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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节

 

雀香听见她连鲁忱也敢打,心下愈发不得志,渐渐起了一海的心酸,“当初谁能想到良恭会有今天?从前住在我们家里,也不知道他有这本事。大姐姐,你可是享了后福呀。”

妙真仍不自谦,点头笑道:“就是病发的时候麻烦点。你知道我那个病,犯起来就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不过他是习惯了,也不抱怨,随我怎样去闹。”

两个人在榻上坐下来,妙真抻着脑袋向卧房里喊:“点翠,把旁的东西放一放,先把家里带的香拿出来熏一熏。”转头又对雀香道:“你们家必定有的是好香,不过我带这香是他专门请人给我配的,安神静心,你晓得我的病。”

她一向不爱对外人说他们夫妻间的事,因为谁家两口子没个不如意?偏他们没有,就连没有孩儿,在两个人间也不算什么大事。太幸福了,怕人家说她瞎显摆。此刻偏要拿出来说一说,知道雀香和胡夫人一个性情,就怕别人过得比她好。

那香一飘散,人登时就觉得心头安定下来,大暑天里也不浮不躁,不焦不热了。雀香稍垂着笑眼,半日方又搭腔道:“那年我成亲,是次年才听说你那时在昆山县,否则一早就要请你来吃杯喜酒的。”

“那时候我在昆山有事情绊住了,不然也要来。是舅舅送你来的苏州?”雀香点头说是,妙真趁势问:“舅舅舅妈在家好不好呢?生意想必是越做越大了,舅舅是最会做生意的,舅妈也能干,岂会有不好?只是你出阁到了这里,恐怕舅妈跟前寂寞,你常回去看看么?”

雀香敷衍着笑笑,“哪里走得开呢,何况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嚜。”

话里仿佛有些怨怪的意思,妙真那眼珠子往下一转,笑说:“别家是如此,你们家可不是这样。舅妈最心疼你,把你当掌上明珠。就说那年你出阁替你预备的那份嫁妆,就是官宦人家也轻易比不得。”

雀香听出来是恨昧了她的钱,只是笑,并无别话,显然有诸多不顺心不便张口。

妙真转而又问:“今日在上房里怎么不见你们四爷?”

“噢,他这几日伤风,在屋里睡着,不便见客。”说着,雀香立起身来告辞,怕她接下来还有无数问题追着咬上来,“大姐姐车马劳顿了这一程,才到家来就在上房里陪着我们家太太奶奶们说了这会的话,想必累乏了。大姐姐先歇一歇,下晌我再来请你一道往花厅上用席。”

妙真看出她是怕泄露什么难言之隐,也不便多留她,反正来日方长,不怕没机会挖出她埋在土里的秘密,稍作款留便送她至廊下。

恰巧良恭由对面院墙角的洞门里进来,和雀香迎头碰见,打了个拱,“雀香妹妹不多坐会?”

这称呼喊得雀香心头一跳,知道他是随着妙真称呼,并没有别的意思。然她仍感到一丝亲昵,仿佛旧日那梦掉头轻轻撞了她一下,把从前少女的情怀又再跌宕起来。她措手不及,红着面颔首,用哀哀戚戚的一双眼抬起来瞟他一下,“不坐了,一会再来请大姐姐。”

良恭侧身让她,“妹妹慢去。”又回头看她一眼,进门揽着妙真笑说:“你这妹子还和当年一样,跟给女鬼迷住了似的,看人都是那样子看。”

妙真明白他的意思,偏问:“哪个样子看啊?”

良恭把眼波一静,悲悲戚戚地学了一眼,“好像谁上辈子欠着她八百吊钱没还!”说完哈哈直笑,揽着妙真往卧房里走,“走,看看咱们睡的床,要是不好,咱们不要睡他家的……”

亏得雀香没听见他的话,她走到洞门外头,回首向那敞着的几扇隔扇门看一眼,他早已隐没在门内,似乎那梦刹那间又无迹可寻了。她从前只把黄四爷想成良恭这模样,因此在感情上待良恭的态度也有点混淆和模糊,有时看他是下人,有时又把他假象作情郎。

不论怎样,这点含含糊糊的感情再度袭击了她,令她觉得当下的日子更加不堪。

偏这里一回去,就听见她那位黄四爷在屋里直嚷嚷,“为什么不许我出去?我要出去捉知了玩!我要去捉知了!为什么拦着不许?!我要去!我要去!……”

踅进隔间一瞧,人高马大的黄四爷坐在榻上发浑地蹬着两只脚,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雀香登时心头起火,朝卧房喊起来:“人呢?!怎么不把他那脸搽搽,由得他糊弄得一身,你们也不嫌换来洗去的麻烦!”

卧房里跑出来个丫头,是雀香常州带来的陪嫁。忙握着绢子满脸烦嫌地弯下腰给他揩脸,回头向雀香道:“刚还在床上睡着呢,谁知我打个瞌睡的功夫他又醒了。”

黄四爷还在榻上哭,一心要出去玩,偏廊外有人拦着不许他出去,只得跑过来抱住雀香央告,“你陪我出去捉知了!”

