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这?日大?早起来,妙真?欲往那?里寻访白池。良恭替她雇了软轿来,敲入这?间屋里来说:“轿夫也?认得他们邬家的房子,他们一径抬你过去,我就不跟着了。”
妙真?换了件灰鼠里子的绾色长衫,葭灰的裙,戴着灰毛兔卧,终于肯把支凤吐流苏的步摇翻出来戴在侧面头上?,打扮得鲜鲜亮亮地迤逦走来,“你为什么不去?”
因为孝中,良恭许久不见她如此装扮,眼?前一亮,目光旖旎地道,“我因想着咱们抬着那?几箱银子跑来跑去的有些不便,眼?下又是住在栈房内,人来人往的不放心。不如去寻个?大?的票号把银子存放进去,等走的时候再取走不迟。”
这?一路上?良恭费尽心思?说了无数好话,也?都是无用功。虽深知妙真?的症结在哪里,却不能草率照她的话去行婚姻之事?。
妙真?因他这?态度,也?始终是淡淡的和?他疏远着。这?会?听见他不跟着往邬家去,就觉得他是连哄她的耐性也?没有了,故意?拿事?来敷衍。否则前两?日不去办这?正事?,偏今日想起来去办。
她说了句“随你的便”,就错身走到椅上?,不和?他说话,吩咐花信去前头柜上?要早饭来吃。
良恭见花信出去,站屏风前头了会?,她仍不睬他。他就走去把门阖上?,笑着踱步回来,“你还在怄气呢?”
“没有啊,我有什么可怄气的事??”妙真?在手边桌上?端起碗热茶,看也?不看他。
良恭走到她面前,屈身弯腰,两?手扶在椅子两?边的扶头上?把她包围起来,歪着笑脸睇她,“还说不生气,嘴巴噘得都能挂把壶在上?头了。你一怄气,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丫头。”
她在茶盖子上?剔他一眼?,“我晓得我是年纪大?了,不该做出这?副娇滴滴的样子,很不好看。不过用不着你来说,我自己清楚。”
“你又歪解我的意?思?。上?回说成亲的事?,我也?并不是你想的那?个?……”
还未说完,妙真?便假装毫不在意?地挥着手剪断,“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饿死了,你开门看看饭有没有端上?来。”
良恭只得拉开门瞅一眼?,他们是住在这?家旅店三院里头二楼西面,这?二楼正北东西拢共六间客房,却是三处楼梯下下。正北的屋子是由二院上?下,屋子也?是开在背面二院那?头。东西世间屋子虽有游廊,却叫北屋拦断了。西面两?间屋子都叫他们占了去,倒是自成一派,没有外人走动。
这?院内是清清静静的,只零星听见前头两?院里有南北富商走动攀谈,阖上?门来又立时关住了那?些杂声。良恭自然不和?她住在一间屋子,好容易趁着花信不在,此刻清静,要好好哄一哄她。便走回来说:“你这?衣裳仿佛有哪里不对,站起来我看看。”
她将信将疑站起来,自己低头看,“我这?衣裳前头因是热孝,好久没穿了。因想着今日要往人家去,该穿得热闹些才翻出来穿。这?栈房里又没有穿衣镜,不晓得什么样子,是不是被老鼠咬破了哪里啊?”
良恭歪着脸一笑,上?前去拥住她,“你看我像不像老鼠?咬你一口!”言讫亲在她嘴巴上?。妙真?始知上?当,急着挣扎了几下,挣不开,也?就罢了,一面痴迷在他的亲吻里,一面想来还恨,就使力在他手臂上?掐一把。
他吃痛退开一点,还是笑,“这?下气散了吧?”妙真?气鼓鼓的不理,他索性把胳膊抬到她嘴边,“还不解气你就咬。”
妙真?一口咬上?去,发了狠,咬出点血来才肯放开,才发现就是咬在她从前就咬过的那?块皮肉上?。两?个?人望着那?块新齿痕叠旧齿痕的皮肤,才明白原来什么都没改变。他仍是那?个?一旦爱谁,就怯懦却步的他。她也?仍是那?个?一旦心动,就不计前因后果的她。
碾玉成尘 (〇一)
饭毕四人抬的软轿将妙真送去万合街上, 暨至邬家,叩门须臾,就有小厮开门。妙真问了问白?池,又自报了名姓。那小厮忙进去通传, 不一时就满脸堆笑地出来?请。
邬家的房子?大, 人口却不多?,听说就是邬老爷与他的正房太太及他们生的个儿子。这?样稳固的局面?, 还不知白池怎样挤身进去。妙真一路走着, 不由得为她提着心。
这?廊叠廊门重?门的, 跟着那小厮踅绕好一阵, 才在一处洞门前看见几个女人等在那里。为首一个丰腴体胖, 浑身穿戴华丽雍容, 捧着个大肚子?, 左右由两个丫头搀扶着。走近了一看,妙真大吃一惊,原来?就是白?池。
却是大变了模样的白?池,险些认不出。她原来那张冷冷清清的瘦脸早膨成了一个小银盘, 两只清冽哀愁的眼?睛被脸上丰腴的肉脂挤得小了些, 再看不见从前目中的清高。两边脸颊长了些浅浅的雀斑,五官也大不如从前那般起伏有致,自然也就少了从前的一股凌厉。她整个人乍一瞧,有种俗气的和善。
妙真睇一眼?的感觉是,她那身冷艳脱俗的气度已容进世?间的浑水里了, 她不用洗尽铅华, 反而给这?水沾染了一身铅华。
她堆着满脸可亲的笑, 直来?拉妙真的手,“你们怎么忽然到昆山来?了?也不早叫人来?说一声, 我都不知道。方?才门上?进去告诉我,我还惊了好一阵,还当?是他们传错了话。”
到底是自小长大的人,三言两语间就回了一份亲热。妙真也挽住她,歪着脑袋盯着她的肚子?瞧,“我在嘉兴的时候写信给你,你回信到嘉兴的时候,偏巧我又往常州去了。头个月邱家才把你的信捎到常州,我才看见。你信上?不是说小产了么?”
