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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节

 

妙真面上?微讪,“头几年她?跟着我?四处投奔亲戚,一时乱得忘了。别说她?,就连我?也是这年纪才出阁。奶奶这么?一提醒,真叫人惭愧,她?的事也的确是该打算起来了。只是不?知道奶奶想把花信配给什么?人?”

“就是咱们家里管厨房买办的那个戚大成,你知不?知道他?”

妙真自到这里来,家也不?要她?当,她?更愿意过问底下的闲事,这几个月只认得跟前常走动的几个婆子,再远些的谁也不?曾留意得到。她?想了半日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一张宽脸生得油黒油黒的,身?段略肥,见着谁都?肯奉承两句,常露着半口黄牙笑嘻嘻的。

“这戚大成的年纪和花信也相当,他今年整好三十?岁。”如沁一面暗观妙真的神色,一面只管拿人好的地方说给她?听,“他虽不?是我?们历家家生家养的奴才,可也算个体面管事。还是初来湖州的时候,王大人送来的。我?想着他的父母都?在这里,又是本?地人,这次回京就不?带他去了,这所宅子也需要留人看守,正好就留他下来。花信跟着他,往后就住在这房子里,可不?是一应都?是现成的?吃穿也都?有月银。”

这宅子是传星初到湖州时买下来的,妙真早听见传星说日后回去难再回来,这里又不?是祖宅,又没?有亲戚,想必过二三年也是要把宅子变卖出去的。留戚大成看房子也不?过看个二三年,说白了就是丢下他不?要了。妙真低着头想,倒好,花信嫁给他,是死是活正好就由得她?去。

如沁见她?不?吭声,以?为她?舍不?得,便板起脸来劝,“你做主子的人,总不?好为图自己便宜,霸着丫头不?许她?嫁人。没?这个道理,女人的青春能有多少年?还不?趁此刻她?还能生养,许她?嫁了人成个家,自己养个孩子,就是你的恩德了。”

妙真得了这话?,顺势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奶奶既这样说了,我?还能有什么?话?可说?还要多谢奶奶替我?的丫头想着。”

次日事情就走露到花信耳朵里,起初听见是说她?的婚事,要把她?许给厨房里一位专管采办管事,倒是肥差,心想不?必等到京城婚事就有了着落,也是桩好事。如今她?这年纪,多耽误一年都?耽误不?起。她?还算高兴,专门留心和阖宅上?下的人打听那戚大成,后来四面八方的消息汇拢来,又气着来找妙真大哭了一场。

妙真坐在绣架前发蒙,“你一向想嫁个管事的,如今二奶奶替你定下个管事的,你又哭什么??那戚大成这几年一直管着厨房里的买办,想必攒了不?少家当,这有什么?不?好呢?难道是嫌他年纪大?”

韵绮拿着鸡毛掸子扫多宝阁上?的灰,听见回头搭了句嘴,“年纪也不?大嚜,才刚三十?岁,花信也是二十?七八岁了。”

花信原是伏在炕桌上?哭,末了又端起身?子来抽搭,“年纪倒合宜,可他前头是娶过一门亲的!”

韵绮掉过身?来,两手斜握着鸡毛掸子,“可他前头那媳妇早死了,三十?岁的年纪,没?取过亲的男人,也少见呐。这有什么?不?得了的,又不?是叫你去做三房五房的小妾,聘过去也是正头夫妻呀。”

说着和妙真相视一眼,妙真依旧把针线在那片月白的缂丝上?穿引着,“对呀,你的命可比我?好多了。你看我?眼下虽然要吃得吃,要穿得穿,终究不?是正经夫妻,低人一头,受人的管。二奶奶那天叫我?去说你的事情,还把我?教训了几句,说我?只顾自己,白白耽误了你许多年青春,一点没?个闺秀小姐的教养。说得我?一句没?敢还嘴。”

花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插了话?进去,“他前头那媳妇,都?说是给他打死的!他那个人好吃酒,吃完酒就要打女人,我?真嫁给了他,这辈子就完了!”

说话?“唰”地起身?跪到绣架前头,吓了妙真一跳。这近三十?年的光景,他们主仆间从没?有过这样大的礼。妙真一向也不?爱受人家的跪拜,从前就是逢年过节也从不?叫底下人给她?磕头。

妙真收起慌乱笑了笑,“怎么?说得这样吓人?你在哪里听见的这些闲话??”