雀香不耐烦地让开,攒着眉往卧房里去坐着解卸钗环首饰。那黄四爷又追进来,蹲在她裙边,把一张粗糙的脸贴在她腿上央求,“叫我出去玩嚜,叫我出去玩嚜……”

她低头瞥他一眼,那张脸自鼻翼往左边脸上蹭得又粗又红的一片,飞着细碎的皮肤的还是鼻涕干后的壳,常搽鼻涕的缘故。她想到方才良恭那张脸,不禁由悲转怒,“玩玩玩、你除了吃喝拉撒和玩,还知道什么?!就是养条猫养条狗也比你聪明点!”

蓦地吼得黄四爷一呆,顷刻回转神来,仰着脖子又是一通大哭。哭还不够,跳起来便连脚剔雀香的腿,“你吼我!你吼我!我打你、打死你!”

他心智不熟,只如个五六岁的孩子。可力气却是男子汉的力气,两脚便将雀香从杌凳上踢到地上。她也哭,疼从腿上钻进心里去,再钻不出来,在里头死死将她绞住,使她喘不过气,哭不出声。

107番外·流年(二)

◎“男人有钱就要变坏。”◎

日昃时的太阳是烧进窗来的火, 熊熊地滚在地上。黄四爷扯着嗓子哭,壮硕的身子立在火海里,哭出了末日一般的豪情悲壮。雀香哭是哭不过他的, 只跌在地上默默垂泪。

未几四爷的乳母赵妈妈踅进门来,看见雀香趴在地上也不及管, 先摸了帕子往黄四爷脸上蹭,“我的儿,又闹什么?今日家里有客, 一会老爷听见了又要打你!快别哭了, 快别哭了啊。”

听见老爷要打,黄四爷登时不敢再哭,气噎住了, “嗝嗝”地由下窜到上的打起嗝儿来。赵妈妈拉他到榻上坐, 自己也在一旁坐下来唧唧哝哝地和他说了会道理, 又许下他,“你听话, 明日给你街上去买个风筝玩好不好啊?”

雀香的陪嫁丫头金铃进来, 忙也将雀香搀到床沿上坐,一面问“踢坏了没有”, 一面掀了她的裙子袴子看。

那两条小腿上踢打得这一团红, 那一团红, 她照着那红印子摁了摁, “痛不痛呀?明日起来又要青了。”

雀香不作声,只管呆呆地把对面榻上的黄四爷望住, 越望心里越团起一股无名恨。那几乎就给灰尘掩住的冤屈今日因为良恭与妙真, 又猛地给掀腾了出来。她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裙上掉。和做女儿时扭捏出来的眼泪不同, 如今掉得是何其自然, 不需要费心去经营。

太阳光把黄四爷包裹在里头,她真恨不得那是团火,烧死他,也烧死她,大家都不要活!

然而她心里激昂的恨因由种种,浮不到面上来。这几年光阴磨得人连恨也没了力气。她觉得自己怕是要老了,不知哪天即要两鬓成霜。对面那个就是她的“儿子”,可惜他并不是爱的结果,他是意料之外的灾难,她无缘无故地做了他的“娘”。

哭着哭着,她忽然“吭吭”地笑了两声。

黄四爷见她笑了,又蹒着步子走来,轻轻踢了下她的裙角,“领着我出去玩嚜。”

雀香抬着泪眼看他一阵,他蹲下来,把脑袋枕到她腿上,抱着她的膝盖晃,还是那句话,“许我出去玩嚜。”

她被他晃下来几滴余泪,落后再没有泪可留了,只把对过窗户上强得发白的阳光看着。她自走进这间屋子的那天起,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烧毁了她一切骄矜的情怀,使她终于长成了个满身悲情的女人。

不过哪个女人的青春能永恒不死呢?往后的岁月,都是青春的灰烬。她把脸渐渐伏下去,贴在他头顶,轻轻拍着他安抚。她做了他的“娘”,他的“先生”,他的“玩伴”,他的“老妈子”,唯独不是他的“妻”。他仍把鼻涕淌到她腿上去,她也把眼泪遗落在他头发里。

在这一点上,他们又如同世间夫妻是一样的,交换彼此生命里的液体。

赶在开席前头,雀香特地拿粉匀了脸,怕人瞧出她哭过,最怕给妙真看出来。黄四爷见她坐在镜前傅粉施朱,以为她是要出门,又挽着她吵闹。雀香给他闹得没了精神,耷着眼皮任由他拽着她一条胳膊甩来甩去,只不和他说话。

她一个人走到那屋里去请妙真,妙真才歇了中觉起来,换了身衣裳迎出外间要随她去。她笑道:“在大姐姐这里坐会再去也不晚,这会才刚预备摆饭。”

妙真便叫点翠瀹茶上来请她吃,“吃过这碗茶去应当差不多,就怕你家太太她们先到了,不好叫她们久侯。良恭已往那边席上去了。”

“他们是要会外头那些陪坐的相公。咱们里头又没外人,太太她们也是懒懒的,这会想必还在屋里换衣裳。”

妙真见她恹恹的,腮上匀了些胭脂,颜色爬到眼眶里去了,一个脸蛋像是搁久了的山楂,艳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脸比原先出落得瘦长了点,眼睛还是圆,里头的光封锁住了,流转得不再活泼,显得钝。在黄家几年,倒是学了些官家妇人穷极精致的做派,吃茶把碗盖稍稍立起来掩住碗嘴。放下盖的功夫,已不动声色地用手帕蘸过了嘴,唇上没落下水渍,还是那点红得发苦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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