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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今日是深秋里迎来的第一次降温,昨日还好好的,不知怎么,今早一头扎进了严寒。

西北风里的长史冻得瑟瑟发抖,嘴上应着是,心里却在嘟囔,您自然是不冷的,树叶还没落时就戴上了护袖和护膝,中晌出门办事,太阳照得冒汗都舍不得摘下来,现在时节正好,当然一点都不冷。

只不过这护具没有替换也不成事,长史搓着冻僵的手道:“郎君,臣找个机会和娘子说说,让她再替郎君做上一套,郎君看怎么样?”

骑在马上的凌溯放眼远望,淡声道:“一套不够用吗?我觉得正好。”

长史张了张嘴,实在闹不清陷入爱情里的小儿女,到底是怎么想的。

“用的时候久了,总要清洗清洗,天冷了,一两日也干不了。”

凌溯道:“干不了就拿熏笼熏,用炭火烤,办法多的是。你不知道做这种针线伤手吗,那么厚的料子扎不透,会弄伤自己。再说独这一套才珍贵,做得多了就变成家常用度,还有什么稀罕。”

长史讶然,虽然他参不透太子殿下这番见解,但不妨碍他觉得高深。殿下对这种小情小爱居然理解得如此透彻,果然是办大事的人!

长史对他的无条件崇拜,肉眼可见地又拔高了几分,惭愧地说:“是臣糊涂了,等回去就让人定制个铜熏笼。昨日西凉进贡了两筐瑞炭,一根根尺来长,通身都是青色的,说是坚硬如铁,无焰而有光,每条能烧十日……”

本来长史是想表示,这种上等的炭,用来烘干殿下最宝贵的护具十分相宜,结果说了一半就见殿下的眼风扫过来,他立刻明白了,“此等好炭,臣回头就安排人给娘子送去。敲上两截寸许长短的,放进红泥小火炉里,上面架银壶,热上一端虾蟆陵郎官清,等着郎君下值……”边说边感慨,“这样的惬意冬日,真是令人艳羡啊。”

凌溯这才满意,牵着马缰微微勾起一点笑,乘着即将升起的朝阳,进了嘉福门。

早朝上例行还是繁复的政务,譬如一件小事,新旧两派鲜少有意见统一的时候,常是唇枪舌战吵得不可开交。

凌溯如今学会了中庸,听从老岳丈的话,不再随便发表自己的政见了。

反正辛道昭是站在郎子这边的,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他知道什么情况下可以折损一点东宫的利益,什么情况必须据理力争。当裴直被他气得不轻时,少不得阴阳怪气来一句,“右相自有他的立场”。

这时辛道昭便抱着笏板向上长揖,“臣尽臣忠,从不偏私。陛下圣明烛照,明见万里。”

上首的帝王摆了摆手,有时候也不愿听裴直这种个人情绪过重的话,便沉着脸将事情暂搁,又去讨论另一桩政务。

朝堂议政,大事小情就是这样逐条清理,今天遇上了县、州、都督府的建置,兼有北疆的裁并,一场朝会持续到将近晌午才散。

出门的时候,廊下已经摆起了食案,案上各放一盏黄米羹。果真是入冬了,天骤冷,臣僚们捧着羹碗捂手取暖,闲谈也是压低嗓音唯恐御史弹劾,不敢高声语。

凌溯顺着台阶下来,刚要返回少阳院,见皇后宫中内侍快步赶来叉手行礼,低声道:“郎君,今日是十月初一,皇后殿下宫中摆了饭食,请郎君过去一聚。”

他颔首道好,回身叮嘱詹事先去处置公务,自己跟随内侍进了内廷。

皇后住在神龙殿,这也是圣上在太极宫的寝殿,不过圣上居处多,并不常在这里,像今日散朝后就没有回来。

凌溯进门时,见母亲坐在案前等候,原本肃穆的脸,在听见他的脚步声时乍然温和,含笑起身招了招手,“大郎,今日天忽地凉了,早上出门可曾冻着?”

凌溯说没有,向皇后行了一礼道:“殊胜早早就替我预备好了护具,不曾冻着。”

皇后听了甚是慰心,笑道:“这孩子果然周全,那时替你选妃,你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如今总算知道人家的好了?”