“我?阖家上?下打听,都?是这样说。姑娘,我?不?要嫁给他,求你和二奶奶说一声,带我?上?京去吧,我?仍跟着服侍你,情愿一辈子不?嫁人!”花信一面说,一面“砰砰”给妙真磕了几个头。

妙真正不?知如何应对,韵绮便走到绣架旁来说:“你真是傻,那些人的话?哪里能信得?平日咱们屋里和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对咱们能有句实话??”

妙真心窍稍转过来,倒肯答应着,“我?可以?试试和二奶奶说一说,可是一则,二奶奶未必肯听我?的,你也知道,她?面上?端得贤惠,其实打心底里恨我?呢。二则,你看她?近来对咱们摆出的那股威严,我?没?少吃她?的亏,你也受过她?几回罚,还不?晓得她?的厉害么??你真要跟着到了京里去,那是她?的地头,我?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全得了你呢?依我?看,不?如就在这里嫁人的好。”

花信跪在地上?,泪涔涔的眼睛渐渐凝起一点光,全汇拢在妙真脸上?去。这席话?倒是点醒她?了,自从到了这里来,凡是和那两房走动的事情妙真都?是一味交给她?去做。常说韵绮不?顶事,在二奶奶那头怕得惯了,说话?拿不?出腔调来,不?如她?张弛有度。她?先时也乐于?去长这些脸面,如今倏地领悟过来,这是妙真推了她?出去做挡箭牌。

她?忽然觉得身?上?寒噤噤的,想起前头妙真给寇立送去了一房小妾,说是为寇夫人分忧,为亲妹子解难。然而?到底是为什么?,恐怕只有妙真心里最清楚。

她?觉得害怕,妙真不?是不?记恨她?,只不?过是秋后才算账。她?软坐在地上?,又没?有话?说,哭声也不?是那么?大了,转得凄婉。

妙真把线从绣架底下拉起来,手抬得高高的,线长得像能绞死人,在线旁笑睇她?一眼,“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啊?到了京去,满府里的人咱们一个也不?认得,人家是整儿八经的婆媳也好,主仆也好,和咱们算什么??咱们就是寄人篱下,做小妾的,谁敢真当那是自己家?你和我?在亲戚家住过不?少日子,难道忘了,连亲戚也靠不?住。我?就是有心要为你打算,可我?不?过是个没?能耐的人,连我?自己的事,也都?是听天由命。”

她?一面说,一面把嘴角朝两面不?高不?低地弯着,从前那爽朗清透的笑容已?很久没?在她?脸上?浮现过了,皮囊底下仿佛住进了另一个冤魂,一双不?冷不?热的眼睛只管温柔而?尖利地望着花信。

缺了还满 (〇四)

花信到底还是嫁了那戚大成, 不嫁也没法子,她彻头彻尾地明白了?,妙真是绝不肯替她去向传星说情。如?沁又是历家内院里的当家人?,谁肯驳她的话?何况如?沁是安了?心要糟践她, 用一种温和的方式。

她此刻觉得这世界根本就是把温柔的剃刀, 一片一片地,在一种轻微的钝痛中悄然把人?削得变了形。好在这个戚大成也是个管事的, 在厨房里做了?这几年的采办, 也挣下了?些副家业, 好歹是不穷的。她万般无奈之下, 只?好去赌一赌。

那日她借故到厨房里去看那戚大成, 刚巧碰上?他在院内指挥着人?卸菜, 趾高气?扬地从人?家担子里拾起一棵菜挑剔着, “你看看,你这几日送的这芥菜都有些发黄,想是敷衍我啊?”

那挑菜的老头子忙放下挑子,由怀里摸出把钱来塞他手里, “谁敢敷衍戚大爷?敢是小的不想活了?不成?”