白?池低头笑着,摸了摸肚子?,“是小产了,又有了,这?会都快六个月了。你们怎么想着到这?里来??”
“我看了你的信,不放心你啊。本来?要回嘉兴去,就想着从苏州这?头走,顺便来?瞧瞧你。”
白?池看着她噘高的嘴巴,才肯定?是她真到了跟前来?,此刻才猛地一阵欣喜,挽住她开始由衷地笑起来?。
这?一笑,彼此仿佛是挽住了过往,妙真才想起来?哭。白?池忙嗔笑,“哭什么啊?好容易见到了。幸得你们来?,我都要闷死在家了,在这?里又没有亲戚朋友,成日盼着有人来?和我说说话。既到了这?里,就别急着走,好歹在这?里过完年在去。老爷太太的事我都知道了,连我娘也不在了,你回去和谁过年呢?不如就在这?里和我过。”
说话间,已至一处游廊,廊中开了处洞门,穿过洞门,见短径,两旁篱笆内一面?是太湖石堆的假山,一面?种着两颗桂花。几步走出去,便有三间屋子?。白?池将二人引进正屋,就见满屋里堆着各式髹红的梨木家具,几处精致罩门屏风,各样的金银器物。
这?倒不是她一贯的喜好,妙真犹记得她喜欢清清爽爽的房间,不爱陈设富丽。
妙真一面?环顾,一面?受到某种冲击,仿佛是一个浪头打来?,将记忆中保存的对她的印象混在一起。她再度感到一份陌生,幸而调转头来?,还能看见白?池熟悉的五官。
屋里霎时进来?三四个丫头仆妇,又是端茶,又是端点心,都摆在一张雕花罗汉榻上?。白?池待妙真初初打量完这?间屋子?,就笑着拉着她去榻上?坐,“我们家里的点心,都是一家有名的糕子?铺里做的,我们家里是不做点心的,两个厨娘不会做,就做也做不好,摆碟子?不好看。你是最喜欢吃这?些的,快吃吃看。”
说着就在碟子?里拣了块榛子?酥糕递给妙真,一抬眼?,看见花信站在跟前,忙外头吩咐丫头,“搬根凳子?来?呀,没见着还有客在这?里站着?你们只当?她是丫头啊?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呢,姊妹一般,往日玩起来?,可不管谁是主?子?谁是丫头。”
小丫头还反应不及,就有个年轻媳妇眼?疾手快,忙去搬了跟马蹄方?凳在跟前,笑嘻嘻请花信坐,一面?望着妙真说:“素日总听我们姨娘说起她从前在家时候的情形,说他们家的姑娘长得如何如何奶貌若天仙,我们还不信,今日一见,可不由得我们不信了。”
妙真忙客套谦逊两句,白?池一面?和妙真笑,“她们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相貌的小姐。”一面?扭头对众人说:“今日可是叫你们长了见识吧?”
几个仆妇忙道,“那时候姨娘刚到家来?,我们就开过一回眼?界,今日托姨娘的福,又开了一回。”
白?池挺起肚子?,脸上?的笑拢来?一股威势,散漫地挥挥帕子?,“你们出去吧,叫我姊妹间说说话,这?屋里暂且不要人伺候。”
众人应诺,纷纷退到廊外伺候。妙真留心去数,这?屋里伺候的女人竟有五个,又见屋里家具陈设这?般排场,哪里像是做小妾,简直是正房太太的派头。
待人出去,她搭过脑袋在炕桌上?问:“你这?屋里怎么这?么些人?都是单伺候你一个人的?”
白?池微笑着向门帘子?斜看一眼?,“我最先来?时,又不是住在这?里,老爷单在外头买了所房子?给我住,也有一房下人伺候。他们是三口,女儿单在屋里伺候我,老娘张罗家里的事,男人在外头跑腿。去年我搬进来?住了,老爷又给添了两个女人伺候。还有一个,是上?月才进来?的奶母。”
花信搭腔道:“这?样讲,你最先到邬家来?时,是给邬老爷做的外宅?”
“最先我是到无锡去找老爷,老爷在那里有买卖。跟着老爷在无锡住了个把月,就回了昆山。家里太太是个母夜叉,原不许他娶小,他只好偷偷在外头置办了房子?,把我安置在那里。”
花信追问:“那你怎的又能搬进来?住呢?”
说到这?里,白?池那双笑眼?里泄出一点狡诈的精光,自信从容地端起茶来?呷。她笑而不语,须臾才悄声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等我后面?慢慢告诉你们听。”
算起来?,白?池比她二人都精明能干,妙真倒还知道。因此看见这?光景,明白?她不是装出个好样子?来?故意叫她们放心,是确凿过得不错。
她慢慢放心下来?,长叹一声,“妈妈过世?的时候,嘴上?虽然不说,可我知道,她放心不下你。我那时候当?着她说,日后一定?要亲自来?看看你过的什么日子?,她这?才放心闭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