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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

 

“兰哥儿是我什么人?”宝钗苦笑道,“他出息了,我能得什么好处?”

薛姨妈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一时也失了声。况她从来也不是那种有主意的母亲,宝钗平素温柔敦厚,事事听她的也罢了,如今有了自己的主意,以薛姨妈的性子,还真拦不住,想来想去,也只得叹息道:“交给蝌儿做罢,你可不能自己跑出去。”

宝钗到底不是那些无所顾忌的女子,闻言点头道:“这是自然的,我也要脸面的嘛。”

薛姨妈想来想去,还是劝了声:“你也别怪你姨妈,她也不容易。”

她自然是不容易的,可她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宝玉,为了她自己,凤姐是怎么被放弃的?虽然宝钗自认为做不出凤姐的那些大胆的事儿来,但是要是有冲突,她这个亲外甥女,也未必能有亲侄女亲厚。说到底,亲戚情谊在真正的利益面前算什么?人还不都是先为自己考虑的。王夫人之前那么重视宝玉,甚至为此忽略了长孙贾兰,难道不是因为觉得贾兰年纪小,指望不上?一帆风顺的时候,自然是哪哪儿都好,人和人之间都和和气气的,高不成低不就的时候,也能勉强凑活凑活,到了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什么嘴脸都显出来了。那些引着山贼进家里来搜刮财物的下人,你之前能想象到他们是这样穷凶极恶的嘴脸吗?王夫人便是真菩萨心肠,到了要选择的时候,也会选个对自己最有利的。

薛姨妈见她不声不语,也明白了大半,叹了口气,还是哭道:“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到,才害苦了你。”

宝钗心软,道:“与妈妈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命不好。”

薛姨妈虽说给她选了个苦亲事,可一开始,国公府的嫡公子,配她这个商贾之女,也算得绰绰有余,宝玉又是那样的模样性子,她自己也是乐意的,甚至妈妈和姨妈给“金玉良缘”造势的时候,她非但没拦着,也跟着动了些心思,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也晓得不该怪谁。要是真意志坚定,当年金玉良缘传得到处都是的时候,她就该害臊自己搬出大观园才是。真要说怪谁,最多也就是怪薛蟠罢了。若没有这个哥哥,她心气说不定能更高点,也就不用觉得宝玉是难得的好郎君人选,心心念念地跟着妈妈的计划走了。

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手心就是比手背的肉厚,妈妈对她算是做到了一个母亲的极致了,可其实心里还是更疼哥哥一番的。如今薛蟠杀人偿命,薛姨妈没跟着他去都算是还惦记着这个女儿了,她自然也不会特意去提起哥哥来,还要说他的不是,惹妈妈伤心难过,自怨自艾。

既然说服了薛姨妈,她便也安心下来,当日便找到薛蝌,请他在京里相看了半日,盘下一个布庄来,其实本钱还是不大够,薛蝌手上也没有余钱,还是宝琴从自己的嫁妆里拿了点儿出来,帮着她好歹把铺子开起来了。

林徥这回不论怎么说, 确实考上了, 发榜那日,也有不少亲朋来家里道贺, 只是他一来对成绩不大满意,二来几栀要离开去桐城了,他心里惦记着, 但甚至不能像宫里的黛玉一样直接表达自己的担心, 自然是高兴不起来, 迷迷糊糊地跟着父母见过几个长辈亲友,脑子里全是空白的, 别人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罢了。宋氏知他难过,也不勉强他出来交际应酬, 遂家里原定的酒席也都在问过他的意思后从简操办, 对外只称待他殿试领了职后再和冠礼一块儿庆祝。只是别人看来, 多半是林家对林徥的名次不满意了。

林滹亦想到了这点,劝林徥道:“你便是再不喜欢,该要应酬的还是要应酬的,殿试未过, 你职位还没定,若是让人觉得可以轻视你, 该当如何是好?”林家如今也是有几分面子的,林徥又是家里的嫡子, 凭着这身份, 仕途本可顺坦些, 但若是让人误以为林家不重视这个儿子,那就不好说了。

