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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节

 

鹿瑛还了个万福, 笑道:“我叫你姐夫, 你叫我二姑娘, 岂不是疏远了?”

他方改口喊了声二妹妹, 侧身摆出条胳膊,“请屋里坐。”

妙真心里翻了个白眼,称他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她尴尬得这样子,正不知还要抚着门站多久呢,也让着鹿瑛进去。

他姑妈忙起身让她榻上坐。鹿瑛紧着福身推,“您老是尊长,哪有让我这小辈的道理,还是请您上座。”

点翠搬了马蹄方凳放在榻前,妙真让良恭独坐这头,去那头和姑妈挨着坐,因问鹿瑛:“你来前怎么不先递个信来?就是我们不在家,我们姑妈也晓得打发人去码头上接你啊。亏得你还找得到。”

鹿瑛低头笑一下,“我原也不晓得你们新房子在这里,先往凤凰里去问,你们先前的邻居领着我们过来的。”

他姑妈扭头向妙真道:“就是从前咱们右边墙那家赵家阿妈。”又和鹿瑛笑,“这几年他们两口忙得,竟不得空去走亲串门,亲戚间都有些疏远了。也是想着大老远的,不好累得你们奔波,所以他们先头成亲,后头搬房子,都不敢搅扰。”

“这是哪里话,剪不断打不散的是骨肉嚜。”

鹿瑛方才认真打量这老妇人,见她面庞和蔼,身上穿着家常灰蓝灰蓝的苎麻衣裳。前日初见,还只当她是这家里管事的婆子,不想是良恭的亲姑妈。

倒比家里那雍容富态的太太可亲许多,见妙真坐在她旁边,只管自然地把胳膊挽在老妇人臂弯里,老妇人也是自然地握着她的手。不禁叫她想起从前尤家还在时的景象,妙真也常是这样挽住曾太太说话。那时她就像个外人,眼下更是个外人了。

适逢点翠端了几盏茶来,妙真忙起身去接,给姑妈鹿瑛跟前都放了一盏,娇娇俏俏对良恭说:“你自己端啊。”

良恭本不说什么,听见这话反逗她,“我以为你要给我端,难得你服侍我一回,我还眼巴巴等着。”

妙真翻下眼皮,“你自己又不是没长手。”

良恭把炕桌敲敲,“就得吃你捧的。”

点翠得以腾出手来,忙放到他身前,“为盏茶眼不见的又要吵起来,爷奶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姑妈也道:“可不是,两个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竟还没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懂事。”

说得妙真脸皮一红,由鹿瑛身后跳着坐回他姑妈身边去。鹿瑛听看了这半日,笑道:“姐还是这样子,长不大,她从前在家时就是这样,您老人家可得担待点。”

他姑妈又握住妙真挽进来的手,笑说:“我就喜欢她这样子,没什么曲七拐八的心眼。我是个大字不识的粗妇,话说得绕些我也听不懂。”

鹿瑛低头笑着,仍是一副满腹心事的模样。妙真细窥她,那心事倒比从前更重了千斤似的,压得那脖子愈发直不起来。料她突然造访,一定有事,当着姑妈良恭在这里,又不好问她。以她的性情,问了也不会说。

她便旁敲侧击,“你前日到的,那中秋也是在船上过的囖?”

鹿瑛点头,妙真猜想到她必定是有什么烦难事,才不得不赶着大节下从湖州跑回嘉兴来。她轻松地宽慰了句,“我和你姐夫也是在船上过的节。在江河上赏月,又是别番景象,那月亮才叫圆呢!”说着够着脑袋问良恭:“你还记得么?”

鹿瑛一听“姐夫”这个称呼从她口里吐出来,心头一跳,又一松,忙跟着看良恭。

良恭笑道:“你问我?只怕是你不记得了,月亮才从云里浮出来,你就在甲板上打起瞌睡来了,口水湿淋淋的直淌了我一肩。”

妙真立时板住脸,“谁叫你多余说这个了!我是问你月亮是不是格外圆?”

“圆,圆,比你眼珠子还圆。”

“你就不会正经和人说话!”

