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听?见这话,胡夫人心下了然,现如今是?不再?能够轻易周旋过去了。她端直了腰,另有?说法,“姑娘找我要银子,那好,我们也?该这笔账细算算。自?姑娘到我们家来,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远的不说,那一年包了船上无?锡去接你?们就是?笔不小的开销。”
那上下唇齿磕磕碰碰间,犹如算盘打得“咣咣”作响,“你?舅舅为你?爹的事情在南京奔走,嘿,虽然没有?很大?的成?效,可?官场上的人,你?要他稍微抬抬手都是?要花费的。你?舅舅自?你?爹的事情出来,就四处托人,这么?一年来,你?不知道折进?去多少。我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要多的也?没有?,都是?暂用?的你?那笔钱。我现今细细算来给你?听?……”
这般一算,便叫人拿来个账篇子念给妙真他们听?。又是?跑腿下人的盘缠打赏,又是?各路衙门上下的买通打点,大?项的四五千,细则几?百钱都算在里头。待念完时,那六万八的银子就所剩无?几?了。
妙真惊落了下巴,从不知道原来在官场上运作需要如此多的花费。她张着嘴正在心头盘算,陡地听?见瞿尧咳了两声。向他一看,他暗里递个眼色过来,她才醒神,这大?概都是?胡夫人胡编出的账。
待要张嘴问,那胡夫人把账篇子丢来,坐回榻上一笑,“你?姑娘家不知道,瞿尧大?概是?晓得些的。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就是?这样子,不论事情成?不成?,先要孝敬他们。他们呢,也?不可?能写下什么?字据给你?,都是?彼此心里有?数的事情。你?倘若要问舅妈要什么?收条,那舅妈可?真是?拿不出来。”
瞿尧料到有?此一招,委实也?是?无?奈。不过既然已打定主意要和?他们打官司,也?不同她过多纠缠,转而问:“现款先放一放,那两处庄田,还请舅老爷这两日抽个空,咱们拿着两家老爷签的这契,到衙门凭契过户。”
胡夫人拣起那份契书看几?眼,早有?防备,便笑了笑,“这契嚜的确是?你?爹和?你?舅舅签的,不过不这契书连同两分地契都不作数了,你?那两处田庄,早给朝廷收了去。不信你?到衙门里去问,你?爹的事情刚出来不久,就给充了公,衙门里留着底呢。”
这也?是?胡老爷的高明之处,知道现银子说不清,这两处庄田却是?有?凭有?证的,因此前头就勾结了县令等人,假作充公。
妙真没料到他们竟能这般无?耻,脸色不由大?变,噌地拔座起来,“这些都是?你?们说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你?们写下的收条契书都在这里,你?们就得把我的东西?如数还给我!”
一个未经世事的姑娘,胡夫人会怕她?
她是?不惊不惧地斜飞着眼梢笑起来,“你?看,说你?不懂事你?还不服气。要是?像你?想的这样简单,你?爹你?娘也?不会有?这桩事。我的姑娘,道理是?道理,事实是?事实,要是?这世上的事情都能循着道理来,那就不是?世道了,那是?神俯仙宫的地界。”
说着,挑着兰花指朝自?个头上一指,“舅妈要是?拿这你?这番道理去和?官场上那些大?人说,只怕项上这脑袋不知道丢了几?回了。你?要钱,舅妈这里实在拿不出来,不过你?只管住在家里,舅妈总是?要照管你?的。再?有?句话,听?你?的口气,邱三爷邱三爷的,想必你?要搬出去住,也?是?邱三爷替你?在忙,舅妈终归是?你?的长辈,不管你?怎么?多心,我也?要提醒你?,什么?邱三爷高二爷的,你?就这样放心外人?大?家都是?买卖人,你?多心我们,却放心外人,是?什么?道理呀?”
妙真早是?气得胸口大?大?地起伏着,咬着一口皓齿睨着她。后来一想,早知是?这结果,又在这里和?她斗什么?气?反正是?要打官司的。便收起那些票据旋裙而去。
走回房里,还是?气不过,就到林妈妈跟前骂了一阵。
她骂人也?骂不好,又不会粗鄙之词,也?没有?市井泼妇的态度,只咬着牙口在床前跺来跺去,“他们实在不要脸!欺负无?人替我做主,抵死要赖账。妈妈,您老人家说说,这世上怎么?有?这般厚颜无?耻的人?!”