凌溯说是,脸上浮起腼腆之色,顺着皇后的指引坐了下来。

“先前让人去找二郎,听说他上城外巡营去了。”皇后示意女史斟酒,一面和声道,“天凉了,喝盏清酒暖暖身子。往年在北地,只要你们不出征,十月初一全家都要团聚的,如今江山大定,明明都在长安,却连面都见不上了。”

阿娘难掩忧色,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但凌溯却知道她的心结。

元家是武将世家,当初阿耶正是借着元家壮势,才在北地雄踞一方。后来南下攻占长安,元氏出力不小,阿娘对阿耶来说助益颇多,但能干的嫡妻,不如惯会做小伏低的妾侍来得讨人喜欢。阿耶十分宠爱凌冽的母亲,大历建朝后便册封裴氏为贵妃,对于阿娘,夫妻间的情分在,敬重也在,但却少了当初贴心的亲厚。

他见惯了家宴上,阿娘端庄地坐在上首主持大局,而贵妃挽着阿耶谈笑风生。阿耶低头看贵妃的那种眼神骗不了人,他感激自己的发妻,但他更偏爱贵妃,感激和爱是两码事。

如今江山打下来了,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这种事更是难以改变。作为儿子,他心疼自己的母亲,但又对现状无可奈何。他曾想去找阿耶好好谈谈,但每次都被阿娘拦住了。阿娘说没有用,规劝不得,反倒让父子之间生嫌隙,算了。

一个大军突袭时,带领五百人守住城池的女中豪杰,感情上一败涂地,细想起来很悲哀。

凌溯尊敬父亲,他运筹帷幄,定鼎天下,作为儿子,将他奉若神明。但若是牵扯上阿娘,不免又心生怨恨,只是这怨恨掩藏得很深,从来没有表现出来。

实在是因为太过偏私,涉及了朝堂,之前封赏功臣的时候,阿娘为一位族兄求过官。当时阿耶借着战功微末的说辞,勉强许了个从三品的归德将军,转头便赏裴贵妃不曾上过战场的兄长一个开国郡公的爵位,实在太不公平。

阿娘气得病了一场,这时阿耶才回过神来,匆忙加封他母舅为郡王,但事后补偿总欠缺了诚意,阿娘不说,凌溯心里也明白。

元皇后见儿子面色阴沉,才发现自己又扫兴了,忙笑道:“罢了,他们不在,我们自己吃。”往凌溯碗里夹了点心,复又让大长秋搬了个锦盒过来,“我精挑了几样首饰,你带回去哄殊胜高兴。上回波斯进贡了一双跳脱,好精美的款式,我原本想拿来送她的,不想派去的人晚了一步,被裴氏抢先取走了……”

皇后喃喃说着家常话,对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倒也并不气恼,但凌溯听她说起那双跳脱,就想起秋狩那日居上和他提到过,说贵妃另赏了首饰给凌冽的未婚妻,大有拉拢镇军大将军的意思。

后苑勾连着前朝,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人防不胜防。不过细枝末节没必要告诉阿娘。凌溯接过女史送来的黄米羹送到她手里,笑道:“一双跳脱罢了,贵妃喜欢,让给她也无妨。阿娘替殊胜准备的东西,她样样都很珍爱,上次宫中赏赐的锦缎已经做成了衣裳,她说什么时候进宫来,必要穿给阿娘看。”

皇后连连说好,自己的不顺心并不重要,只要儿子过得舒心就好。

后来谈及朝堂上的事,皇后道:“新旧两派分庭抗礼,你岳丈必定是站在你这边的。我只怕时日久了,又会引得你阿耶猜忌,你自己千万要留意。”

凌溯颔首,“右相也有这顾虑,上回同我说,若是真到了紧要关头,便上疏陛下致仕还乡,再看陛下的意思。”

皇后听后唏嘘,“辛公果真是一心为你着想的,可见这门亲事结得好。阿娘是女子,被圈在后宫,如同折断了翅膀,不如以前自由了。要我母仪天下,没关系,我可以忍,但那裴氏最好不要动歪脑筋,若是主意打到你头上,我定会把她的脑袋拧下来。”复又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好了好了,不去说他,尝尝这鱼脍做得怎么样。”

凌溯自然竭力捧场,难得陪她用一顿饭,为了让她高兴,他又搜肠刮肚找出许多外面听来的见闻,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她听。

所以站在万人之上,就是为独享无边的孤单吗?

他微松了口气,还好他有居上,无耻地把她拉进这滚滚洪流中来,正好与他作伴。

你睡楼上,我睡楼下。

孩子长大, 与爷娘没有儿时那么亲近了,尤其如今天下大定,男儿都有自己的忙处, 能在一起吃上一顿饭, 皇后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

饭后甚至还让女史准备了煎茶, 能多留一会儿是一会儿。待凌溯要走, 她站起身送到门前,仔细叮嘱着:“好生与殊胜相处,千万待她温和些。女郎靠哄, 你在军营惯常用的那套行不通,知道么?”

凌溯道是,“我如今已经改了很多, 也想好了,将来不会辜负她。她值得我一心一意对她好。”

皇后听了很欣慰, 这不知儿女私情为何物的孩子, 终于慢慢开窍了。自己重情义,儿子是她生的, 性情自然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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