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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武三思那位早逝的元配夫人,性情想来很是清雅婉约,枕园就专在小里做文章,亭台楼阁散落零碎,一座接着一座,彼此回廊连接,曲径通幽,挪两步景致就是一变。区区三进的院落,因着设计精巧,倒编排出好大一篇文章,屋顶茑萝翠绿的藤蔓爬过青瓦白墙,偶然攒出一簇小小的红花,明朗又养眼。

瑟瑟喜欢茑萝纹,衣袖、帔子上,总带一星半点,团扇上也有。

李显摇着扇子,想起十来年前做英王时,长安的旧宅,从出阁读书,一直住到移居东宫,就在朱雀大街旁的开化坊。论地段,比梁王府还好呢!可是从他被贬出京,那房子便被女皇挪去建了荐福寺,修了小雁塔,再也不能讨还了。

房州的天总是阴沉沉地,为防止溅水,屋檐修的特别深,室内更显幽暗,还有一种天井,方方正正,水渠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处,沿途青砖吃饱了水,长出密密青苔,那种潮湿的阴气让他从骨头缝子里都冷,都疼。

——谁不想回神都来呢?

李显怅然摇头,可是回来了,就有无穷无尽的阴谋、算计,这么一想,他又宁愿在房州发霉。

韦氏伸只手过来,搭在李显冰凉的腕子上,热烘烘的叫他好舒服。

瑟瑟道,“流苏乱打听又爱传话,郡王性情敦厚,显是辖制不住她,搁在跟前麻烦,就是咱们不好张嘴买人,倒像是嫌人家招待不周。”

望窗外屋舍连贯起伏的檐牙,日光掠过琉璃瓦,勾画出变幻的色泽,她慢悠悠下了决断。

“不从外头买,就从现成的里头挑罢。”

韦氏没听见,转而问李仙蕙。

“琴熏是梁王的女儿,那个小的呢?”

一面说,一面扬声叫豆蔻倒茶。

流苏送了武崇训出去,耽搁半天才进来,想也知道是寻人发牢骚去了,这会子跟着豆蔻一道进来,果然殷勤,笑盈盈打开柜子,取了对美人槌捧,就立在韦氏身后替她捶肩,一面听李仙蕙道。

“孝明高皇帝兄弟四个,长房和三房只有爵位,并未入仕,二房从楚王武士让往下传承,有四子七孙,孙辈中四人入仕,其中武攸宁和武攸宜最受器重,一个左羽林大将军,一个右羽林将军,都是要紧武将,位高权重,事情也繁杂。这两年边境不太平,西南吐蕃闹个没完,东北么,契丹又来打冀州,千头万绪,搅扰得圣人烦心,将好上个月,两个都调去边境领兵,都是阖家上任去的。”

韦氏年轻时做过太平公主的侍读,沾公主的光,授业恩师乃是大名鼎鼎的儒将裴行俭,几卷裴氏自创的兵法并阴阳历法,常在掌中翻阅,虽无甚心得,到底对朝廷的制度十分熟悉,因好奇地问。

“北衙将军出镇边关,禁中的职务,难道不曾命他卸了么?虽是姓武的,圣人向来多疑,对儿女尚且着意刺探,何况依附来的亲戚?”

李仙蕙捋了捋瑟瑟的鬓发,对这个棘手的问题,有些不好回答,阿娘只当降服了两个丫头,说话便没遮拦,可见当初灭族大亏,还没吃痛。

“若是别人,自然立时卸任,几位御史还得谏言警告,在外领兵时不得与京中旧部联络,但武家又两说,这才可见圣人着实宠信啊!”

话头转回来道。

“武攸暨原本平平无奇,自做了太平公主的驸马,也很风光,年初才迁了司礼卿。独武攸止年纪最小,偏死的最早,去时骊珠才两岁。”

韦氏尚在恍然,唏嘘道,“是个苦命的孩子,那她阿娘呢,是哪家的?”