林妈妈硬提起一股力气陪着她骂了半晌,后头见她落下两行泪,又改平心静气地劝,“好了好了,你?晓得他们是?厚颜无?耻,就犯不着在这里私自?怄气。把自?己怄出个好歹来,他们也?不肯还这笔账。不是?已拿定主意要打官司了么??就不要气了,我的儿,看把你?气得,脸红脖子粗的。”
妙真也?想要把那口气平复下去,可?心口喘动两下,忽然悲从中来,狠扑到林妈妈那被面上大?哭不止。
一早就料到是?这结果又有?何用??晓得这些道理又能如何?她还是?忍不住伤心,为她曾对这世界一厢情愿的以为,那些以为,终于被粉碎成?泪。
天地浮萍 (〇三)
哭过一场, 隔日仍是乱糟糟搬到那边房子里去,还来不及归置,就匆匆忙忙使瞿尧将那份诉状递交上衙门。衙门那头给了回执,说要按例要等候些日子, 待衙门那头着人查对?了, 才升堂审理此案。
一扭头,那县令大人不慌不忙, 着了一位姓柴的主簿将诉状拿去胡家给胡老爷看。这也不过是让给底下这些人一个发?小财的机会。现如今朝廷拨给各府地衙门的饷银少, 为别?项开销, 差役们偶有个不能关饷的时?候。他做大人的在上头发?大财, 也不能亏待手下人。这也是当今的为官之道, 上上下下, 都要周全?。
那柴主簿走到胡家来, 翘着一截兰花指捻着下巴几根稀疏的胡须,笑?道:“还是您老爷晓得防患于未然,您瞧,你这外甥女果然一纸诉状递上公?堂, 将您老爷给告了。大人遣我来告诉一声, 到时?候少不得要升堂坐衙,你看,我们老爷忙得这样子,还要为这点事腾出空来敷衍,也是麻烦呐。”
胡老爷领会意?思, 马上叫管家取了一百两银子来奉上, “晓得现?下衙门里正是忙的时?候, 为我们家这点闲事,还要带累衙里众差官奔走着查对问话, 实?在过意?不去,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柴主簿收了银子,人就变得很和善,处处为人考虑,“您看看,今日登门又不是为什么谢钱。是来提醒您老爷,您这头可?得把话编圆了,回头到了堂上,可?别?落下什么话柄。大家面上都要过得去,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胡老爷一啄脑袋,笑?个不住也应个不住地?亲自将人送出去。
回来和他太太商议着,将前头编好的各项开销又检点个滴水不漏,眼下是一面等着升堂,一面等着苏州邱老爷的回信,看看他邱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一番等待的间?隙里,却来说说南京。
说这安阆由北京刑部带了封公?文来奉上应天府府衙,府台见上头应允尤家夫妇的尸首还乡,倒没什么话说,只令他带着公?文往上元县县衙去收殓尤家夫妇。
谁知阎王那关好过,底下小鬼难缠。到了县衙,那上元县令想他是个榜眼相公?,必定有些财力,因此故意?坐在上头兜绕圈子。
一会说:“哎呀,刑部怎么不另派个人陪着你来?按说你虽有功名在身?,却未封官拜马,不应当传递朝廷公?文。所以你这公?文,到底是真是假……我倒不是说先生仿造公?文,先生不要多心。只是我为官在任,事情再小,责任却大,一旦有一丁点差池,都怕承担不起。”
安阆读书?虽多,见识却少,一时?不知人家的意?思,竟还走上前来指给他瞧,“大人请看,这公?文上头有刑部的印章,行文是谁都写得清清楚楚。本不该我来传递,可?因那位逝世的犯人是我的姨父,我本来正是为姨父这事到北京走动,不想听见姨父亡故。刑部体谅我是其侄,所以命我顺路带着公?文前来替姨父姨母收殓。”
这位县令暗里白他一眼,心想他既与这姓尤的有亲,恐怕前程是断送了一半了。
于是更加没了大的顾及,一面把歪在椅上,一面把胳膊搭到案上来,几个手指头互相搓着,嘴里还是怀着疑惑,“啧,可?是按理说,这等要犯就是死了,也要送去刑部验明正身?,怎么刑部连这章程都不要了,叫你径直拉回乡去?我不是信不过先生,不如这样,先生在南京稍留些日子,待我问问上头,果然确凿的话,先生只管来办就是。”
“大人,我来时?先往府衙去过,府台大人吩咐我只管把公?文送到这里来。”
那大人还是只管搓着指头,“府台大人一向不过问这起小事,所以才叫你往我这里来。”
及至这会安阆才留意?到他那几个手指头,陡地?领会过来,心却凉了大半。想不到真是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句话,当今官场竟都是沆瀣一气,各自为利。
又想这一番奔波,从家带来的几十两银子早就花销得精光,哪里还有得打点他?先前听说良恭要到南京来,恐怕早到了,只好先寻到了他再做打算。安阆在这里空自怔忪片刻,便愤懑而?去。
那县令不信他不再来,仍是翛翛然坐于内堂。本来闭目算计该敲这位榜眼相公?多大一笔竹杠,谁知见心腹罗亭走了进来问:“大人,是不是上头准那姓尤的两口子尸首还乡了?”
县令就将那份公?文丢给他看。罗亭粗略看了眼,便笑?着打拱,“那小的就好开口了。小的有位同乡从前受过这尤老爷家一点恩惠,特来找到我,想送尤氏夫妇还乡,小的就只好腆着脸来求大人开恩。”
那县令一口气堵上来,看了他片刻,恨他来得不是时?候!
可?这罗亭不但是他心腹之人,早年还救过他一命。这笔横财看来只得勉强作罢,就将眼一横,气道:“算了算了,交由你去处置。听说你下月要成亲,这份人情,就当我做大人的送你的贺礼!”
罗亭得了这话,特地?往旅店里告诉良恭,良恭这里如何再三谢他不题。只说次日,良恭往码头找客船,问了好些人,人家都不肯运载死人,因此只得包船。稍一打听,谁知赶上秋天,包船的不缺买卖做,也不愿拉,张嘴就要了五十两。
他哪里还有这些?却是一口应下,说定两日后启程。转头回到旅店里才去打算哪里弄这笔钱。
想得正出神的功夫,闻得店里的伙计来敲门。开门看时?,原来是安阆寻了来。
因良恭上回打他那一棍子,两个人算是撕破脸皮,倒不好再做出朋友态度了。良恭自然也犯不上再装模作样,只侧身?一让,随他进来,也不去倒茶招待他,也不请他坐,只管懒懒怠怠地?打量他。
这间?逼仄的客房实?在调转不开,安阆接连的奔波,早是疲累不堪。也不要他请,自在那张罗汉床上坐下,将在北京的遭遇都说给他听。
尾后低低沉沉地?道:“我顺便送了刑部批准发?丧的文书?来,不想今日到县衙去,受到那县令许多刁难。听他的意?思,仿佛要一笔钱才肯许我们把姨父姨妈带回乡去。也不知要多少,想必数目不小,所以我先来寻你,要和你商量个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