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节
刺史年迈,拄着拐杖尚且摇摇晃晃,起身一揖到地,差点跌倒,见李显还是黑着张面孔,索性屈了一条腿,颤巍巍半跪下去。
李显看不过眼,命瑟瑟去扶他。
“如今既你致仕,就该给我个公断。我问你,我是那等仗着贵胄身份,荼毒乡野的人么?去岁长江泛滥,赈济粮发不下来,你急的团团转,是不是我主动开口,借存粮与你过关?”
李显越说越生气,自诩问心无愧。
李唐的州分七个等级,大致按人口物产,房州是最下等,地处偏狭,人口稀薄,向来用于流放,百姓多是贬官乃至盗匪之后,实在不起眼。
所以房州的刺史,品级又比关中的刺史低出许多,才正五品下。
与这区区可怜的官儿,他那句逊位皇帝照样爱民如子的话不能出口,一说就好像他多惦记那劳什子帝位。
呸,他才不稀罕!
“郡王,您是好人,可下官没错!”
“——你!”
李显简直被他搞糊涂了,摊开两手质问。
“我究竟做了什么,叫你这样处处的提防?!”
刺史眼中带泪,缓半天才道。
“郡王不必作甚么,您人在这儿,下官便不得不防。”
瞧李显还是懵然不解,他仰天长叹。
“您的封地庐陵,风调雨顺,年年赶大车送粮食丝料,您的库房盖了十九座还堆不下,折变了在房州买地,能买七八百亩,赶上灾荒,农民抛荒讨饭,千里流散,您要说一声买地,能买三四千亩!”
刺史拿拐杖狠狠捅郡王府混了金屑的砖地,撞的铛铛响。
“您来这儿也就六七年罢?下官当初要不拦您,您算算,是不是已把整个房州,买去十分之一?!郡王啊,您可是最顶尖儿的大儒教导,您忘了,西汉怎么亡的,两晋怎么亡的?不用昏君奸臣,只要不制衡亲贵,任由他们积蓄土地,把良民逼成流民,就亡国了!”
他痛不欲生的动静太大,吼得瑟瑟害怕,转头却见阿耶艰难喘息着。
从小到大,李显听过太多人痛诉历朝历代亡国的原因,天使每来叱骂,也总能从他身上找出昏君的蛛丝马迹,对这话题,他可是烦透了!
他用得着记得么?
反正他已经落地生根,再回不去了!
刺史狂言落地,见他油盐不进,却也不曾暴起发难,又是失望又是庆幸,终于长叹一口气,告辞而去。
瑟瑟把刺史当个疯子,或是见了落地的凤凰,就要踩两脚的无赖汉,只顾安慰阿耶,多年后听了司马银朱教导,才领悟到刺史的警惕戒备,由来并非无因,而且,若非刺史阻挠,他家夺人生路,又无势力倚仗,竟是送命。
一句句说给武崇训听,说得他半晌不吭声。
瑟瑟紧张极了,她要借他过桥,过完且要拆桥,总得他心甘情愿。
譬如训鹰,以空弦震慑足矣,训仙鹤,唯有晓以大义,赤诚相待。
“郡主这条登天梯,总算起头儿了。”
武崇训唏嘘良久,简直做梦一样,连背上痛都忘了。
他是谨慎人,一俟察觉瑟瑟态度的变化,字字句句都斟酌起分寸。
“看得见百姓苦处,也知道让利于民远远不够,还要煽动起民愤、民怨,借势击败对手,再上层楼。”
“煽动民愤,也是那回听表哥说,石淙闹过民变,更好下手……”
瑟瑟原本依偎枕边,这时正经说话,便拉开距离,往床柱上靠稳。
武崇训心里且苦且痛,她从他身上学,就如从一切别人身上学。
“能举一反三,由正及反,我若是郡主的师傅,当十分欣慰。”
瑟瑟直道,“表哥你说,这件事应当怎么办?”
“最简单,自是调太孙手中东宫卫使用,就照宋之问给的名单,同时包抄,一网打尽,可这法子易出纰漏,一则东宫卫定员不过六百,小寺遍布关中,足有百来家,如此分散,定然有抗命逃窜之人。”
“单关中便有百来家?府监好大的胃口!”
武崇训没有说话,只等她慢慢想来。
片刻瑟瑟如梦初醒,结结巴巴道。
“关中百来家……九州上下,还有多少?”
武崇训也后怕。
“我躺在床上不能动,日日盘算,府监就在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阵仗,朝廷竟一无所知,若非宋之问首鼠两端,贪婪冒进,咱们还蒙在鼓里。”
两人所想皆是一样——好险呐!
下这样大的本钱,掀出点影子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便不为造反,也足以挟天子令诸侯了,真想不到张易之区区一介男宠,竟有如此野心。
“不能动用东宫卫!我四叔……”
瑟瑟咽下的半句话, 武崇训淡淡替她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