只是林徥偏还有一股轴劲儿,觉得今日家里的地位都是大哥、二哥挣来的,他实在没脸用,若和旁人一样的,反而更自在些。气得林征骂他:“哪儿找你这么迂的人?照你这么说,我和阿徹当初不也是沾皇贵妃的光?我们也该羞愧才是?事关你自己的前程,别这么天真。”只是也劝不动他,只得罢休。

只可惜林徥为几栀牵肠挂肚的,几栀自己却毫无察觉,或许以她的冰雪聪明,也看出了一点端倪,但她的心性,未来几十年的目标都定好了,父母、生死尚不能阻止她的脚步,何况是区区儿女情长?更何况林徥又订了亲,她便是情窦初开,也决计想不到他身上去。林徥又何尝不懂这样的道理?只是人要是完全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那与草木有何分别呢?好在他还算理智,知道这感情露出来也只是害人害己,便把自己锁在屋中,谁也不见。旁人只当他是不满意成绩,也怕他生气,并不敢多与他说什么。倒是宋氏知他心思,馥环、几栀、迎春同去桐城这样大的事,家里也准备了许久,又是安排下人,又是安排车马的,愣是没人到他院子里去多话。只是没人来说,他自己却又禁不住担心,自己也觉得实在没意思。

倒是迎春,这次跟着几栀一起出去,众人都当她是为了躲避娘家人,她自己其实也说不清为什么。从来都是她被人推着走,老太太、二太太、大老爷怎么安排的,她就得怎么去做,不管对自己好不好。都说她离开孙家是破釜沉舟之举,其实她自己清楚,即使这么大的事,她也是被黛玉、被奶娘丫头们推着做的,并不算她自己的决定。其实便就是不跟着几栀走,京里的医馆还照旧开着,甚至馥环别的生意也能带着她,但她有生以来,头一回这么强烈地想要去做一件事。

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这种冲动甚至感染了馥环,帮着她说服了宋氏,还打算亲自送她们出去,打点一切。有时候看着馥环井井有条的动作,她也实在是觉得羞愧。都是从夫家出来的女人,馥环虽有娘家助力,然把生意做到这么大,到底还是她自己的本事。有时候又叹世间不公,她自己过得不如意,那算是自己的性子所致,如今却否极泰来了,比她强的探春如今却不知在蛮国如何。倘若探春有馥环这样的娘家,恐怕要过得比贾家的爷儿们强得多。

临出发前,她也想过要不要去与王夫人说清楚,但到底怯懦,怕说了以后,王夫人等强留几句,她就走不得了,便只说要跟着几栀出趟远门。王夫人到底养育了她一场,如今被宝玉出走的事急得团团转,又听说她也要走,哭道:“可惜咱们这一大家子,如今散成了什么模样。你四妹妹年纪轻轻的,就看破红尘,还在庙里不肯出来,听说过得也不好。三丫头么,更是连个音讯也没有。珠儿媳妇好不容易熬到了儿子出息,现在自己却病下了,也不大好。还不知道她和大太太哪个先走,宝丫头也成天瞎忙活,如今我是真真谁也说不上话了。”

巧姐儿出事的时候,迎春心里还悄悄地埋怨过李纨见死不救,宝玉失踪时王夫人急坏了,口不择言,李纨挂在了心上,和王夫人这边彻底淡了,贾兰高中,李纨却几次都缺席,众人只当她找借口,等贾兰急急忙忙请大夫,才意识到,李纨竟是真的病重。迎春心里也记挂着大嫂子当年带姐妹们做女红的情谊,便说要去看看。

李纨这病也着实蹊跷,最开始其实确是不想和公婆应酬,借口称病,只是装着装着,竟是真的茶饭不思、每况愈下起来。贾兰是个孝顺孩子,赶紧替她去寻大夫,来的虽然不是御医,也是京里数得上名号的名医了,可愣是瞧不出她是什么毛病,只能一天天地看着她越发不济,这几天是连床也下不得了。她心里本来就有根刺,只是不满王夫人等的偏心,不愿在她们面前漏了怯,如今见到迎春,眼泪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

