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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节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比朝露还要脆弱。

烧完遗骸后,苏衍回到了自己住的帐篷里,一闭眼,铺天盖地的血色便向他袭来,教他一时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或许他并没有活下来,这只是他濒死前的臆梦。

刀光剑影加身,他终于从睡梦中挣脱,发出惨烈的悲鸣。与他一同帐篷的人被他的惊叫声吵醒,却只是见怪不怪地翻了个身闭上了眼———这是每个第一次上战场活下来的新兵必经的流程。

冷汗浸透了苏衍全身,他身上依然剧痛,却再也不敢睡了。

被他吵醒的人酣声已经再次此起彼伏,他披衣起身,走出了帐篷外。

东岭关晚上没什么云,月亮总是高高的挂在天空上,也许是月光太亮,也许是平时读的与月亮有关的诗太多,他忽然开始想家,特别特别想家。

他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墙边,巡逻的人见他这副模样,大约也知道了是什么情况,稍微好心些的给他指了指路:“去那边的山头,黑灯瞎火的,嚎得震天响也没人知道你是谁。”

苏衍踉跄着走过去,那片山头树很多,密密地挡住了月光,树林里有好多道影子,黑暗里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形轮廓,悲鸣呜咽声听起来,如同误入了书中所说的某处鬼域。

苏衍没有哭,只是有大颗大颗的雨落在他的衣襟上、手背上、鞋前的泥土上。

树林挡住了月光,他想看月亮。

东岭旧事(下)

◎一人知己,快慰平生。◎

照不进来的月光化成的水流凝结在他脸上。

白日的战争让他明白,战场不是戏文里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不是主角功成名就间后被人提及的几声叹息。它是流得遍地的血,沾着泥土的残肢断臂,死状奇怪的尸骸,活人痛苦的呻吟,一夜频繁惊醒的噩梦。

它是世间绝望和无力的汇集,没有书中光环和荣耀所织成的外衣。

记忆在脑海中再次翻卷,于是伴随着月光化成的水流,苏衍弯腰撕心裂肺地吐起来,吐到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还是因为这树林本就黯得透不进光。

他在这片树林的阴影下呆了很久,身边不断有影子来了又去,一直有高高低低的哭声,永无止境地绵延。

他终于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踉跄着走出去,月光洒落在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旷野凄清,天地浩然,他是天地间微不足道的一粟,生死在这沉默的山川流水间,似乎也同样不值一提。

他回到了营地中,又在往后的数个夜晚里,频繁地被噩梦惊醒。

他开始变得沉默了,收敛了曾经那身轻慢和骄狂———再好看的招式在生死面前都是无用的累赘,再难看的动作只要能活命,就值得去学习。

但这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漫长噩梦———从他听到第二次要出兵的号角声开始。

曾经战场带给他的阴影还没有消失,他握着刀,感觉魂魄和身体好像分成了两个部分,明明一招一式都已烂熟于心,可身体却像是那台上偶人,控制偶人的线不在他手中。

刀越逼越近,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努力侧过身体,刀擦着他的肩膀,在左臂上划出一道血痕,血涌出来,浸湿了质地粗劣的布料。

那席卷大脑的痛感终于让魂魄归位,眼中如同隔了一层什么似的的战场变得无比真实,汗从他的掌心沁出,握着的刀柄有些打滑,他用力握得更紧。

横劈、竖砍、上挑、斜撩……那些苦练的动作已经成了身体的本能,甚至快过大脑。

他看到面前的敌人倒下去,原来收割一条生命,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他开始适应这片战场,适应杀戮,适应看不到尽头的厮杀。

什么当大将军,什么建功立业,什么万人传颂,在这一刻都在他脑海中消失,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

他一定要活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刀,只是手中的刀已卷刃,身上的血凝成暗色的垢,如同一个从地府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他好像听到鸣金收兵的号角,但那声音飘到他耳中时,那么近又那么远,像是他疲惫之中所出现的幻觉。

他不敢停下来,他怕停下来就是刀兵加身的死期———直到有人架住了他的刀。

他迟钝地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失控了!”架住他刀的那人说,“严苏,停下来!”

严苏……应该是在叫他?

大脑接收到这信号,却迟钝地做不出反应,只有身体在做着那一整套本能的动作,一整套完整的、杀人的动作。

然后———

他手中的刀被挑飞。

失去了武器后他终于停下,疲惫感山呼浪涌,顷刻间吞没了他。

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

等他再次醒来后,他已经回到了营地之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耳边是伤兵此起彼伏的哀嚎。

他活着。

他还活着。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他这几个月所流的眼泪,比他前十四年人生总和还要多。

哭泣间,他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是那个他曾经见过的、名为谨行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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