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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暮寒霽色 一、二

 

师父给我疗伤,我不愿意,他痛斥,我便出言讽刺。

但我身上的剑创,还是慢慢的转好了。

至于内伤…

碧芳阁弟子用剑,但更擅于掌法,招式阴损,又万千变幻,与我所修内功相违,才致使内腑及经脉严重受创。

因着如此,我身上内力只馀不到一成。

若非有师父即使用药,加之注以内力为我疗护,我怕连坐起身都困难。

可馀下的一些治理疏通,师父仍旧无能为力。

他那厢积极想着法子,我依然消极以对。

有一天,师父忽来说,有人正在寻我,是傅家的人。

他问我愿不愿意与之相见。

坦白说,我很意外。

因着娘亲嫁前,与家里人闹上一场,后头虽恢復联系,但多年来也渐渐少有来往。

我猜不到会是谁。

但想想,似乎见了也无不妥…

念头一闪,我便同意了。

之后过了一月,师父带来了两人。

男人模样威严,而妇人…

我一见那妇人,当即震慑。

娘亲去时,我伤心至极,却不曾流过半滴泪,但那一瞬间,眼眶却驀地一热。

她是我的姨母,娘亲的双生妹妹。

姨母与娘亲虽为双生,可性子却全然不同。

唯一同样的,便都是认准了一个,就非卿不嫁。

她嫁进书香名门的余家,作长子余思明的妻子。

余老夫人原有属意的儿媳人选,没料儿子选了旁人,还是出身商贾,待姨母进门后,便加诸嫌弃及刁难。

余思明几次维护姨母,可终究不敢太拂逆了余老夫人。

好不容易的,姨母有娠了。

可比起娘亲,她的身子也好不了多少,只是从前日子不必操劳,多年慢慢养着,才能康健稳固。

而嫁入余家后,未再仔细受到照顾,身子情况大不如前…

姨母终究没保住孩子。

对此,余老夫人加以责难,更加倍欺凌。

余家是书香大家,一直有不少朝臣权贵想结交,尤以陆家为最。

陆家向来出名相,这一代为陆雋,能为比之先人,犹过之而无不及。他邀集各方文士,办了一场文会宴。

余思明应邀赴会,便教陆相的妹妹看上了。

陆家姑娘知情余思明已娶亲,却不在意,更愿意委身为侧室。陆家派人来说亲,余老夫人挟着丞相的权势,迫使儿子应下婚事儿。

姨母得知,一时悲愤而寻短,幸而未死。

那会儿,傅家两老早去了,一切已由舅父作主。舅父得知事情始末,即刻赶去责问余家,反教余老夫人冷嘲热讽。

从头至尾,余思明不曾开口——不为他自个儿开脱,也不维护姨母。

姨母转醒后,他写了一纸休书。

姨母默然,但却受了,与舅父回到傅家庄。

好一段时日,姨母过得很苦,可也逐渐想了明白。

世间感情,仅是人世的一粟,不必强求与强留。在余家的遭遇,不过是上天予她的一段磨礪。

后来她听人说起,余思明娶了陆相之妹,然后去了京城,却似乎没过得很好,跟着又如何便不清楚了。

姨母平静的对我讲完了她的过往。

她说,人生里总会有些遗憾,但也总有别的来弥补,爱不了不一定要恨,恨到了头也不过放下。

她还讲,这几年来一直想见我,但我行踪实在难找,若不是师父找到她来,她仍不知如何才能见我。

她带了一封信,说是娘亲病逝的前一年写给她的。

她把信交给我,希望我能看过。

我怔然无语,有些迟疑了会儿才接过了信。

姨母是同舅父一块儿来的。因为一些缘故,他们没准备待得太久,只待了两日便离开。

在这儿之前,我也见了舅父。

他是个模样威严,可实际性子随和的人。他主持着傅家的一切,底下有三个儿子及一个女儿。

对于傅家的事儿,我没有想多问,他似也不好提,同我见面那会儿,多讲些宽慰的话。

他让我好好休养,若有什么都能来傅家庄。

师父送他俩出宅子,回头又端来每日都得服的汤药。

这回,我乾脆的接过喝了。

过了将近一月,我才展信阅读。

信里面,娘亲同姨母讲了些当时近况,并提到已离开本家至朔州那处山院居住。

娘亲写了,这一切是她自个儿的意思。

她同父亲说,对本家的一切感到厌烦,长年过得抑鬱,何况,其馀人向来没太把她这个当家主母看作一回事儿。

原来父亲不让,二叔也劝,她仍执意。她向来是这样,决定的事儿,无论是谁都不能教她改变。

娘亲同父亲说,让她以养病为由搬离。

不过,这也不算藉口。

娘亲的病是心疾,自小就有的,曾被说活不过十五,可她活至十七,再未曾发作过,而后嫁与父亲,入了宁家门。

生子于她是风险,宁家不能无后,自然能有别的法子,可她不愿,非要生…偷偷使了法子,然后有了我。

对此,父亲极恼。

而娘亲生了我后,身子果真又差了许多,每月都要犯心痛,到了后来,更是几乎五天一大痛,三天一小痛。

宁家人多事儿杂,不是一个将养的好地方,而身为族长的丈夫,即便对她还有着关爱,可能得给的实在有限。

又长年以来,她同族中长老们时常意见相左。

她的性子刚强,不想日后教人讥柄嫌弃,也不愿成为父亲心头的负担,因此动念搬离本家。

读完了信,我并未因此体谅了父亲。

父亲是无奈,但以他之力,只要他想,自然能护住任何一个他要护的人。

他可以有所作为,却不作为。他对她仍是亏欠。

我既出走,便无意回去。

这几年来,本家也不是没人找来,可多是长老们一厢情愿,又或者是二叔,何曾一次是父亲的意思?