迎春也被她的病容吓了一跳:“大嫂子,你这是怎么了?在吃什么药?可有好好用茶饭?”她自己也是在鬼门关徘徊了几个月的人,又在医馆干了这么久,每日耳濡目染,也算是有些眼力了,自然看得出李纨这是药石罔医了。李纨却也不答她,只示意她走近些,拉着她的手道:“我如今是不中了!”迎春忙道:“大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兰哥儿才刚中了进士,就是为了他,嫂子也该振作才是。”

李纨自丈夫去世后,确实就是在为了儿子而活,如今听见这话,更是难过不已,心道:“我苦了这么多年,可不就是盼着兰儿出息?如今他刚考上,我若是此刻没了,他不是还要丁忧三年?三年过去以后,还不知道能轮得上什么差事。是我连累了他。”她父亲是国子监祭酒,虽一向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该知道的,她大体也知道,也没指望过儿子能一中了进士就一步登天,但踏踏实实地往上晋升总是可以的。然而自己这一去,贾兰的仕途怕是还没开始就要先耽搁了。她也说不上是更遗憾自己这辈子没能当成诰命夫人,还是更忧心贾兰的前程,只泣道:“都是我不好。有些话,我也只跟你们说了,巧姐儿被贾环和她舅舅联手骗出去的时候,平儿求到了我这里来,我原想拿钱去赎巧姐儿,只是担心王仁躲到不知道哪儿去,这笔买卖又是大太太点了头的,我的钱也一去不回,兰儿以后过生活都艰难,没肯答应。现在想想,也是报应不爽,折了阴功了!”

巧姐儿的事,迎春也难说到底有没有怨过李纨的见死不救。但是馥环说过,做下这事的是贾环、王仁,昧着良心点头答应的是邢夫人,若是怪到别人头上来,未免太过自我。她也想开了,亲戚一场,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譬如后来贾家越发地落魄了,她自己接济了几回,实在难以维持后,也就没给过钱了,又有什么资格去责备大嫂子的袖手旁观呢?

贾兰与迎春当年都是大观园里的隐形人,什么样的场合,也多半轮不到他俩出头,甚至有时候连老太太都会忘了他们。如今宝玉失踪,贾兰高中,反而在家里翻了身来。迎春这次出远门,在贾家亦没有道别的人,见李纨这样,也只能道了声“珍重”。

李纨像是知道了她并非去个数月就回来的样子,点了点头,问她道:“你还没见过你四妹妹罢。”

迎春道:“我正打算去水月庵同她道别。”

李纨冷笑道:“你是见不着她的。”

迎春奇道:“大嫂子此话怎讲?我知四妹妹看破红尘,出家修行去了,她一向冷情冷性的,倒也不奇怪。只是我一向与她交好,便是出了家,又不是不认识了,我去拜访她,她便只拿我当一般施主看,也是无妨的。”

李纨叹道:“你当水月庵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吗?栊翠庵尚在大观园内,妙玉是什么结局?琏二奶奶当年收人家银子坏人家两条性命是谁撺掇的?你当四妹妹在那里,能安心修行吗?她是去避祸,却不知祸在人心呢。园子里当年那么多小戏子,都打发去了那儿,如今有几个还活着?四妹妹虽然比那些戏子们尊贵些,不至于有她们的下场,但那儿也委实不是修行的地方。二太太一定告诉你,四妹妹不耐烦见家里人罢。”

迎春一怔。王夫人的确这么说过,她也只当惜春又闹脾气了,毕竟这次离开京城,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想着到底要见一面。如今听李纨的意思,却又没那么简单。只是王夫人是被那静虚师太蒙骗了,还是自己心里就是这么想告诉她的呢?

都说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李纨本就是个信女, 到了这时节,悔愧交加, 更是把平日里埋在心里的话一气儿都说了。迎春本是个麻木的人,听到后来,心里发凉,亦觉得后怕。但不管怎么说, 她和惜春姐妹一场, 出去之前肯定是要见惜春一面的, 如今听闻惜春过得不好, 更是放心不下,要去亲眼看看,这个一起长大的妹妹和家里其他人不同,该帮的还是要帮一把的。她攒下的银子要填贾府一大家子的开销是不够, 但让惜春过得好一点,还是能做到的。