良恭忙吭吭咳两声,吟道:“皎皎秋空八月圆,常娥端正桂枝鲜1。”

妙真怄了口气,横过眼不理他了。鹿瑛眼看此情此景,又想着在船上的孤苦明月,忽然哀从中来,抑制不住地低头落了滴泪。

几人看见皆是一惊,良姑妈知她必有苦诉,不好在这里听,借故走开,“你们坐,恭儿,你不是饿了?跟我到厨房里去看看有什么现成的吃。”趁势也把良恭调开。

两人一走,鹿瑛的眼泪愈发难抑,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滚。妙真本来还尴尬,这会见她哭得厉害,也把前仇旧怨抛洒了,忙左右袖里掏帕子给她拭泪。

到头来,能依靠的还是娘家这姐姐,尽管那些年鹿瑛和这姐姐闹出不少嫌隙。倒想起从前曾太太私底下对她说的:“你只看我和你爹对你姐姐好怨我们偏心,你换个念头想想看,她是你亲姐姐,我们对她好,她自然也待你好。将来安阆做了官,她和安阆成了亲,能不拉扯拉扯你么?”

想到父母,鹿瑛泣不成声,眼泪拖着她的脑袋直往下坠。妙真手足无措,只好等她哭完再说。静悄悄打发了点翠出去。

太阳底下空茫茫的,蝉儿也不知在哪里藏着叫唤。斜望出去,那棵紫藤花开繁茂了许多,遮住卧房的晴光,妙真忖度着回头改给它修剪一下,好歹要把一半窗户露出来。她和良恭都不喜欢屋子里是阴阴的。

良恭跟着往厨房里吃饭去了,他这个人就是富起来了也有个穷毛病改不了,端着碗在哪里都能吃饭,坐在廊外能吃,门槛上能吃。妙真有时候忍不住笑他像条看门狗,当然没有恶意。他也不生气,他几乎从没对她真正生过气。

他哪里来的耐心和她磨这些年?她并不贤良,也不够体贴,还有些从小养成的娇惯脾气。这不得不可谓是个奇迹。

鹿瑛终于转到了抽泣,大约是哭到末尾了。她发现她怎么总是在别人的灾难中走神?简直太不应当了。

她硬生生抽回神来,看见鹿瑛抬头,忙递了条干净帕子给她,“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是在家受了什么气?”

鹿瑛蘸蘸泪道:“他那小妾有了身子了。”

一下叫妙真失语,不知该如何安慰,寇立那房小妾还是她送去的呢,此刻说些安慰的话,不免太作假。但也委实没想到寇立真能和那小妾有孩子,想当初他可是一味的抗拒娶小,和鹿瑛是难得的恩爱夫妻。这也是鹿瑛人生最为骄傲的地方。

“不是你送去的那个。”鹿瑛见她不说话,想必她尴尬,又补着解说,“是去年夏天我们太太做主新娶的,叫兰香。你送的那个秦珠儿进府的第二年就病死了。”

妙真吃了一惊,“怎么就病死了?那姑娘我看着身子骨蛮好的嚜。”

“谁知道,那年春天着了风寒,先是咳嗽,吃了好久的药吃不好,后来拖成了女儿痨。”

妙真默了下来,觉得是自己造的孽。还在自责,谁知鹿瑛又道:“就因为这个,太太和他都以为是我容不得人,渐渐对我有了些言语。太太就罢了,连他居然也这样想!”

她陡地吊起声来,震得妙真打个激灵。

鹿瑛泪涔涔的脸渐渐变得激愤,“他疑心我?我叫他查去!尸首就摆在那里,请仵作来验明正身!他又不肯,他又不肯,我倒不懂了,这又是为什么?难道要我一辈子不明不白受他们冤枉?”

妙真见她挣得脖子上经络乍现,忙安抚,“不是呀不是呀,他可能就是平白那么说一句,就是伤心,气散不出去,所以瞎找茬撒气。”

不提还罢,一提鹿瑛眼珠子便瞪圆了,里头死气沉沉的爬满细血。须臾沉默后,她冷笑一下,“伤心?他有什么可伤心的?难道他还真爱着了那个秦珠儿不成?”

妙真一听这名字就觉得是在写她的罪行,恨不得找个地缝子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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