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这样难缠的人,还得要个难缠的人去?对付。邬老爷只好请他太太出面,论蛮横无赖,他太太才?是是翘楚,谁都及不上?。
邬夫人听说这事,一开口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你?个贼烂根子的王八,做了王八还要我来给你?搽屁股,我要管你?这些闲事?你?高兴娶她嚜,当个宝贝似的藏在外头,现?在怕人抢了去?啊?抢就抢去?好了,关?我鬼事,我巴不得哩!”
邬老爷一贯能屈能伸,登时就跪在地上?,挪动几下膝盖,跪到?她膝前来,拉着她的裙子腆着脸笑,“我的好太太,你?一向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帮我这一回。按我的话去?打发了他,我往后到?此打住,再不说讨三房的事。”
她端起茶来睨他一眼,“你?还想?讨三房?我看你?简直是在做梦,赚了几个钱,就不晓得自己姓谁名谁了?要不是我,你?个狗曰的老贼能有今日??”
他脸上?堆满笑,全不介意她骂得难听,把她的腿摇晃两下,小?孩子似的,“是你?是你?!都是托太太的洪福才?叫我有了今日?。太太好不好再发发善心,成全我这一回,我再没二话。”
他一求她,就和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像条揣不离的狗。邬夫人也不知怎的,就吃他这套,给他晃着晃着,不由得笑着在他脸上?货真价实地啐了一口唾沫,“呸!没性情?的男人,你?不做王八谁做王八?”
这就算应承了,隔两日?安阆再寻到?那房子里去?,见邬老爷和个女?人在吵架,听口气?是他太太,两个因他进门才?住的口。
邬老爷看见他,便?把袖子一甩,瞟了眼他太太,“我看怎么和人家交代!”言讫就气?冲冲踅出门去?。
邬夫人追到?门上?向外嚷,“我有什么不能交代的?!她不过是我几十两银子买来的个烂货,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谁还到?衙门告我去?不成?!”
骂两句,又掉回来,慢慢在上?首椅上?坐下,打量了安阆一阵,那高高的颧骨便?往上?一耸,就是一阵讥笑,“你?是那小?骚货的娘家堂兄?实话对你?说,那小?骚货昨日?给我卖了。你?以为什么人都进得了我家的门啊?妄想?!我活一日?,就不能有第二个女?人敢踏我邬家的门槛。你?要找她,凭你?天涯海角找去?,我这里是没有的了。”
安阆怔了片刻,只是不信,“前两日?我来她分明是在的。”
“多容她那两日?还是我菩萨心肠!我这个人,心也软,看她生着病,暂且留她养病。病养好了我还要留她啊?不见得我心善到?这个地步!”
早打听到?白池是给邬老爷安置了外宅,想?必就是为怕他这位太太的缘故。初初一见,果然是个泼辣人物,安阆对答不出话来。
他站一阵,作了几回揖,“这位夫人,我看您是不大喜欢白池,不如把她交出来给我,我仍带她回去?。亏了多少钱,您告诉我,我一定想?法?子给您补上?。”
夫妻就是这样子,打断骨头连着筋,邬夫人在这一刻是向着邬老爷的,一种玄妙的偏袒。像养个儿子,好不好的先满足了他,再关?起门来打骂。
她摸了张契书出来拍在桌上?,“你?还不信我做得出来啊?我告诉你?听,没有老娘做不出来的事。你?自家来看,是不是白纸黑字写明的,卖了就是卖了。老娘不图这几个钱,就是要她不好过,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丫头片子,敢在我头上?撒野,叫她试试看!”
由不得他不信,倒是张和人牙子签的契,那人牙子叫赵德,上?头也清清爽爽写着白池这名字。安阆看着这名字,如遇芒刺,扎得心里一片疼痛难忍。从来没与?人动过手的人,一时也不由得攥紧拳头朝邬夫人脸上?挥过去?一拳。
邬夫人也不知是不是前世?作孽,由这一拳头起,后半辈子就转了个挨打的命。眼下是头一回挨打,还不习惯,眼睛瞪圆了半日?,才?后知后觉惊嚷起来。
一嚷不要紧,马上?使人拿了安阆去?见官。县衙的林大人,邬家的老相识了,知道了前因后果,问?了安阆一场,知道他有功名在身,便?抬了抬手,“本来你?无故殴打人,是要受杖责的,念在你?有功名在身,又是初犯,就免了这二十板子。人家买卖人家家里的人口,与?你?什么相干?你?还说是堂兄,什么堂兄,我看你?就是伺机想?拐带人家家里的人口!你?去?吧,不要再和人家闹了。”
安阆没法?子,只好去?找那叫赵德的人牙子,偏那人牙子成日?东奔西走的,访了四?五日?才?访到?。人是早和邬家通了气?的,见果然有人问?来,便?道:“你?来晚了,这人我前日?就出了手。”
安阆急问?:“卖给了谁?”
