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他勾着食指引逗裘虎。
那斗笠戴了几年,沿上裂缝,滤掉日光的浅金,落到他脸上昏茫茫的,像抹了层泥金,暗影儿里那双吊梢眼泠泠生光。
裘虎打了个哆嗦。
这厮怎么长得?
青天白日,活像小戏子上了妆,人家为这份儿妖乔,得拿布条子勒头,才吊得出风情万种,他轻轻一睐,便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裘虎是个正经人,尤其在洛阳城里,不敢干偷鸡摸狗的烂事儿,可从前在乡下,他也爬过树杈子,偷看外乡来的媳妇漂不漂亮。
武延秀这份儿妩媚,往糙里整也没用,那鼻子那眼,砍烂了轮廓也在。
“眼睛往哪儿瞎支棱?”
他还在出神,武延秀翻了脸,一拳当面砸过来。
裘虎利落地让开拳风,顺势托住他胳膊赔笑。
“是你大哥的乐子,还是三哥的?”
这话投对了路,武延秀的眼神蓦地一停,不自觉弯了弯嘴角。
裘虎等他慢慢品味这微妙的一瞬间,转回身,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事。
“你知不知道?我阿耶三月死了,八月才下葬。”
他蹙眉,“你说这算谁的乐子?”
裘虎不解其意,武延秀这会子又不避讳他了,手搭在他肩上问,“你阿耶要是被人害死的,你想不想报仇?”
裘虎打了个寒颤,魏王竟不是小性儿气死的么?
——那还了得?!
被武延秀横刀般雪亮孤寒的目光挑剔着,又想他向来胡编乱造太多,断不能信。武延秀贴得更近了,咻咻的鼻息喷出热气,紧紧黏着他的脖颈,像条把玩猎物的大蟒蛇。
裘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武行兄弟,不比斯文人,处得好,睡通铺也寻常,掏出家伙比大小,攀在一个女娘身上做连襟……
可是武延秀的亲昵让人紧张,这甜头不是白给的,能换他半条命。
指着天上落雨点,裘虎巧妙地推掉了他的胳膊,后退半步,打量着他。
“这打哪儿说起?”
武延秀直勾勾盯着裘虎的眼睛,眼珠子锃亮锃亮,有种奇异的兴奋。
“他死都死了,要能帮上我,我好好儿给他磕头。”
张峨眉歪在吊窗前看小丫头剥石榴解闷儿。
今年雨水大, 石榴籽颗粒饱满,剥出来一颗颗红宝石样晶莹剔透,盛在白玛瑙盘子里, 光是托着看也适意。
庭院中廊庑掩映,芭蕉翠竹夹杂大棵的木芙蓉,左右两遛小阁子, 四面花窗垂帘,瞧不见房里底细,却能听见公子歌姬的浮浪笑语, 夹杂几句虎狼之词,令人咋舌。
张峨眉撑着头听了阵,不禁笑了, 转过头来看看流苏。
“你家公子会画行乐不会?”
流苏往常在枕园, 专伺候武崇训笔墨,于绘画的门道也算一知半解,笃定地摇头道。
“学是学过的,可是公子嫌行乐俗,不肯落笔。”
“那是当年!”
张峨眉嗤笑, 捡了几颗石榴籽吃。
“现而今他干了多少从前绝不肯干的事儿?”
一面说,叫小丫头打开细木匣子,取出一卷精细画轴。
流苏顿时警醒, 追随张峨眉日久,越来越知道她不是寻常闺秀。
一则府监实在器重她,常拿御前听来的只言片语细细请教,张峨眉亦是答得有纹有路, 保府监常得圣心。
二则,她那只细木匣子不知装的什么宝贝, 回回玉壶与她密谈,便指各人回避,连金缕也不得与闻,偶然流苏大着胆子扒在博古架后偷看,却是大失所望,那里头不是什么金钗宝钿,见不得人的贼赃,却是厚厚一摞文书。
小丫头徐徐展开画轴。
单看上头用的穗子,装裱的明黄织锦,便知是进上的物件儿,翻过正面却寻常,果然是幅《行乐图》,居中人物赫然就是女皇,宽袍大袖,步履生风,比本人更年轻十岁,行走在春风明月之中,无案牍之劳形,唯享乐之惬意。
“你瞧瞧清楚。”
张峨眉努着嘴支使她。
“别看底款儿,就凭这笔触,当真不是他画的?”
流苏不敢掉以轻心,拿食指抚那车马仪仗,片刻有了结论。
“奴婢敢打包票!”
流苏道,“公子画马,不肯画马之肥壮,最爱画曲颈垂头之态,这十几匹马各个昂首,毫无分别,绝非公子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