无论如何,都已不重要。

我去问了师父要纸张笔墨。

大约这一段日子,我总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儿,或同他争锋相对,难得主动好好的说话,他讶异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我起身,拄着手杖慢慢的去到书案前。

我写信予姨母。

当时写了什么,后头想来,却实在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只觉胸口盈满了情绪,非得要同人讲一讲。

我不想说与师父知道——那时我仍不谅解他。

我便写了信去。

在几次的书信往復后,我与姨母之间慢慢的熟悉,也渐渐知晓她在傅家的处境。

一日,我读完信,师父带了个人过来。

那人有些灰头土脸,默默的从在师父身后走出。

…是连诚。

我怔住,没想到他能找到这儿来。

连诚打少年时,就在二叔底下做事儿,从前还在族中时,我上二叔那儿,曾见过他几次。

二叔向来少夸人,却是时常讚赏他。

在我离家一段日子后,一次行到了矜州山郊,不想碰着有人斗打。我瞧出其中之一已负伤,将要无路可退。

我出手相助,才发现那人是连诚。他受二叔的吩咐办事儿,回程途中遇阻,被追逼了一路。

我无意探知更多,也不打算同他深谈,遂地丢下疗伤的丹药予他便走了。

过了好一阵子,我又遇上他。

说是遇上,不如说他刻意循着我的踪跡而来。

连诚向我稟明,他已离开本家。

他是南湖连家人,当初跟随二叔是为了报答恩情,上回那一事儿,是他与二叔约定作得最后一件事儿。

他恢復自由身,想要跟从我。

我当他说笑,冷嗤一声不多搭理。

出了酒楼没多久,我察觉有人跟了上来,回头就见着连诚。他不闪不避,态度也不卑不亢,很是坦诚磊落。

我不明白,他何必得要跟从自个儿。

既脱离宁家在江湖行走,我自不会打着宁家名号。江湖人只以为我是沧巌老人收得一个关门弟子。

不过,有许多名门带人来要拜师父为师,总是被拒,没想却独独收了我。因而我一路总少不了被挑衅找碴。

我行路惯走僻静山道,也是想避开麻烦。

连诚再一次表明意思。他同我道:若非六公子出手,那时自个儿便要交待在那处了,压根儿没机会回去覆命。

我自是知晓二叔的为人。他爱才惜才,可一旦不再为他所用,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对方如何。

他交付连诚作得最后一件事儿,必然不是太容易完成的。

我不想对连诚多讲些什么——他想跟便跟。

反正,也不代表什么。

而这会儿,连诚一见到我,咚地一声就跪了下来。

师父在旁瞪大了眼,一个劲儿的打量他。

我知连诚看似随和,实则固执,也不多问他如何寻来了。

连诚打探消息自有办法,看他模样狼狈,必然是想闯入而教师父给制住。

他低伏在地,「公子,知道您平安实在太好了,都怪我太迟赶去…」

「与你无关。」我打断,让他起身:「你不必再跟着我,以后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吧。」

连诚却不肯,他转而拜向师父,让他留着帮忙照应我。

我无语。

师父倒还真想了一想,似乎觉得可行,居然应了他的请求。

我觉得师父实在多事儿。

连诚再拜向我。

我让他起来,见他还要讲什么,只是道:「你要再不起来,便永远跪着吧。」

连诚才站了起来。

师父离开,让我同他说话。

连诚同我讲了几个人的事儿。自从伤后,我从未出过宅子半步,别说江湖又有什么情况,连霞城是个什么景况都不知的。

连诚说得那几人与我有往来,还称不上至交,彼此之间讲着公平。

这一次,他们得知碧芳阁使阴招重创我,正好得了理由剿平碧芳阁。

至于万家及白家…

连诚低道,似已找上武盟。

万家与白家,非是碧芳阁那样的邪派,而是正统的武林大家。

可正统又如何?私下行事一点儿也不光明磊落。

不过,因着连诚带来的消息,我约莫猜到这一阵子师父忙碌的因由了。

连诚问我的意思。

他想,若我有意愿报仇,他便去找那几人,把万家跟白家的一些消息卖予他们,然后一块儿上武盟去。

似乎…该是如此做。

我想着,但心里有些动摇。

我内伤沉重,多月以来,内息凝滞不进,半成也未曾恢復,即便上了武盟,也是毫无作为。

「不了,你暂且按住不动。」我开口。

「是。」

我睇向仍站在原地不动的连诚,他一副诚惶诚恐。

「出去吧,外头大约有你能做得事儿。」我平淡道。

连诚像是愣了一下,才慌忙应了声是,跟着回身出去。

我看着屋门关上,然后转眼望向掛在床边的剑。我拄着手杖走去,伸手取下了自个儿的剑。

从来都觉得这剑用来轻灵,可这时却只感沉重硌手。

我将剑掛了回去。

屋门打开,端药进来的是师父。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我。

我不作声,只是接过他递来的碗,然后一口喝下。

师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出一口气,跟着收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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