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他定定望住她,湿漉漉的眼睛温厚又诚挚。
瑟瑟连张了两下嘴,想问的话还是没问出来。她实在想不通,赐婚后的武崇训,为什么总带着一股迟钝的满足,仿佛笃定他的情谊和真心,她不仅看得见,还视若珍宝。
“难怪枕园修的那样好……”
瑟瑟终于找到话头, 急切地舔了下唇,费力气规劝他。
“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妃精心挑选,连一块湖石, 也讲究个摆放的方位,别的不说,我最喜欢正房那扇悬月窗, 十五抬头瞧满月,初五上弦月映在水里,又刚好瞧那水漾漾的金钩, 真真儿是巧。”
“四妹妹真是合该住在枕园的。”
武崇训耳根发烫,她品得出枕园的妙处,便是走到了他心坎儿里。
他自来不愿在人前卖弄, 尤其当着瑟瑟, 更是刻意收敛风华,怕被她当做抖翎子的大公鸡,可是说到山水园林之妙构造,便有些收不住嘴了。
“人家筑园,讲究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 而岛树桥道间之。我阿娘自出机杼,将屋舍融于山水,仿佛野径结庐, 枕园的比例,水占三分之一,屋舍仅九分之一,尤以曲廊为景致, 平行也有,折角也有, 弧形又有……”
瑟瑟吸了口气,这一套一套的,说到几更天去?
轻声打断他,“原来这里头有这么多讲究,难怪,我才住了几个月,就舍不得搬走,何况是你?”
武崇训奇异地挑了挑眉,受宠若惊。
从圣人登基,武三思封亲王,想进梁王府的世家女便如韭菜般,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他是正经人,没想过倚仗身份大肆挑选,把女郎拿捏在掌心衡量。
他仰赖命运在冥冥中指引,一头撞见注定的姻缘,就像在集仙殿看见瑟瑟画像的那一瞬间,便觉得从前见过,耳鬓厮磨过,吵闹和好过,携手走过三生,她舍不得他,又回来了。
为着两家旧怨,她给了他不少脸色看,用词尖刻,直刺得他心酸,可到底认下了这桩婚事……
姑娘家的顾虑没法儿细说,只能兜圈子敲山震虎。
他指着前头张峨眉的马车。
“十六不小了,你四叔家有个李隆基,比你还小一岁,我们叫他小三郎,十年前孝敬皇帝,就是你大伯,青年崩逝,没留下子嗣,圣人做主过继了他,算是长房承嗣之子。眉娘才来时,府监便想许给他,因恳求圣人放他出阁,可惜后头未能成事。”
瑟瑟咦了声,有点不信。
“比我还小,那不是比眉姐姐小四五岁?我阿娘说,相亲事还是男大女小的好,夫君才懂得容让。”
武崇训悠悠一笑,他笑起来格外有种宽纵包容的味道,像是宽敞温暖的大斗篷,把瑟瑟拢在内里,牢牢的包裹住。
“是啊,两人年岁相差甚远,可是府监与你四叔商议婚事,前后谈了三四个月,武家两府并宫里多少人瞧着,议论着,有说小三郎性子倨傲,瞧不上府监后起之秀,定然要与裴、武、杨几家议亲,有说眉娘矜持端庄,与他合不来的,却没一个提他年纪小,相亲事太早。”
“女大男小么,等夫君成人就是了,可是男大女小又不同……”
瑟瑟嗯了声,依依望他一眼,很忐忑的样子。
两人并肩顺着山路慢行,武崇训把她护持在道路外侧,不叫她挨着一辆接一辆的马车,更不与跟车的宫女内侍们相撞,不过嘈杂了一会子,这一截的车子就过完了,然后是押班的右武卫。
黑压压的府兵极懂规矩,全敛着眼神,他们的盔甲也和千牛卫不同,是漆黑的乌锤铠,轰隆隆、沉甸甸,容纳在夜色里。
瑟瑟微微偏过头,眼梢瞥见武崇训背着手,两肩松松的挂着,肩头绣的张开翅膀的白鹤,用金线勾勒的细羽,衬得人矜贵的来又清洁斯文。
他总以为她不懂,绕着那个话题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直说。
其实她很明白夫妻敦伦是怎么回事,因为李显和韦氏的感情实在是好,韦氏厌烦那几个妾,妖精样变着方儿的邀宠,可是人到中年难免懒散些,生完瑟瑟又添了迁延的症候,心有余而力不足,既然不疑心李显,便不介意让旁人替她做一做功课,事后打趣儿,说的李显面孔通红,并不避讳儿女。
照理说,一桩两厢不得已的婚事,说开了也没什么,更犯不着为子嗣发愁,可是她对他总有点不耐烦,这一向命他改用烈性香料,盖住他身上那一丝叫她烦躁的香甜,才能这样在暮色里长久的相对。
“表哥不用与我客套,虽是尚主,但武家到底不同于裴家、杨家……”
瑟瑟认真分析给他听,想解除他的后顾之忧。
“其实在圣人眼里也罢,在我爷娘看来也罢,表哥都不单单是依附于我的郡马,更是并肩的敌体,所以我嫁表哥,同人家主母一般,是要主持中馈,更要体贴郎君的。表哥放心罢,我虽任性,大事上不糊涂,当做的,我会样样做到。”
武崇训有些意外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倒和他的期许不谋而合。
他当然希望家里男主外、女主内,职责分明,就像他阿娘在时,样样大事都是阿耶定夺。反观韦氏与李显,情分倒也深厚,生养了五个孩子还秤不离砣日日挽着手,可是照他想来,韦氏实在太辛苦了。
最好由他来护持瑟瑟——只要她允许。
他笑着望住前面山路转弯处一株粗壮的老柳。
凡木上百岁,便可成精,人上百岁,就怕寥落无亲。
他自幼受阿娘熏陶,很懂得节制欲望,顺应天时,但瞧瑟瑟的吃穿用度,只图喜欢过瘾,从不养生,如今年轻没什么,年纪大了就该吃力了,往后落在他手里可得好好调养,才能陪他长命百岁。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可是不要紧,我也是头回成亲。有拿不准的,咱俩商量着来。其实我对你……”
他忽地有些不好意思。
迟疑片刻,还是决定照实话平铺直叙。
“就是你要如何都可以,真的,你想做什么事,想做什么人,我都可以。”
说完,瑟瑟便愣住了,怔怔瞧着他。
武崇训也不知道怎么顺嘴讲出这样缠绵的情话,可是话出了口,更点燃了他内心深处一股飞蛾扑火的热情,非得把整个生命献出去,才能得安枕。
下午卡住御辇的窄径就在前面不远,就着他掌底红光隐约可见。
杨家并张峨眉的车子全堵在那处,人一个个扶着侍女下来了,她们不像瑟瑟奔放,黑灯瞎火也戴着高高的帷帽,将就左右卫打出的那一点子灯火,各个垂纱过膝,飘飘坠坠,仿佛百鬼出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