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她从前见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哭闹起来,就说要去山里当姑子。她想这大约是个出路,便一路向北逃到了山里,拍开了玉虚观的大门,出家做了个小道姑。
没有钱,亲娘老子都现恶鬼相。大师姐受尽了没钱的罪,这辈子都不想再穷了,道:“人活着就得吃饭穿衣,若是有钱,谁还在这里挑水种地?别的不说,就东厢房那个屋顶,已经漏了好几年的雨了,一直都没钱修。”
玉虚观传承了数百年,从前也曾经香火鼎盛,如今却门可罗雀,不复当年的盛况。
秦招娣跟了师父多年,见观里一直破破烂烂的,心里实在不好受。她抱怨了几句,叹了口气。李清露道:“房子是该修了,还有三清的神像也该重塑金身了。等这些菜长出来,挑到集市上卖,应该能挣一点钱。”
秦招娣撇嘴道:“那能挣多少,就这么点东西,还不够咱们自己吃呢。”
李清露道:“积少成多嘛。”
她虽然这么说,却也知道杯水车薪,不免有点气馁。小师妹名叫李盈,只有十三岁,也是个弃婴。师父捡到她时是个满月的夜晚,便取了个盈字。她虽然没经历过好日子,却也没见识过亲爹娘穷起来能狠到什么地步,实在不能理解大师姐的心情,也就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天到晚都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打小算盘。
李盈是个天生的兔唇,性格却十分开朗,好像从来都没把这当回事。玉虚观的师姐妹当中,不少都是有缺陷的。秋云师太没有嫌弃她们,把她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教养,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大家却十分和睦。
李盈想起过年时,师父给她们买了一小罐麦芽糖。十几个师姐妹,每个人拿筷子蘸一点,很快就吃完了。她舔了舔嘴唇,回味着糖甜甜的滋味,道:“要是有了钱,你们想做什么?”
李清露除了修房子,也没有更大的理想。她寻思了片刻,道:“我想买一把好剑,给大家买新棉衣和棉鞋,然后……开个更大的菜园子,种更多的菜。”
大师姐噗嗤一声笑了,道:“你可真没见识,挣了钱就买菜种子和新锄头么?”
李清露觉得自己被她嘲笑了,不高兴道:“那又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啊。你想做什么?”
大师姐早就想好了,人不能穷一辈子,想挣钱就得做一番大事业。她怀揣着一腔雄心壮志道:“要是有了钱,我就盖个更大的道场,收更多的弟子,把咱们玉虚观发扬光大。吸引更多的香客,多挣些香火钱!”
不愧是大师姐,格局就是比一般人更大。李清露对她生出了敬佩之心,不管能不能成,有理想总是好的。
她看向小师妹,道:“你呢?”
李盈认真地说:“要是有了钱,我就买点好吃的,剩下的都存起来,然后跟以前一样过日子。”
秦招娣把脸一扳,道:“好你个守财奴,有了钱你还吃观里的,看我不把你那一肚子存货都打出来!”
她拍了小师妹后背一巴掌,追上去还要打她。李盈哈哈直笑,扔下锄头跨过地上的土堆,躲到了李清露身后。李清露张开手臂挡在中间,被扯的晃来晃去的,道:“别闹了,哎呀。”
秦招娣道:“一点出息也没有,你就没什么大志向?”
李盈还不服气,道:“要那么大出息干什么,我又不想当掌教。”
她要护自己的钱罐子似的,转头就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道:“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花,等想到了再说嘛!”
李清露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她们才十七八岁,没见识过多少东西,怎么知道有了钱该怎么花?等以后见过了更多的人和事,就能找到比菜种子和新锄头更喜欢的东西了吧。
秦招娣看着她们,忽地笑了。李清露道:“怎么了?”
秦招娣道:“这还没钱呢,就为了怎么花钱吵起来了,傻不傻?”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好笑,又老老实实的干起活来。忙活到了中午,李清露把最后一捧土盖上,浇完了水,对着一地的小白菜道:“赶快发芽,赶快长大。”
李盈叉着腰说:“对,长大了就可以吃了,一半做醋溜白菜,一半压缸里做酸菜。”
李清露怀疑这些白菜听懂了就要憋在地里不长个了。小师妹吓唬完了它们,捡起旁边的篮子,道:“咱们回去吧。”
秦招娣还在想着挣钱的事,一路闷声寻思。良久她抬起头来,道:“后天是初一,山下有集市。要不然咱们去赶集吧?”
李盈道:“买什么,咱们不是没钱么?”
“谁说去花钱了,咱们去赚点钱。”秦招娣道,“观里不是有好几缸黄豆么,咱们挑两担出去卖了,再卖几张护身符。集市上的人那么多,总能挣到钱的。”
李清露觉得这主意可行,道:“好啊,我陪你去。”
李盈也想出去逛一逛,道:“我也去。”
隔天玉虚观沐休,一大早李清露就和大师姐、小师妹挑了两担黄豆下山去了。
集市上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路边有卖菜的,有卖小孩儿的虎头帽、小衣服的,也有卖胭脂水粉的。过了十字路口,西头的大街更繁华。李清露挑着担子要往前走,大师姐一把拉住了她,道:“别过去了。”
李清露有点奇怪,道:“怎么了,那边人多啊。”
秦招娣道:“前头是金刀门的地界,在那边做生意的都要交一成利。咱们也挣不了几个铜板,别过去找麻烦了。”
宜昌城是长江上重要的码头之一,水陆交通便利。金刀门相中了这个好处,早年费了不少力气拿下了这块肥肉。他们的堂口就坐落在城西,码头上都是他们的人,过往的商旅客船都得给他们抽一成利。
李清露不怎么下山,对这些事只是略有耳闻,却没想到连街上做小本生意的都归他们管。
她有些不满,小声道:“码头不是他们建的,大街也不是他们修的,他们凭什么管这么宽?”
小师妹也道:“就是,没王法了吗?”
少年人一腔热血,总是容易义愤填膺,等到年纪大一些了就知道好好活着最要紧。有能耐的人都不管这些闲事,哪里轮得到她们这些微末小卒来说话。
秦招娣道:“没办法,如今世道乱,官府都管不了,只能睁一眼闭一眼的。长安那边更夸张,沿着中轴线一划,金刀门占西半城,业力司占东半城,就那么一点地儿都让黑/道瓜分完了。只有北边府衙和中间一条大街归官府管,还是两边的掌事给官老爷面子。先前我跟师父去长安拜访朋友,见东西城泾渭分明的,百姓没事都不敢去对面走动。”
那两人听她这么说,都十分惊讶,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李清露望向西边的街道,那边虽然干净整齐,却莫名带着一股压迫感。沿街的店铺林立,招牌鲜亮,大街上被洗的一尘不染,地上的水还没干透。东边的路上则尘土飞扬,行人的穿着也明显破旧许多,没有那边的人富有。
“别看了,”秦招娣道,“就这边的街上没人管。两担黄豆而已,卖完就走吧。”
李清露也不想惹麻烦,便在路边找了个地方,放下了担子。
有人过来看了一眼,抓了一把黄豆,道:“怎么卖的?”
小师妹道:“十文钱一斤。”
那人摇了摇头,没什么兴趣地走了。一会儿功夫,好几个人来问,却又不买。三个小道姑看着旁边花花绿绿的,都是吃的玩的。她们卖黄豆,实在争不过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