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一看到他出现在眼前,她便有一种炫目的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好像失色了一般。她的心砰砰地跳动着,整个人都怔住了,没有反应,只无比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又快又重,凌乱无比。
|故人
分别好几个月了, 没想到会猝不及防地遇见他,此时此刻,她发觉她对他的喜欢还是那么浓烈, 没有一分的减少。
他怎的会在此处,是偶然游赏到此,还是特意来的?可纵是特意的又能怎么着呢?他们已经再也不可能了, 她是一个决绝的人, 打定了主意便一条道走到黑,她不会跟他再有什么牵扯,她的生活已经恢复到从前的节奏,甚至更好一些, 身边也有了爹爹给她安排的未来的夫婿, 他们门当户对, 现下相处得还不错。
所以,不复再相见了吧,她下意识地就背过身, 硬生生地压下心里的悸动, 拉着阿如和缀儿匆匆回去了。缀儿落在后面, 却频频回了几次头。
刚走到糕点铺子,却见书钧的马车到了, 他从马车上下来, 见烟景脸色不好, 人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十分关切地道:“烟妹妹,你怎么了, 可又是身子不舒服了?”
“钧哥哥, 你怎么才来, ”烟景目光盈盈地看着他,主动拉住了他的手,嗔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人家在这等你等得好久了。”说着便有些娇羞地低下了头,语中之意,不言自明。
烟妹妹竟然主动牵起了他的手,还对他作出这般面带娇羞,娇声软语地小儿女情态,却是第一次见,他的心窝如被小猫爪子轻轻的挠了几下,又痒又麻,一时神魂颠倒,不知要怎么才好,禁不住伸手将她鬓边被风吹落到面颊边的碎发轻柔地掠到脑后,柔情万千地与她对视了一会,方扶着她上了马车。
聿琛所在的画舫正好可以看见她的糕点铺子。她避他如瘟神一般,转眼却与那个翰林院的青年仕子亲密调笑。聿琛原本纹丝不动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太阳穴上突突地疼着,他伸指轻轻的揉搓着,眼角边套在拇指上的那枚翠绿的玉扳指在夕阳下光润鉴人,却映得他的眸子黯然失色。
夕阳西下,载着书钧和烟景的马车消失在了绿油油的柳荫里。堤岸上的白鹭展翅飞起,翅膀掠过湖面,搅动起一团像是被揉碎的波纹。
马车在路上缓缓地行使着,烟景耳边听着车轱辘子压在路上咕隆咕隆的响声,心绪总是宁静不了,神色恍恍惚惚的,人也是默默无言。
书钧目光时不时地便投射到她身上,他和烟妹妹之间,一直以来都话不甚多,她自上车之后便是这个样子了,以致他想起她方才娇羞脉脉的动人情态就恍如做了一场短暂的春梦的一般,他总觉得她今晚有些反常,却不知是因何缘故。
书钧试探着道:“烟妹妹,你若有了什么烦心事,可告诉我,我帮你排解排解。”
烟景淡淡地笑了一下,“钧哥哥,我无事,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一会就好了。”
书钧也没再说什么,马车内的气氛便有些沉闷了下来。他心内涌起淡淡的惆怅,与她在一起三个多月了,她在他面前总是很柔顺可人的样子,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神也有些恍惚,他记得,从前的她可是娇蛮又任性的,爱使小性子爱哭鼻子的。
大约是,她终究还是没有喜欢上他罢了,只是才三个多月的时间,他就妄想她喜欢上他,终究是有些太心急了。
回到家,烟景心乱如麻地吃完了晚饭。柳燊和嬷嬷在饭桌上看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有察觉,她这个心不在焉、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反常。
