘入殿中,卷动他大氅衣摆,露出内里银铠轻甲,越发显得他姿态似仙非仙、似将非将,孤寂又沉静,他抬眸,眼底却隐着一抹违和的嘲讽,“我说的,可对?”
连璋闻言一震,似是让他一语激起了甚么痛苦伤怀的往事,狠狠闭了闭双眸,片刻后,转身一言不发,甩袖走了。
受罚
谢昭宁别过连璋,解下大氅,回到自己右殿书房,手下将他要的东西俱已送达,堆满了整整一桌面。
“殿下,”谢昭宁的内侍陈宝守在那儿,正为他将那些材料分门别类规整好,见他进来,有些憨傻地笑了声,“您散值啦。”
谢昭宁应了,从袖袋中取出个绢布小包递给他:“上次你说喜欢,我又问四殿下要的,你尝尝?”
陈宝接过那小包,姿态略微笨拙地打开它,见里面原是一窝裹了白胖松子的菱形小糖块儿,顿时眉开眼笑“呀”了声,抬头惊喜道:“殿下,是松子糖!”
谢昭宁又笑着一应:“嗯。”
陈宝也未净手,迫不及待拈了颗糖尝了,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立时陶醉得眯成了缝,开心得似个五六岁的孩童般。
陈宝打小被家里卖进宫中净了身,六七岁起便伺候着与他同岁的谢昭宁,本是个机灵的小太监,不想十来岁那年连日高烧伤了脑,幸得元皇后垂怜与他请了太医诊治,虽说救回一命,却自此便成了这副有些痴傻的模样。
他人虽不大聪慧,举止也显笨拙,做起事来却认真得很、鲜少出错,人又忠诚、不多话。
若是谢昭宁当年未曾执意将他留下来,陈宝便要被放出宫,往后的生生死死,就真要由天定了。
“谢谢殿下!”陈宝嘴里含着糖,还不忘继续要干活,撸了袖子又往那堆材料里一头扎下去,眼神认真执着。
谢昭宁拦了他一下:“这些不急,今日先搁这儿,你去睡吧。”
陈宝便也不多问,嘴里含着糖,只使劲儿点头应了声,略略有些含混道:“洗漱的水已备下了,殿下也早些歇息。”
说完转身就走。
谢昭宁那些年里从这个宫挪到那个殿,几番周折,身边人来来去去,始终留下的也唯有一个陈宝,待他再迁至羽林殿,书房寝殿便都不留人伺候了,只一个陈宝也就够了,这原已是这些年里养成的习惯。
陈宝一走,整个殿内便只剩下他自己,窗外雪虐风饕,窗内孤影伴昏灯,真真正正是形单影只,寂静又凄凉。
他撩了袍角坐在桌前,对着那一堆制弓的材料,随手拿起根竹材,两指一夹弯折了弯折,试了下柔韧程度。
突然,他“嘶”一声,一松手,拇指上已让竹刺扎出个洞,血珠迅速一凝,一道血线便顺着指节淌下来。
谢昭宁将那竹材赶紧单独扔出去,生怕明日再把陈宝也扎了,另一手又掏出那方白日里递给过霍长歌的手巾,往指腹上一压,待止了血,折过那方巾,觑着那雪白缎面的丝绸上落了一点殷红的血,又忆起霍长歌晨起披着火红大氅,一路跑进风雪中,背影终是凝成一点朱砂的模样。
谢昭宁不由轻笑了声,那笑笼在橙黄摇曳的烛火中,便暖得似能融了屋外的雪。
喜怒随心、肆意妄为,偏又无畏无惧,还机敏能打,想来,他倏得欣羡又憧憬,这原才该是霍氏天之骄子的模样吧。
翌日,霍长歌比前日早了一刻钟到得崇文馆,一推门,屋里灯火通明,只一个谢昭宁远远坐着,正低头姿态闲雅地翻着书。
他闻声抬眸,朝霍长歌遥遥点了点头。
他一双凤眼生得极其漂亮,似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对眼瞳两汪幽潭似得清澈,于山川间宁静敛尽世间的美好与温柔。
霍长歌心头倏得便似跳漏了一拍,缓了一息,方才抿唇回他甜甜一笑,笑得一对梨涡摇曳生姿,反而惊到了谢昭宁。
他长睫虚颤几下,只觉她又要使坏招 。
霍长歌见他眼神一动,就晓得他心里在想甚么,憋着笑意摆出一副乖巧无辜的模样,老老实实从桌椅间穿过去,到他身后抬手拉了下座椅。
谢昭宁闻见响动,只当她已坐下,适才放了心,又捧了书聚精会神地看,不料下一刻,他左肩后倏然伸出只白皙纤细的小手,又故技重施贴着他手腕使上了小擒拿,作势要夺他的书。
谢昭宁左臂一抬挡她,右手并指往她手腕上点,霍长歌见状撤臂,动作也快,在他身后不忿“哼”出一声后,又没了动静。
谢昭宁背对着她哑然失笑,只觉这位霍家的“小妹”是真难以应付得紧,招猫逗狗的小把戏简直层出不穷。
他原先只当霍长歌是因他惹哭了她而在烦他,如今又觉这份时不时便摆在台面上的闹腾挑衅中,怕是的确有着瞧他好欺负便日日想来逗弄逗弄的意思在。
恐是这宫里着实太闷,将这位爱恨随意又好动的小郡主拘得紧了,闲得一日不寻些事情做,就浑身难受。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举动。
虽有燕王的骨,却无燕王的皮,也是神奇。
谢昭宁见她安生了,又垂眸兀自去看书,堪堪翻过一页,便听霍长歌在他身后磨起了墨。
那砚台经了一夜已是几近干透,霍长歌也不知是蓄意还是无意,也不取了水来加,只那么干巴巴得就拿了墨锭使劲儿绕了大圈在砚池里不住地研,墨条蹭得砚石“叽”“叽”地哭,发出令人刺耳牙酸的声响,简直糟蹋了上好的徽墨。
谢昭宁让她那响动折腾得头皮发麻,脑壳抽着疼,书也看不成,哭笑不得地端了自个儿已研好墨的砚台,转身往她桌面一放,磕出一声轻响。
“干嘛?”霍长歌仰头,明知故问,眼里还蕴着狡黠的笑。
谢昭宁便知她是故意的了,他敛了眸,也不答她,将她手里那墨锭抽了,抢了她砚台又转回身,搁回到自己右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