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
那人将我託给宁抒,提剑迎敌。
不知是否顾及着我的缘故,宁抒迟迟未能脱出。他身上也有伤,后来退无可退,一把拽住我,往河水里跳。
水流湍急,我们即刻被往下冲。
河中有不少石块,我以为必死无疑,他用剑强行阻住水势,用足气力拖带我上到对岸。
他拽着我急步进入林子,往着深处而行。
我的手腕被他紧紧扣着,半点儿甩脱不得,身上是湿淋淋的,林中阴凉,全身都在颤抖。
不知走了多久,天逐渐暗了,我朝他大喊大叫,他毫不搭理。我用力挣扎,不知怎地,那会儿就挣了开。
不待我回神,他整个人已往前仆倒。
我骇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走上前。
我蹲下身,他两眼紧闭,一綹湿发盖在脸畔。我颠巍巍的伸手拨开那綹发丝,指尖碰在他的脸上,只觉着冰冷。
我驀地慌张,就去摸他的手。
一如方才一路,他的手心是滚烫的。
我想到母妃死时紧握着自个儿的手,也是这般热烫,可脸色也如此的冰凉,顿时哭了起来
「哭什么?」低凉的声音响起。
我一怔,泪眼汪汪的循声看去,他已睁开了眼,眼神比平常更加沉静。
「你是不是会死?」我问。
宁抒唔了一声,眼睛又闭了一闭。
「你、你别死啊!」我慌忙的摇晃他。
宁抒眉头一皱,才微睁了眼,「放手。」
我即刻松手,就听他道只是想睡一会儿。我怔怔的看他又闭眼,过了片刻,才发觉他是真睡着了。
好一会儿风吹来,我不禁打起哆嗦。我伸手,迟疑了会儿才摸住他的手,仍旧滚烫得很。
我起身,慌张的往旁捡拾枯枝。
可我看着堆了一地的枯枝,却不知该怎么生火。我想着之前看他做得方式,却怎么也生不了火。
我盯着掌心的水泡,不禁大哭。
我想,我俩就要死在这儿了。
关于那段往事儿,日后我不曾对谁讲起,就连李长岑也没有。那是我最最狼狈的时候。
但那也是我最珍惜的往昔。
我跟宁抒自然没死在那儿。宁抒事前已联系了个手下,不过我们没去到接应的地方,所以那人自发寻了来。
不过那是在我清醒之后,才知晓的事情。
当我醒来时,只觉着周身温暖。
火堆不知怎地升起来了,宁抒坐在一边,他散下长发,衣衫褪了一边,正让人裹着伤。
我坐起身,宁抒便看了来。
火光映在他脸畔,他的目光似乎跟着暖了些许。他丢来一样东西,我慌忙去接,发现是水囊。
「喝一口吧。」他道,穿整起衣衫。
「谢…」我开口,才觉着喉咙又哑又痛。
「你哭得很丑,以后还是别哭才好。」
我听他语气平和,目光离不开他唇边的浅淡笑意。
过了那日后,他对我再不是冷眼相看。
那段时日里,只有我跟他。他会与我间聊,有时候也会跟我讲京中的事儿。我不觉以为自个儿予他来说是特别的。
后来才发觉,他其实从不曾讲自个儿的事儿。
在韶城时,为了甩开跟踪的人,我同他只能暂待在讲经堂里。堂上僧人正讲解着经文要义,我半句也不懂,正想问他,却见他似在沉思。
不知想及什么,他的神情不再冰冷,温柔的彷如初春冰雪消融。
我从未见他这般神态。
往后…回到京中,我再不曾见过他。
经由李长岑,我知晓一些他的事情,知道他早脱离了宁家,是为了还皇叔的人情,后头才会一路护我。
我回宫成为了皇子,他仍在江湖。
不过,不知何故,江湖上再也无他的声息。我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直至父皇让我去崧月书院。
我在那儿见着他,实在喜不自禁。
可在那儿,我瞧见了,他对一个人露出在韶城那时的温柔神情。
那个人什么也不是。
在我什么也不是时,他却也未曾这么对我过。
我以为成了皇子,或许能有些不一样了…
原来,也不是。
他不曾喜欢过我,予他来说,我只不过是从前的其中之一。
我从未走进到他心里。
而他对我说,其实你心里已有比我更重要的人。
我不肯相信,但也隐隐动摇。
在与他分别后,我回去宫中过得并不好。母妃死了,而母族在朝中势力早被削弱,我无依无靠。
父皇必须公正,他不能偏颇,即便他有心…
皇叔出面,寻了一些教人无从反驳的藉口,就这么带我回去王府。
其实,当时我谁也不信。我只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容易生存的地方。
李长岑比我大了一岁,加上我又是皇子,他什么都让我。无论我如何刁难,他从不曾发过脾气。
我觉得他不懂。他的一切太美好,如何懂得我所经歷的。
偶然的,我发觉到他隐瞒住的一个毛病。
他对路…不大能识得,即便已走过了好几次。
我忍不住作弄他,一次次把他甩开,自个儿一个跑了。他在很晚的时候,才让王府侍卫寻了回来。
皇叔询问,他却说是自个儿贪玩儿忘了时辰。
他被罚跪在院子里。我去看他,他对我说:以后你有我的把柄了,那么可以试着信我一点儿了么?