烟景一回房便吩咐了缀儿备汤沐浴,她要好好地静一静神,缀儿传下去以后,几个丫鬟很快便将温温的浴汤抬进了寝室,烟景往浴桶里加了甘菊和佛手柑拧的汁子,她跨坐进了浴桶里,浴汤没到她的肩膀处,水面氤氲着清甜的香气,极是舒适,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一出现,便搅乱了她的心神,她发觉她这几个月来努力营造的平静闲适的日子一下子又变得索然无味了。就像你以前看到过的世间最闪亮的宝石突然又出现在你的面前,天地也失色了,日月无光了,它吸引住了你所有的目光,依然令你心动不已,而你现在已经习惯并戴在手上的珠翠却被它衬得像普通的石头一般黯淡无光,令你提不起兴趣来了。
他的出现还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阵子她的努力都徒劳了,原来她那颗心还是被他深深地牵动着,难以自控。她很狼狈,也很无措。
他为什么还要出现,让她好好地把现今平淡无奇的日子过下去不好么,她都已经快习惯了,而现在,一下子全都乱了,她又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让生活变回正常一些的样子。
入秋了,晚间天气凉,她在浴桶里泡得水都凉了,身上柔嫩的肌肤都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方从浴桶里站起身来,身上挂着的水珠子被窗缝里漏进来的秋风一吹,刺寒刺寒的,不免打了个激灵。
烟景擦干了身子,披上了睡衣,趿着鞋到柜子里拿了一瓶梨花酒出来,斟进翡翠杯子里,清白的酒映在翠滴滴的酒杯里分外的精神,一朵朵地梨花在杯里轻轻浅浅地打着旋儿,她呆呆地看了许久,慢慢地饮着,斟了一杯又一杯。
梨花酒入口柔和清香不易醉,后劲却是绵长又强劲的,烟景几杯下来便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不觉想起了苏东坡的梨花诗,“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胸腔里只是有一股缠绵不尽的愁闷,怎么都去不了。
自他成婚以后,她一直都有喝酒的习惯,以前喝几杯躺在床上就能昏昏入睡了,可今晚,喝醉了也无济于事,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却是越来越想他,想到烧心噬骨,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着,只是睡不下。
再见一眼的后味是这么的难捱,但愿此生再也不要见了……
她没有再到糕点铺子里去了,再过了些日子,什刹海的荷花凋落完的时候,爹爹在一日的晚饭后又跟她提到了婚事。
柳燊语意谆谆地道:“烟儿啊,你如今也年过十七,终身大事不可再蹉跎下去了,你和林家公子相处将近半年,爹爹在一旁看着,倒是觉得你们相处欢谐,林家公子待你自然是一片真心,只不知你意愿如何?你答复了爹爹,爹爹也好跟林公子有个交代。”
烟景早已有此料想,她知道这回是避不开的了,故而心中无悲无喜,淡淡地道:“嗯,钧哥哥温文尔雅,君子端方,他待我又极其用心体贴,女儿心中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但只一件,我善妒,不兴三妻四妾那一套,他只许娶我一人,我入门后,便不许再有旁的女眷了,他若答应了,我便无话说了。”
柳燊见她口上已经愿意,神色也和悦起来,不过听到她说‘善妒’二字,不免又轻咳了两声,“你这话严重了,还谈不上是妒,是我们柳家家风一向严明如此,柳家的闺秀清质,岂能被其他莺莺燕燕染污?你不说,爹爹也会婉转替你传达,林贤侄是个盛德的君子,想来是好说话的。既如此,你便安心等着林家来提亲了,你的亲事定了,爹爹也好放心了。”
烟景点头,“一切听凭爹爹的安排。”聿琛遵从皇帝的指婚娶了名门贵女,如今她也依父母之命要嫁给门当户对的书钧了,大约是,当你不想再抗争了,便不再是身不由己,而变为顺其当然了。