他掂着钱, 笑呵呵揣进怀里,把手朝旁边挥一挥,示意人?往屋里担进去。花信在院门外头看了?一阵,略微放下心。好歹他是会赚钱的,这是千万不好里唯一的好处。不过?当戚大成也朝她望过?来, 用一双垂涎三尺的眼睛, 又令她浑身一凛, 周身血液都冻住了?似的。

好在她厌嫌旁人?的情绪是长日持久的,自小就?厌嫌白池, 厌嫌她舅舅,后来又厌嫌严癞头,再后来又厌嫌上?了?良恭……她对?生活整个都感到厌嫌,所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份寻常登对?的婚姻上?。而今真有了?这么一段匹配的婚姻,也还?是觉得讨厌。她原以为自己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连做梦也做得极普通。现?在才有些了?解了?自己,根本?她是不敢奢想,但对?力所能及的一切,又都不满足。

妙真赶在启程上?京前打发她出阁,也拿出五十两?银子替她预备了?份嫁妆。送她出阁那日,戚大成到这屋里来迎新娘子,把妙真当做娘家人?,特地拜了?拜她。

她也趁此几会细瞅了?那戚大成的相貌,先前寥寥几分的印象已?不大清楚了?,如?今一看,真是吓一跳。那一口黄牙已?有发黑的趋势,蜡黄的脸上?泛着亮锃锃的油光。妙真不由得想到严癞头,那日同良恭道别,听他说严癞头已?在昆山摔死了?,为了?拦阻花信私自带她到湖州来,在路上?与花信拉扯时?发生了?意外。

她看着眼前这个不堪的男人?,心里忽然觉得像是替谁抱了?仇,有一股畅快。同时?登船启程那日,又感到些凄清。她坐了?这么些年的船,从这地方到那地方,跟前的人?终于?一个个都没有了?,只?剩下甲板上?那来往丛脞搬抬东西的历家人?,都是与她无关的。

这一行人?太多,东西也多,传星特地包了?两?艘船,几位主子并伺候的丫头仆妇都在大船上?,余下的都打发去了?后头那条船上?。送行的人?真是多,寇家的人?也挤在岸上?。传星走到这面甲板上?来,眺望一眼人?堆里的寇家人?,又收回眼看看妙真,体贴地揽住了?她的背,“不舍得姑妈和妹妹?不妨事,过?两?年请她们到京城去玩。”

妙真脸上?被风吹成了?一片木然的苍白,懒得和他说什么,只?略微点了?点头,就?回身向屋里走。

传星手里蓦地搂了?个空,心里也感到一阵空惘惘的,跟着她走进舱屋里。这间屋子和如?沁那间一样宽敞,进门是一道六折屏风,绕过?进去,则放着一张吃饭的大圆桌子,一侧靠窗户摆着一套桌椅。最里放着一张雕花架子床,也是用台屏隔着。

传星见她坐在窗下椅上?,也去一旁坐下,“咱们在路上?只?好委屈委屈,等回到家,自然有奢华敞亮的屋子给你住。到了?南京,我就?先派禄喜快马加鞭回去,盯着下人?把你住的屋子先收拾出来。我晓得你不喜欢和她们挨得太近,特地写信告诉了?太太,叫把我们家花园子西南面的几间屋子拨给你住。那屋子外头种着几棵梅花,这时?回去,开得正好。”

因为那年在无锡的印象,他以为妙真最喜欢梅花。他对?她的了?解是冰山一角,却觉得万千个性的女人?,终究是殊途同归。

妙真呷着热茶睇他一眼,又是略略点头,“我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住陌生的屋子睡陌生的床,犯不上?太费心。”

“就?是因为你住管了?那些陌生的屋子,如?今就?要到家了?,自然该挑几间好屋子让你长长远远地住下去。”

她听到“长长远远”这个词就?觉得恐怖,看见他脸上?从容自信的表情,那恐怖又添上?了?一层。对?于?到京后的一切打算,实在都是她想出来的不是法子的法子。去讨好历老太太倒容易,可果然就?能叫她老人?家轻易放了?她么?时?下行到路上?来,她才开始想到方方面面的困难来。

背后的槛窗透进来一丝冷风,袭得她心里发冷。她“噢”了?声,埋头“呼呼”地吹着滚烫的茶。

传星睇着她孩子气?的动作?,话不由自主地溜了?出来,“那年见你你是这样,现?如?今你还?是这样,好像永远不会老似的。”

妙真倏地偏来眼,“你从前就?见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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