“也是牙行的人,姓周,叫周富。他常往外地跑,前日?听他说起,是要带到?扬州去?脱手,大约昨日?就启程了,你?要找,只好往扬州去?找了。”
安阆顿觉心下一片茫然,茫然之后,也还是要找。又打听了些有关?那周富的话,立时转回栈房收拾了细软一路往回找去?。年关?回到?常州,开春安老爷病故,他料理了丧事,耽搁了几个月,便?启程往扬州去?。
后来又是怎么样,白池与?妙真相对一阵,都不得而知。就连他在昆山县这一段,也是邬夫人有一回骂她时说走了嘴——
“你?有了身子了不得?还敢顶我两句了?谁晓得你?这肚子里是哪来的野种?你?当你?干净啊?老娘什么不晓得?有个姓安的,你?和他就不干净!正正好,算一算日?子,他上?回找到?这里来就是那时候,保不齐你?肚子里就是他的种!也就是那个没皮没脸的信是他的种,哼,他做王八倒做得高兴,不管哪里的杂种都肯认作是他自家的。”
当下白池怔在原地,前后细想?,是有些不对头。她没想?过安阆会找到?这里来,又无声无息地给他们哄骗走了,他们连见一面也没能见上?。
就见上?了又能怎么样呢?她也不一定要答应见他。尽管到?了这里来,不是没有过后悔。可当初是她自己选的,走得干干脆脆。看着是为了妙真,为了她娘,其实她自己心里晓得,是因为对于和安阆的未来,她没有一点信心。
她高兴听见他笃定的承诺,但要把那些承诺践行,她是害怕的,因为终归不配。她耿耿于怀自己的身份,从始至终都相信,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他爱过她一场,就够了。她是静悄悄地把自己的爱放下了。从此后的日?子,不拾起一份恨来引导,怎生去?熬?
碾玉成尘 (〇四)
这?日要到林家去, 妙真特地起了个大早,白池也早早起来,昨日就叫人在花圃里拣了十来盆山茶花,早上命人?抱着, 也有人?提灯笼, 十来个人跟着坐了软轿过?去。
接连两日的大雪,起来地上就积得好几寸深, 到处都是脚印, 多?半是些做买卖的货郎摊贩。年关紧至, 这?一向做生意都是赶早。到处踩得?沙沙细响, 轿子一地里走到大街上来, 又?听见“嗤啦啦嗤啦啦”下油锅炸东西的声音。
妙真挑开帘子看, 路边是有好几个炸饼摊子, 便转头?挑开另一边的帘子,两手扒在窗户上,向良恭笑着夹眼?睛,“你去看看有没有肉馅酥饼, 买一个我吃好不好。”
良恭穿着件簇新的湖色厚袄, 两手抄在袖管子里看她一眼?,“不是才吃过早饭出来的?你就不怕把手弄脏了没处洗?”
“那会刚起来,没胃口,根本?吃不下,就吃了一口稀饭。这?会才觉出点饿来了。”
良恭无法, 踅绕到轿子那头?去买。人?刚错开, 就看见有辆马车驶上前来。那车围板上的雕花十分精致, 连挂的绵帘子外层也是妆花缎的,不知是哪家的阔人?。妙真前后看看, 又?不见有人?家有多?少人?跟着,只车前头?坐着个赶车的并?一个小厮。
不一时马车就跑到前头?去了,妙真无趣地丢下帘子,又?听见良恭敲两声?轿子抬杆,是买了酥饼回来。
酥饼用?三层干荷叶包着,倒不用?弄脏手了。妙真笑嘻嘻接过?去,一面吃一面挑着帘子和他说话,“白池非要留咱们元夕之后再走,我原不想多?搅扰,可她说不早不晚的,都在节下,不好找船,不如元夕后再走便宜些。我想也是,就答应了。我看她是舍不得?我走。”
“那就元夕后再走,我听说过?几天,他们花圃里有管事的要带人?去给林大人?家的别院种梅花,我和他们家的小厮说,到时候带着我过?去看看,我还能?帮把手。”
“你还真要做这?栽花种树的买卖啊?”
“不是早就商量好的么?”良恭笑着,正好迎着红色的朝暾吐出一口白烟来,仿佛一股森冷随冰雪消融了,前景是可观的,“既然打算好了,自?然要去做,要不然还打算它做什么?正好这?里有现成会的人?,还不趁机好好跟人?学学这?里头?的门道?”
妙真鼓着腮帮子,噘了下嘴,有些为他惋惜,“我就是觉着你不是该和泥巴锄头?打交道的人?。”
“那我该和什么打交道?你说说看。”
妙真说不出,自?然觉得?他该伏在书案上写写画画,她见过?他那副样子,实在翛然出尘。自?己?想着,脸上有些泛红。良恭看见,以为是被风吹的,便抬手把她脑袋摁进去,“冷得?很,仔细把脸吹出冻疮来。”
她坐在里头?一会,忽然想起个什么,又?把脑袋钻出来,“那听你的意思,仿佛发不了财就不和我成亲了?要是一辈子发不了财呢?咱们就这?么干混着?那可是不成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的意思是先有点钱,好歹要置办分体面的聘礼。”他笑着并?过?来,“你生死非我不嫁,我总不能?叫你受委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