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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节

 

“我没有!”她听不得这话,陡地?把脚一跺,跺散了路边一堆雪,窸窸窣窣地?坠下几?丈高的崖坡。

底下反响上来她声?嘶力竭的嗓音,“我是为姑娘好!我为他们两个好!你懂什么?你看看良恭,你比我还要知道,他有手段,人又?机灵,这些年,要不是绊在姑娘跟前,他早就有大出息了!他为她耽误了这么些年,有家不回,有钱不去赚,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一横胳膊,指向前头?那辆马车,“你再看看姑娘,她那副样子,岂是寻常男人能担待得起的?什么马配什么鞍,姑娘跟着良恭,对他们两个谁都没好处。一个拖着一个,两个人捆在一起,迟早把他们两个都拖死!”

她坚持嚷道:“我是为他们两个好!”眼睛里却有热泪滚出来,朔风一吹,顷刻觉出一点?凛冽的疼。仿佛有刀片在脸上刮过去,刮出两道细细的伤口。

“你是为你自?己!”他也喊。

他一向都知道不过是在受她的利用。不过没什么要紧,她心气不高,就是利用也无非是用他做些劈柴担水的小事。他本来皮糙肉厚,全不在乎这些。但在这一刻,他看着她红着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一片失望。

承认这个事实,他倒平静下来了,“你无非是怕跟着大姑娘嫁到良家,良家并没有什么人可以给你嫁。外头?拣个人你看不上,又?怕跟了人家去日?子过不好,没人替你撑腰。你想就跟着大姑娘,嫁了人也照旧在她身边,那么即便受了丈夫的气,她也还能为你做主。所以你想她嫁给历大官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正好一举两得。”

真是如此?,那又?怎么样呢?

她把脸歪着仰起来,方才那两行泪是在她心里开了口子,撕出来一片狰狞的绝望,“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不应当这样想?我知道我不过是个丫头?,又?从没妄想过要嫁个什么阔气的公子,也没想过要和谁一番郎情妾意。难道我连嫁一个下人也不配?这一点?念头?我都不该有?”

她是个本本分分,寻常普通的丫头?。既没有惊天动地?的美貌,也没有哀情冷冽的个性。她知道自?己一点?都不特别,向街上丢块石头?下去,一砸就能砸到个和她一样平凡的女人。她这样的女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可也是个女人,也有过一段明艳青春。不过她的青春是不引人瞩目的,但也曾揣着一份极平凡的憧憬,一再地?看着它静悄悄地?泯灭。

如今青春是冷透了,她顺时顺势的产生了一份焦急,有什么不对?

她是死活也想不明白,人家是眼高手低,得不到也是合情合理。可她连一个想头?都不过是平凡普通的,怎么也总会落空?她不禁哀从中来,在无声?的一片绝望里,泪流了满面。

严癞头?嘴巴笨,一时没话驳她。不过方才那片失望里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或许他太理解这一份平凡到总被漠视的心情,所以那一年才在码头?上一眼就看到她。

在彼此?皆是如此?庸碌无为的一生里,她的平凡牵动了他的平凡,直牵动进?心里去了。使他这些年来,始终对她怀着一份恻隐。

他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胳膊肘,似乎是温柔的哀求,“不论怎么说,你不该私自?带姑娘走。有什么话,等大姑娘好了,良恭也好了,大家一起商量嘛。”

她把胳膊拿下来,眼泪给寒风吹干了,脸上满是干涩的不耐烦,“要么你把我绑回去,否则我今天一定要带姑娘走。”

“我不让。”他呵呵笑了一下,挪一步挡住她的去路,好像和她玩游戏,阻挠也阻挠得怕得罪了她。

他不让,她便向旁走一步,两个人就你躲一步我挡的一步的,让到了崖边来。谁也没再说话,该说的都说完了似的。但仍是各有各的固执。步子让不过,手上又?渐渐拉扯起来。

邬家三个赶车的小厮歪在马车上笑着看热闹,见花信拉扯他不过,极其?烦躁,便猛地?把胳膊向上天上一甩,“你到底是要怎么样?!”

谁知路上有霜,脚后跟没站稳,趔趄两步就要向后跌去。严癞头?眼疾手快窜上来狠拉她一把,她又?向前扑跌几?步。不想他脚下也打了滑,一切都不能挽回了,他像她的良心,刹那向崖底坠落下去。

这一下三个小厮还看得下去?忙跳下车来,冲到路边趴在地?上向下望。下头?到处是些嶙峋乱石,远远看见严癞头?睡在一块大石底下,脸上逐渐遍布血渍。

大家登时都慌乱不已,有个小厮嚷道:“赶紧看看有没有路能下去!”

三个人又?爬起来到处找能下去的地?方,嘴里纷纷乱嚷着,“会不会摔死了?”

“看着有好几?丈高,脸上全是血,还能活?”

“活不活也要把人找到!兴许就是受了伤,还救得回来!”