隔日休沐假,书钧上门时,柳燊便唤了他到书房中,把烟景愿嫁的消息与他说了,书钧大喜过望,忙应声不迭,心中将烟景奉若神明,只不知要怎生图报她为好。以烟妹妹这般灵秀美妙的人物,绝不能简率过场,必定要倾其所有,给她一个最好的仪式。当即便跟柳伯父许诺了会尽快来提亲。
他自然在提亲之前又暗自筹划了一番,他要亲自跟她表白心意,亲耳听烟妹妹说愿意嫁给他。他有这样一个心魔在此,所以当日才会不惜走了旁门左道做下那样的事来。
他知烟妹妹心中还有那人,是柳伯父告诉他,许嬷嬷寻烟妹妹的贴身丫鬟问了才知,烟妹妹那日是又遇见了故人,才会如此反常。故柳伯父说婚事宜速,再拖下去恐生变数,他实不愿女儿再重蹈覆辙,去那样森严的地方,那不是女儿的福地。
几日之后,天气清明,书钧带她去了香山去看红叶。当时已是深秋季节,烟霏云敛,秋风萧瑟,香山红叶染遍山隅,山色由淡而浓、层层叠叠地变幻着,如被秋的颜料泼过一般,尽情地渲染描绘,极其娇艳烂漫。
香山的农居里有农民养了小驴子,骑着驴子去逛香山,又悠闲又有趣,书钧给烟景雇了一只小驴子骑着,自己则在前头小心地牵着驴子,时时回过头来烟景的俏颜,心中柔情万千,如灌蜜糖。
天地悠悠,秋阳绚烂,烟景骑着小驴子的烟景在赤红相间的红叶林穿行,慢慢地爬上了山坡。
到了香山的高处,烟景站在一个小坦地上向下俯视着漫山的红叶,心情给这醉人的秋色陶冶得十分美妙,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钧哥哥,这儿的秋色真好,以后每到晚秋我们便来这儿逛一逛,领略一番京华的秋色,那便是再好不过了。”说着便在霜叶堆积的地上坐了下来,被阳光晒得干干的枯叶响起咯吱咯吱清脆的声音。
听她说到了“我们”,书钧的心中动了一动,一股子柔情在胸间浮漾了开来。今生今世,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烟儿,只要你喜欢,岁岁年年枫叶红时我们都来。”
烟景心绪泛起微澜,他们之间已经开始着情着调了,他叫她烟儿了,这样的称呼比平日里亲密了许多,更显得他们之间比往日不同了。可她还是有些不掼,曾经她以为,除了爹爹以外,世上的男子便只有他可以这般叫她的名字。可终究是情深缘浅,劳燕分飞,檀郎异路了。
看着书钧带着书卷气却又异常温柔的脸,烟景摒除了杂念,不该扰了此时的情致的。
悠悠闲闲地逛了半日之后,书钧便带她到了香山的樱桃沟,两边的山上有着依稀的村落和人家,植了许多的樱桃树,此时已是黄叶萧萧,沟中有一条小溪流,溪水淙淙,清可见鱼,漫山的红叶丹枫将溪水映得都红了。
秋阳暖融融的,晴空澄碧,两人踏着溪边的鹅卵石,沿着弯弯的小溪走着,走到一处溪石边,烟景走得累了,在那石头上坐了下来。书钧便在挨着溪石的草地上坐了,然后从袖中取出递一枚红叶递给她,目光温润如玉,闪着光芒。
他今日带了她出来逛香山,一路上又频频看她,她便觉得应当有些名目在里面,故而他递红叶给她时,她便猜到了红叶题诗的典故,脸上便有些红了,接过来看时,那红叶上面果然用小楷笔题了一首五言诗,“回首嗅青梅,十载相思愁;瑶琴求鸾奏,红叶寄御沟;愿为鸳鸯偶,相守到白头”。
烟景低头看罢,执着红叶只是不作声,脸上却是羞得红透了。
这还不够,只听书钧清朗的声音对着她深情地道,“烟儿,我从十岁那年便对你一见倾心了,你那时还是小小的一个女孩儿,一团面粉搓圆了似的小脸,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墨丸一般,穿着杏红色的绣花衫子,天真无邪,淘气贪玩,我随了父亲来拜会柳伯父,刚进院子便见你在蹴秋千,人来了也不避,脚丫子翘得高高的,笑个不停,一双斑斓的蝴蝶在秋千架子上绕着你蹁跹飞舞,我看了又看,不觉呆了半晌,你像一只五光十色的蝴蝶精灵,就这样轻易便闯入了我堆满经史子集、笔墨纸砚的黑白天地里,赐予了我美丽的梦境,从那以后,我便一直思慕你,心心念念唯卿卿一人,盼望着你与我能心意相通,迫不急等你长到青春芳龄时,好娶你为妻。”
烟景微微错愕,禁不住道:“钧哥哥,我真不知……”说到这儿却又住了口,将半只脸藏在袖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