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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朝辞看他面色翻覆,时怒时喜,早把头先大事忘在脑后,便在心里骂李四娘红颜祸水,耽搁公子前程,忽听武崇训想起来问。

“封地上那事如何了?”

他忙道,“清辉剃了头发,蹲守高阳县两个月,终于混得那住持另眼相看,准他入内室服侍,探得那雕花的窗框图样,抄出来给秀姑辨认,果然是张木匠手笔,可是再打听人如何死了,都说不知道。”

武崇训皱眉叹气,十分懊恼,清辉性子太活泼,做事不及朝辞沉稳,果然去虽去了,徒劳无功。

“若非太子忽然进京,公子原是预备亲去高阳了结冤案,再向圣人陈情,指官寺之弊已然深入国朝肌理,不可不治,到时连解决办法一概上书,既彰显公子之能,又解救天下万万惨遭官寺鱼肉之百姓,便可顺理成章入部。”

一举两得的打算,摊开来说是有些钻营,然他人在这么个位置上,全然不染世事,就显得太突兀古怪了,武崇训的性格,最底色处便是不愿被人侧目,又不愿从俗随众,最好混迹海海人潮,独自走行迹清晰的一条小路。

“当初大伯和阿耶想我顺两位堂伯的路子,从夏官入仕,调拨兵马,镇守北门,我一概推诿,是不愿以百姓血肉涂抹紫袍,亦是有自知之明,我并不爱刀枪棍棒,毕生用兵,恐怕夜不能寐。但如今……”

在这贴身长随面前,他不必隐瞒取舍。

“如今圣人严防死守,我若再提羽林,必激起她老人家忌惮。”

朝辞亦道,“是,春官、夏官不可取,剩下四部,倒是地官最合公子品性,掌户口、土地、赋役、物产,兴建水陆道路……实打实照料百姓。”

看武崇训神色柔和了些,大胆玩笑道,“可惜公子于数目字一节略见捉襟见肘,主意是好的,账目算不明白。”

“——不还有你么?”

武崇训谦逊,并不否认自家短处,“下回带你去高阳,瞧瞧你的本事。”

大肆兴建官寺的风气自高宗起,天下诸州各置观、寺各一,寺名景星寺,观名景星观,至女皇登基,独崇佛教,便改景星寺为大云寺,废止景星观,随着武周拓土之频仍,远在河西的敦煌,龟兹、疏勒,皆有大云寺,可谓泽被千里。

如今,这三百余座大云寺,接待外国来华僧众及香客食宿,承担国祭行香与千秋节行道散斋,掌管一州佛教事务,名义上受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掌管,实则三寺各有职责,并非专领官寺,督导无力。

而官寺享有中枢调配的钱粮财物,另又收受信众敬奉,手面宽裕,频频买地扩建,在各地隐隐都有一方之霸的潜质,甚至欺男霸女,强抢掠夺。

譬如小寡妇秀姑,先夫是个石匠,擅长雕琢花窗,被官寺聘去做工,不知为何一去不返,忽地扔了具尸首并两包银钱回来。

秀姑无子,却是硬脾气,不肯拿钱改嫁,执意讨个公道,状纸递到县衙,无人敢接,银钱塞给当地讼棍,只换来千万不可莽撞的告诫。她四面受阻,痛不欲生,若非武崇训答应帮忙,只怕已寻了死路。

“展眼要去三阳宫,我脱不开身,就怕秀姑等的心焦。”

朝辞嘿嘿笑道,“出巡还远,要到五月了,眼下万万不可错过的,倒是郡主的及笄礼,好在清辉已安葬了张石匠,免秀姑后顾之忧,奴婢使人跑一趟,安排些生计,待公子腾出手来,再去料理。”

如此说定,朝辞自去奔波,武崇训心里憋闷,连日一反常态,总不在府中。这日朝辞得了高阳县回信,急忙来报,走到笠园便被人拍了下肩膀,回头竟是清辉,笑嘻嘻问。

“公子在里头吗?郎主叫去呢。”

朝辞皱眉道,“又有什么事?”

便一道进去内室,就见武崇训立在窗下,赤红圆领袍服遍地重绣,涂抹得整个人英挺浓烈如同火焰一般。

朝辞眼前一亮。

武崇训向来素淡,从笠园之命名便可见一斑。

‘笠’字意在孤舟蓑笠翁,所以笠园的陈设摆件全走竹篱茅舍那路子,除了上朝、侍驾等隆重场合,平日总穿件半旧青袍,甚至青灰僧衣,出入更不会摆开郡王仪仗,这一向因要服丧,愈发灰头土脸。

今日却是凑巧,春尽夏初,正是成都、杭州两地贡缎、绫罗入京的时候,如今不同以往,内宫没有主位,区区几个男宠,取用衣料有限,便都便宜宗室。

梁王府与东宫得了两份供奉,韦氏与梁王妃客气,把东宫那一份都交给公中裁夺使用,长史才裁了今年的新衣送来供他挑拣。

武崇训左手扶住蹀躞带,右臂对镜平展,镜中人宽肩长腿,勒出一道劲瘦有力的细腰。边上两个侍女怀里抱着,椅背搭着许多不同款式,却视而不见,只顾对他身上这件啧啧赞许。

朝辞看这件衣裳果然不寻常,硬扎笔挺,想来穿着并不舒服,但胜在撑开了架势,累累金线映着朝日悬窗,平添光彩。

瑟瑟才拌了两句嘴,赌气去了,片刻掀帘子转回来,目光便有些发直。

“这衣裳好!”

她连声赞,围着他团团细瞧,仿佛才认得他。

“衬得表哥顶天立地,我前日得了两匹好缎子,金线刺花,一重重的,做帔子不相宜,就送给眉娘了,早知不如给表哥,表哥也不问我要?”

越想越觉得美妙,放肆畅想。

“表哥早该穿得艳丽些,想来府监喜爱的春水蓝与出炉银也能相称。”

武崇训初听她夸赞,情真意切,一股温软的颤动从耳畔直达心底,正是暖意融融,结果没两句成了这样,恼怒得面上发热,脱口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瑟瑟夸得正高兴,闻言眉头一拧,“怎么的?”

“臣竟不知……”

武崇训盯着瑟瑟,半晌,眼中透出一言难尽不想再提的复杂神情,“郡主原来赏识府监那张俊脸。”

“我如何赏不得?”

看他还敢瞪眼,瑟瑟示威般,一挥袖,把案上他常用的折扇推到地上。

豆蔻哎呀了声慌着去捡,心疼坏了。

“这才画好的扇面儿……”

几道目光顿时齐刷刷汇集到武崇训身上,盯得他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武崇训用力握紧蹀躞带,手背上青筋毕现,堂堂七尺的男儿,武家江山有义务助力父兄,如今反正宗庙已然改换,他唯有一腔读书人当为国尽力的自省,于功名利禄并无所求,何必受这个窝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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