谁知水月庵里如今却还是人来人往的,仿佛静虚师太往常奉承的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相继倒台对她毫无影响似的。迎春当年就不起眼,如今又换了打扮,静虚一时竟没认出来,把她当寻常施主一般接待,待听了她的来意,细细打量了她, 冷笑道:“原来是二姑娘。”又道, “咱们这小庙自然是容不下四姑娘这种大佛的, 她早就云游别处,不知所踪了。”

迎春也着急了,难得迸发出些许勇气来,不顾静虚的反对,四处打探,总算智能儿还有些良心,偷偷告诉她:“四姑娘约摸是去了从前妙玉师父修行的庙里去了。”

妙玉当年也是富家小姐出身,跟随的师傅亦在京里有些名气,只是后来师傅圆寂,她被王夫人等请去大观园拢翠庵中,她们师徒原先修行的庙宇自然年久失修,成了破庙,除了赶路的穷苦人没有地方住,借那儿遮风避雨外,只怕再无人丁。惜春也是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怎么会去那儿呢?迎春先是不信,只是实在没有头绪,也只能去碰碰运气。

智能儿竟真没骗她,惜春居然就是在那座破庙里,已然削去了头发,绍衣乞食,哪里还有昔日千金大小姐的模样。迎春抱着她大哭了一场,她倒是说:“佛门清修,本来就该吃苦,我现在吃糠咽菜,可我心里头干净,比从前强得多。”

迎春心疼,但也无可奈何。惜春毕竟是宁国府出来的姑娘,贾珍是什么样的人,其实姐妹们心里头都有数,那宁国府,当真除了门口的一对石狮子便没有干净的了,惜春其实最是痛恨那些事的,可惜一直摆脱不了,终于下定决心出家了,水月庵却也是个腌臜混乱的地儿,她心灰意冷之下,宁愿衣不蔽体、托钵行乞,也不愿再与从前有纠葛了。迎春也无法,只得又求到馥环那里。

馥环对贾家已经是十二分的不耐,但也不至于把气撒到一个小姑娘头上去。况惜春所说的佛门淫窟若是真的,也确是违反了本朝律令。馥环也不客气,直接向官府举报了去,然后又亲自去求见了藕舫园不远山上的庙宇,请求庙里的师太收惜春做徒弟。

师傅们本不信这些富家千金真的静得下心修行,又因惜春俗家亲戚们就在京里,怕惹麻烦,待真的见了她,发现她真的狠得下心与前尘往事斩断了所有机缘,才松了口,只是仍得从最小辈分的弟子做起,打杂抄书,没有优待。惜春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宁愿上街化缘也不愿回家里或者水月庵,自是吃得起这个苦,这庙是百年名庵,连皇太后都来上过香,不管内里有没有掺和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争斗,起码水月庵那些龌龊事儿她们是不屑干的。惜春也没想到峰回路转,当年木讷得一声不吭、任人欺负的迎春反而替她寻了这么一门出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谢她,只好听她的话给师父磕了头,又去谢馥环。

“你好好修行吧。”馥环沉默了一会儿。她其实想提醒一句,佛门也并不清静,这样名声大的寺庙也不见得里里外外都见得光,但她又不忍心给刚从绝望泥泞里爬出来的人致命一击,也只得道,“不必担心其他,我自然帮你打点好。”少不得对庵里的主事吩咐一二。林家毕竟地位摆在那儿,其他人自然也得卖她这个面子。

迎春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安安心心地上路了。

“你这次回贾府,倒是不曾逗留。”馥环也听说了贾家出了不少事,心里还在担心迎春回去后要被扒一层皮下来,想不到她竟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迎春叹道:“二太太对我还是不错的。”

馥环一想,也就是了,如今贾兰中了进士,贾家有了中兴的希望,自然不好同之前落魄时一般的行事,逮着谁就像抢似的“借钱”,丢了自家的面子身价。所谓的礼义廉耻,总是建立在加官进爵的基础上的,饭都吃不起的时候,自己亲手推入火坑的姑娘也好意思去借钱,也不怕因此得罪了谁,待事情有了转机,才开始顾忌自家人的声望,想着目光要放长远些。她点点头,道:“已经算好日子了,你那儿要是没什么事,咱们就那天出发。”

迎春自然是没什么事,安安分分地等馥环与几栀处理好了手里的事,拜别宋氏等,也就不声不响地离了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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