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4节
“嗯?”
祝缨道:“你看,爹走之前说的什么?他心里明白。大家都知道留后是什么意思。哪怕中间断了,都得再续回来。大宗小宗,子子孙孙,伦理纲常。根本不用担心身后怎么继承,那是已经定好了的,自己不说,也都知道应该怎么做。自有人‘主持公道’。
我呢?我死了,谁继承?按照什么规矩继承?下一代、下下一代,后来人会不会改弦更张?把我定的规矩都翻过来?后人很难还与我一样,对吧?困不住我的东西,却能困住别人,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花姐喃喃地道:“世道。”
“所以啊,周公孔子被尊奉为圣人是有道理的,制礼作乐是很可怕的……”
三次
花姐也拣了把纸钱,慢慢往火盆里续,她的心里沉甸甸的。如果以世人的眼光来看,祝缨无疑是成功的,以祝缨的心愿来看,她无疑只迈出了第一步,且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比现在这一步更难,且完全看不到前路。
花姐也不知道自己能帮助祝缨些什么,她轻轻地说:“你知道我的,身边儿姑娘多,一样米养百样人,也有温柔的,也有急躁的。也听着些气急了的小孩子说,必要将世道全反过来,要女人出来做事、男人不许抛头露面。可是我想,人生在世,除了欺负人和被人欺负,应该也有别的活法。”
祝缨咧了咧嘴,花姐这一说,让她想起了周娓,周娓刚入大理寺的时候,就是这样气儿气儿的。她轻轻地说:“我懂。”
花姐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要你非做什么、必不能做什么,只将一些事告诉你。我想告诉你,别急,咱都别急。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该歇的时候就歇歇。这世道,也是人心,也难改。好在世上总有不服气的人,路不平有人踩。”
她知道难,这让她想起了一个久远的人物——冯夫人。当年在京城,她给冯夫人做了一阵的女儿,那位夫人九死不改其性,世道,哪有那么容易掰过来的呢?冯夫人高高在上,身边人无不受其戕害。可即使对上这样的冯夫人,要花姐反过来虐待她,花姐也是觉得不应该。
但花姐又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与冯夫人这样的人和谐相处。冯夫人还只有一个人,冯家最后请她去庄上“静修”,也勉强算是比较和平地解决了问题。如果周围的人都是冯夫人呢?那样又将如何和平相处?
花姐想不出。
难,是真的难。
她说:“可是呢,要让我选,我必是想要你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坦了。你、干娘,都都吃太多的苦了。我的心,也是偏的了。”
祝缨点点头:“知道。”
花姐扶着膝盖站起来,祝缨弹跳起来,搀着她:“去歇着吧,这儿我守着就行。”
花姐握着她的小臂,说:“睡不着,上了年纪觉就少了,我去看看厨下还有宵夜没有。拿来咱们吃点儿。”
“好。”
花姐转过身,却见蒋寡妇扶着张仙姑,她们侧后两个小姑娘抱着毡子、被子、柴炭过来。
张仙姑眼睛红红的,花姐与祝缨快步上前,张仙姑道:“夜里凉,别冻着自己。”
祝缨道:“放心。”
张仙姑摇了摇头,看蒋寡妇她们先把地上的稻草拢起,在靠墙的地上厚厚地垫了一层,又将一张稻草编的厚席铺在稻草上,再往上面铺毡子、被子,最后往上压上一床厚被。给火盆里添了柴炭,把火拨旺。
张仙姑道:“哎哟,老东西死得真不是个时候儿,这般冷。守灵就守灵,也别亏着了自己。活着的比死了的金贵。”
“哎。”
张仙姑看到了火盆、纸钱,慢慢蹲了下去,也往里续着纸钱,心里默念着:给你钱,你在下面好好过,你要有心,就该保佑孩子,别再挑孩子的错。
祝缨也蹲着,陪着张仙姑烧纸,花姐一见此情景,低声让蒋寡妇再去取些纸钱来,随她们烧。蒋寡妇道:“我这就去,您也劝劝老夫人,有年纪了,不好这么熬着。她老人家又不像我们,做了寡妇怕人欺负。有钱有地,不愁吃穿,别这么难过才好。”
花姐道:“我知道了。”她又示意小丫头留意那边母女俩,自己去了后厨,翻看有什么食材。如果照着“礼”,讲究点儿的孝子至少在丧礼上得吃素点儿。
可是,管它呢!花姐想,这么累了,还非得在这个时候作践人,又不是吃不起。
她装了一钵鸡汤,撕下来两只鸡腿放进去,又装了一大碗羊肉,取了一碟子熏鱼,再装一钵子的米饭,往上罩了两个大碗、取了筷子,都放到一个大食盒里提着,来到了灵前。
此时母女俩已经烧了一回纸钱,祝缨的眼睛也熏得微红,正在劝张仙姑回去休息:“我得熬今夜,娘就别在这儿了,冷,别叫我担心。”
花姐道:“干娘先去睡,我同她吃些再走。”
张仙姑道:“你也别熬啦。”
“我省得。”
张仙姑走后,两人也不用人侍候,食盒提到了铺前,打开盖子,一人一个碗,坐在铺上披着被子吃饭。
花姐道:“吃完了就睡吧,这时别想这么,殡事上头,我同赵大项三他们商量着张罗?你的事够多了,山里山外的客,得你接待呢。”
祝缨把一口饭嚼嚼咽了,才说:“行,你们张罗,只有一条——照着山里的规矩葬。”
“啊?”
祝缨道:“照着山外的规矩,没个男丁供饭,还吃不到死人嘴里呢。有什么意思?既然要在山里长久地住下去,就不能把自己当客人。我看着咱们城后面十里那座山就不错。”
花姐想了一下,才说:“哎。明白了。”心里盘算着花费、步骤,棺材是少不了的,但葬俗也未必就全要依着山里,碑也是要一块的……
她吃得少,食物大半进了祝缨的肚子,两人动手把碗筷放回食盒,坐在铺上接着聊天。
花姐吃得饱了,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缓了不少,对祝缨道:“事情未必有那么的糟糕,山里人淳朴,就看谁能干。就是山外,他们不也送了几个小孩儿过来么?我看他们是还吃不准你能不能成事,可是能放闺女出来,可见他们也没那么不堪。”
祝缨又点了点头。
花姐见她话少,恐她因丧父而沮丧,引逗着她说话:“那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祝缨道:“先稳住吧。不招惹朝廷了,连西边儿的那几家,只要他们不来犯,咱们也别管。先把甘县的地种好、人管好。无论要做什么,打铁都要自身硬,手上都得有硬货。
就从手上的这点儿地方立规矩,试一试。我也吃不准,什么样的规矩能行得通。你说除了欺负人和被人欺负,应该也有别的活法。这话不错,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如果是这样,那艺甘洞主就该听我的,把奴隶放了。可即使在我做丞相的时候,也有一堆人跟我唱反调。”
花姐道:“咱们不急。山下送上来的那几个孩子,看着都是新手,我先带着?总归,咱们有更多的女学生了!”同类多些,总是好的。
祝缨笑道:“好。你知道的,我不会教学生,只会吃现成的支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