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可这话要说,却也不能直说。要说得委婉,要能粉饰太平。最好还能平息了云中殿下的怒火。
可事实摆在那里,哪怕王公公说出花来,也改变不了分毫。
增农税,改粮价,加徭役甚至妄图修一座捕雷捉电的通天塔……桩桩件件都听得景长嘉青筋直跳。
王公公说完,紧闭上嘴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景长嘉看向杨以恒,实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你和何清极费尽心思的除掉我,就是为了把这个好端端的天下给倾覆了吗?”
杨以恒神经质地笑了一声:“谁让嘉哥说走就走。我若是不这么干,等得到嘉哥今日探看吗?”
景长嘉面色一冷。
“我在镇抚司狱时,曾经反省过。”
杨以恒听到这话一愣。
他以为景长嘉会骂他,或者会勒令他立刻废止那些命令。他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他不安极了,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又挣扎着坐起了几分。
“你到我身边的时候,已经快满十岁。在你七岁之前,先帝很溺爱你。后来一朝变天,你的地位也跟着天翻地覆。镇抚司狱里很安静,安静得足够我把这一生的每一处细节都仔细回想。”
“所以我曾很认真的反省过,我是不是低估了这段经历给你带来的伤害。”
景长嘉直视着杨以恒,把话说得很平静:“但我现在觉得,或许并非是因为这段经历。”
杨以恒顿时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胡说!不是的!我是我母后的儿子!我是你的弟弟!”他几乎恐慌地冲着景长嘉喊,“嘉哥……我是你的亲弟弟。”
“好,我的亲弟弟。”景长嘉缓缓颔首,“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杨以恒抿紧了嘴唇,不肯回答。
“何清极这人,是姑母给你选的老师。我后来重用他,是看中他学识渊博又对你忠心。”景长嘉说,“吏部尚书周生德,是长袖善舞之辈。虽有私心,但也对得起他的名字。是个有公理德行之人。工部尚书虞德年……”
“够了!”杨以恒突然开口,“嘉哥,你难得见我,便只想与我说这些?”
景长嘉凝视着他:“那你想说什么?”
杨以恒脱口而出:“你身边那个是什么东西!”
“你问小恒?”景长嘉蓦地笑了起来,“你既知是难得一见,你不问政事,不问苍生黎民,你只想问小恒。”
杨以恒也报以冷笑:“怎么,说不得?”
“倒也无甚说不得。”景长嘉笑容不落,“那是我姑母所生的,我的亲弟弟。”
王公公恨不能捂住耳朵。而蔺获惊得一怔,他的视线在景长嘉与杨以恒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到底按捺住了心中涌动的疑问。
杨以恒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还是景长嘉亲口说出的答案。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如同白纸一般,立不稳的身体再一次的颤抖了起来。
杨以恒抓紧了床沿,拼命的支撑着自己,可手却软得几乎快要撑不住。
“……你骗我。”
“我从不骗你。”景长嘉轻声细语,“承受不住也是你要的答案。”
喉头腥甜抑制不住地从嘴角流出,杨以恒抹了又抹,依然抹不尽。
“所以……”他埋着头,满嘴腥红地开口,“那才是真弟弟,我才是这个假的。所以你要为了他,杀了我……造反吗?”
景长嘉轻笑了一声:“你这模样,我都要分不清你是在乎这个天下,还是不在乎这个天下了。”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又喊:“阿恒。”
杨以恒猛地一震。
他已有一年多未曾听见这个称呼。此时此景再听景长嘉这么温柔的叫他,他几乎都要撑不住的落泪。
“你看看你这个朝堂。我何须杀你,又何须造反?只需放任你这般下去,这天下没几年就该易主了。”景长嘉安静地看着他,“这是我在北疆拿命拼出来的安宁祥和,你要亲手毁了它吗?”
杨以恒猛地抬头:“嘉哥,我……”
景长嘉放下茶盏,清脆的瓷器敲击声轻飘飘就打断了杨以恒的话。
杨以恒呆愣愣地看着景长嘉,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可面对嘉哥平静的审视,他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他只能再次埋下头,用力咽下了嘴里的腥甜。
他说不出话,可景长嘉却还有话要说:“但我依然觉得我也有错。我不该给你一个随便闹闹脾气,就会有人善后的错觉。”
杨以恒预料到了什么,连牙关都开始打颤。
“我不会回来,永远不会。我有我自己的国家,更有自己的家人。”景长嘉说,“而你,如果担不起肩上的责任,百姓自然会选出新的人来承担。”
“你要看着你拿命拼回来的国家倾覆吗?”杨以恒用景长嘉的话问他,“你……你舍得吗?”
“舍得。”景长嘉毫不犹豫地开口,“我已经不是云中郡王了。我有我自己的国家。”
不停颤抖的牙关似乎磕到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