好容易在后面找到个可怕借势爬下去的地?方,三个小厮相互拉扯着下去,

余下花信还站在路边愣着,好像魂离魄散。她远远望着严癞头?脸上的血与白池身上的血流淌在一起,串联成她的罪行。他方才拉拽她时,是她借力推了他一把。她知道那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别人一定不能察觉。可自?己再不能自?欺欺人,也不再可能回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里去。

是一连串马车从前路跑来的声?音把她惊回神,抬头?去望,是禄喜架着两马车跑来。禄喜远远拉了缰绳跳下车,看见花信又?惊又?喜,“你在这里!”

他跑到跟前来说:“我们在前头?官道上等你,谁知过了时辰还不见你来,二爷叫我往这条路上来看看,想不到还碰上了。”说着,又?向那两辆马车看看,“你怎么不走?赶车的人呢? ”

花信闷了一会没说话,后来一横心,才道:“他们有个人摔下坡去,就耽误了一会。不管他们,咱们先走。你帮我姑娘和行李都搬到你那马车上去。”

车内塞进?来好几?口箱笼,两个人只能挤在车角。妙真依然昏睡着,药效好,只怕还得有两个时辰才醒得来。

山路坎坷,花信怕她磕碰着脑袋,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像两只弱小的动物,都被命运逼到了角落里。她们同是在这每况愈下的人生之路上奔杀,但在这一刻,花信觉得她终于?杀出了属于?她自?己的性格,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

她有种?反客为主的痛快,马车颠簸得很,她的面颊上抖出零零碎碎的笑。然而眼睛里却不由自?己地?淌下泪来。

她在这慌乱的心情里,恐惧又?期待地?去想——

严宁祥摔死了。

这是良恭醒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他胸膛的伤口猛地?一通,包的白布里又?渗出血来。后面持续的疼痛他没察觉到,整个人都感到有些麻钝。

邬家的小厮忙向他说明死因,“花信姑娘要走,严癞头?拦着不许,两个在路边拉扯,路上结着看不见的霜,花信姑娘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崖坡底下去,他去拉,力气使大了,反倒把自?己踩滑了掉下去,脑袋正坠在石头?上,就碰死了。”

良恭撑起来走到屋外一看,严癞头?睡在一块板子上,那颗永远光秃秃的脑袋此?刻流满了血。他脚下一软,跪到地?上去,几?个小厮忙搀来他。

有个说:“我家老爷慈善,方才听见这事,叫拿银子出来买棺椁。等你养好了伤,带他回嘉兴去埋了吧。”

他给几?人搀回床上去,目怔怔看着头?上的横梁。那油黄的木头?上映着太阳的光,金晃晃暖融融的一块,恍惚是春天来了。然而噼里啪啦的炮仗响又?提醒着他,连年关都还没过去。

窗外乌黑,月亮渗进?来一缕,身上始终是冷的。到夜里他整个还是有些思觉麻木,妙真稀里糊涂走了,严癞头?稀里糊涂死了,忽然间人离家散似的,只感到一片荒芜。

后来还是决计先将?严癞头?送回嘉兴,点?穴安葬。川资是邬老爷接济的,邬家的小厮也凑了一点?,他自?己身上也还有些。年关一过,好容易搭上艘船,开春时候才回到嘉兴。

亏得严癞头?没有父母亲人,良恭用不着去向谁交代,只和他姑妈做了几?场法事就将?人下了葬。不过他自?己没法向自?己交代,总觉得严癞头?是因他而死,背着一份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心里却是麻痹的,也哭不来。

倒是他姑妈在坟前狠哭了一场,哭得哀声?恸天。哭过后掩着鼻子说:“这孩子也可怜,爹娘兄弟姊妹概无。往常是不着四六了一点?,可人还是个好人呐,怎么偏就遇着这种?事?!我还想,等什么时候给他说个媳妇,也叫他成个家,正正经经叫他过日?子。谁知就给摔死了。”

说着看向良恭,“我就怕哪天我有个好歹,你也和他一样,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还求什么?从不求你什么升官发财,你也没那个命。我只求你好好在家住上几?年,不要再往外头?去瞎跑。”

良恭默不吭声?,带着一连苍凉的神色起身,搀着良恭妈往回走。不一时走回城里,街上还和以往一样热闹。良姑妈絮絮叨叨的声?音混在尘嚣中,说来说去都是不许他再往外跑的话。

他一声?没答应,良姑妈唠叨半日?,不觉生起气来,“你上年出去,说是跟着什么王相公去哪个苏大人门下做事,我看也没做成什么事,就赚了十几?两银子回来,还不如不去。你听我的话,今年就在家呆着,我请人给你说个女人。我管不住你,娶个媳妇来管你。”

他还是不吱声?答应,姑妈恼了,把装纸钱的篮子挎到这边肘弯里,那只手抬起来狠狠打了他几?下,“你到底是要做什么?生意生意不做,家家也不成,你都多大的年纪了?!人家是没能耐才讨不上媳妇,你是没能耐呀?你一表人才,再要打光棍,街坊四邻还不知要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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