宁抒说得对的。
那么多年来,伴在身旁的是李长岑,不是他。
在我心里的人不是他。我却为了长年的一个执着,从不去正视心意。
我使计要让那人吃苦头,没想到反而害了李长岑。他受重伤,昏迷不醒,皇叔得了消息,火速派人来接。
我跟着回去,对皇叔坦承一切都是自个儿的错。皇叔面色沉沉,让我回宫,自个儿去向父皇交待。
我只愿他能好好的,自此…再也不见也无所谓。
父皇知晓后,倒没有我预想的盛怒。但他还是生气的,将我禁在宫中一月。
间中,只有宁皇后来探我。
我喊宁皇后为母后,可其实与她一点儿也不亲。她似对关係浅淡不以为意,两三天就来看我一次。
通过宁皇后,我知晓他已醒了,身子也一天好过一天。
我安下心,想着见他,但又不敢…
我才发觉,比起得不到宁抒,失去他才是最可怕的。
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待在宫中学习,哪儿都不去,逐渐收敛了任性。
过了半年,我听闻他受了皇叔的令,去往江南一带。他离开京城,皇叔进宫来,特意来看我。
皇叔并不恼我,然后说他也是,始终不曾怪过我的。皇叔让我来年一样赴王府的春日宴。
我应了,但到了那时候却不自禁寻了藉口,随宁皇后到京郊的别院休养。
没想到该在京中的他,却出现在别院。
宁皇后屏开旁人,留他与我说话。
「你始终不愿见我,所以我就来见你了。」他神色温和,带着笑意:「李簌,在你眼中,我便是那般小家子气的人么?」
我怔怔的瞧他。
他瘦了一些,模样又似比年前成熟。
想着,他已往我走近,朝我伸手。我的手教他拉了去,搁到他的掌心里。我隐约低眸,不禁用力一握。
耳边听到他说:「我不曾怪过你,那不是你的错。」
「可我却怪我自个儿。」我抬眼,声音不禁颤抖:「我差点儿失去你。」
「那么,你别再避着我吧。」他一手把我拥了过去,在我耳旁低语:「李簌,无论如何,你永不会失去我。」
我靠在他身上。
「我也不会再逃避了。」他轻道。
我起身穿衣。
身后传来动静,一件外衫便披到肩上,我转头。他对我微微一笑,一手扶在我腰上轻抚。
我将脸微倾,同他轻吻。
「这样快便四更天了?」他松开我的唇,声音低低的。
「嗯,你再睡吧,我自个儿出去就行。」我道,继续穿衣。
待到穿整妥当,我站起身,正要招人进来梳头时,不禁又转去瞧他。
他果然没睡,而是侧卧着,发丝散在枕上,一手支额,脸上掛着笑意,一双眼眨也不眨的往我看来。
「看什么?」我不禁赧了脸色。
他摇头,但一手朝我轻勾。
我心头隐动,终究没忍住,便近前低身,立即被他拉了一把,再与他缠绵依依。
时至今日,互通心意已有几年光阴,可我与他之间能够相聚的日子却越来越少。
两年前,我更让父皇立为太子。
自然,中间我并不是没使过手段…
皇叔及宁皇后自也是帮了一把,而他更一直、一直都在我身旁。
只要我需要他,他万死不辞。
可我想得,不是这样。
我只愿他好好的。他不必为我做些什么,更不要他为我牺牲。
此次,若不是为了我的事儿,他也不用冒着风雪赶回京,因而又犯了伤风。我抱住他近来有些消瘦的身子,将脸埋到他肩窝。
「李簌。」他忽开口:「你不会失去我的。你要我的一日,我便在一日。」
我无声点头,又紧紧抱了他一把。
隐约听得屋门推开的声音,是昨晚与我一块儿来的随侍。
「快过四更了,你快回去吧。」他道,率先松开手。
我看着他,欲起身时,仍旧忍不住拉住他,然后低身吻了吻他的唇角。
「阿岑,我心里只有你。」这一句话,是早该说了的。
他一怔,跟着微笑。
「我知道的。我从来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