“武攸止是圣人登基后亲自指婚的,就指了圣人的母亲,孝明高皇后杨家,原是亲上做亲,两边都满意,偏她前年也去了,所以骊珠无依无靠。圣人原说接进宫,后来瞧她实在太小,执掌不了宫苑,便养在梁王府,大了才接进去。”

韦氏听了一呆,抬眼瞧她。

李仙蕙泰然自若,摇着羽扇微笑,一举一动都有帝王家的风范,不像太平那时候,横冲直撞,只等别人来替她描补。

她说话也习惯了谨慎,明明武攸止与武攸暨才是二房的兄弟,武攸止死了,于情于理,都当是自家兄弟接手教养骊珠,结果反而搁在四房的武三思家,内里缘故,武攸宁、武攸宜等阖家出京自是不便,连武攸暨也不出面,只能是太平这位婶婶不乐意招揽夫家的麻烦事。

韦武李杨彼此联络有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就那么家人,谁的婚事琴瑟和谐,谁与谁只是表面夫妻,三言两语便明明白白。韦氏从前在宫里,很擅长打这种机锋,多年手艺荒废,这一下便有种昨日重现之感,明白了方才的疏漏。

她脸上一红,接过李仙蕙的扇子替她扇风。

“好孩子,真难为你,这些年,宫里人都当你的爷娘再也不回来了罢?”

李仙蕙握紧了拳头,心里湿哒哒的,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又不想爷娘在多年以后再为她担不必要的心,只定定道,“没有的事。”

她头一昂,倔强道。

“前年房州刺史快报,说阿耶打马球摔断了腿,圣人便问我,还敢上马么?我说阿耶会的我全会,后来跟千金公主家儿孙比赛,圣人特特叫我出战,我还进了两球呢!”

韦氏听得几欲断肠,心道以女皇的心性,哪有什么父母之爱子,万事皆可包容,只有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不如意的儿子便当没生过,若不是李仙蕙实在出色,日日挂在眼前提醒,她未必会再给李显一个机会。

才要抱住女儿痛诉喜乐,后廊上婆子领个嬷嬷走来,在韦氏跟前躬身道。

“奴婢是魏王府的,我们郡王请庐陵王妃安,说两府门对门挨着,倘若表婶看腻了枕园的山水,不如过我们那边儿逛逛。厨房预备了酒菜,戏班子现成的,几时表婶想动弹动弹,传句话去,样样都有,还有梁王妃和张娘子,也不妨一块儿,免得表妹认生。”

李真真捉狭地一笑,“我的卦最准,这不就来了?”

武三思散朝出来,边走边将笏板收进袖中,侧耳听见冬官侍郎陈思道被几位同僚拖住,为首的光禄寺卿宇文溪更起哄要他请客。

“侍郎家中那株白海棠,洋洋洒洒三四层楼高,每开花时,如叠雪砌冰,我自来神都便听人赞叹,都说是花王,又有诗文为证。听闻半月前,曹中丞到侍郎府请期,那白海棠应和喜事,竟开出复瓣的红花来,如火如荼。可有此事啊?”

左肃政台御史中丞曹从宦听到点名,哈哈一笑,喜气洋洋地点头。

“嗨!那棵花王实在难得,大也就罢了,修剪得也好,分叉极多,开花也整齐,去年我与犬子在树下陪侍郎喝茶,闻着花之馨香,又有好茶,简直诗兴大发啊!那首《月夜春望》,说的就是当时情形。”

陈侍郎所做《月夜春望》,用典清丽,流传甚广,京中显贵士子皆可背诵,听说此节,才知道是陈侍郎的小女儿许配了曹中丞的长子,忙纷纷道贺,有相熟或是爱凑热闹的,也附和着要讨一杯喜酒。

连武三思也站住了,这才想起陈曹两家素来交好,儿女亲事想必是狄仁杰做的大媒,听话里意思,婚期就在近日,也所以同僚们一下朝就开起玩笑来。

陈思道满脸笑意,摆手向诸人讨饶。

“哎呀,宇文兄又拿我混扯,花哪里就这样聪明了?那日是老妻为求喜庆,挂了几匹大红绸缎……”

他忽地打了个梗,埋怨地瞪了宇文一眼,拱手向着武三思正色道。

“没瞧见梁王在此,下官失礼了。”

曹从宦也收了满脸笑意,肃然揖手告罪。

“佳节在即,大家都有点忘形,实在很不应该,下官待会儿回去就起条陈,重申各部、司官员在朝议政的礼仪规矩,请梁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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