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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一打开了宿舍的门并没有为我再配一把钥匙的意思

 

高三的下课铃打响的时候,我在教室关灯前终于等到了李维一。他看着倒是和善,任由路威喋喋不休地和他讨论圆锥曲线的

我没有给李维一他的校牌,他也没有给我属于我的钥匙。

我在一中的

我早就说过,李维一就是个死变态。这种变态体现在方方面面,譬如说他雷打不动数十年如一日坚持清晨五点钟起床,我都不知道他哪来的毅力,可以把一件痛苦的事情坚持这么久的。

李维一当然没有公主抱。我趴在他背上,看楼道里被钉死了的防盗窗的风景一点一点变矮,开始是一片莹莹的蓝天,然后是蓊蓊郁郁的树叶,再然后连匆匆起床的学生也看清楚了。甚至过于清楚——

操场上的学生们已经顶着清晨的薄雾排排站好,看到李维一背着我走出宿舍楼的时候视线不由得多停留了一会儿。我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剪,在男生里还是算长了些,趴在李维一背上的时候只露出半张脸,或许是有人误会,人群中传出阵阵低声的讨论。

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光。那时他上大学,一次校运会上报名跳高,跳起来的时候垫子没放好,整个人倒栽葱冲向了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地面上。所幸人没事,只是断了腿。我看着李维一朝我跑过来,声音急切又轻快。

喂喂喂,同学,你还好吗?

也许是真的摔倒了脑子,我拉着李维一的手,说学长你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啊。后面如果跟上什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必的话也许会更好一点,但是我脑子一时短路,只说了句等我好了必有重金答谢。事后想想,也难怪后来我和李维一那档子烂事儿被传成那样,看着怎么都像是有点臭钱的死基佬霸王硬上弓。

但是那个时候的李维一还没有对我展露出他的獠牙与利爪,他真的每次会在我换药的时候出现,虽然后来他声明只是在医院实习轮值,与我相遇完全是凑巧。我想了想,那不是更好了吗,说明我们两个缘分天注定。我们在一起是命运使然。

当然中国人的命与运和西洋人所谓的fate大不相同,命运命运,看起来却总像是偏义复词,好的是运,坏的是命,如果回过头来事后诸葛亮总结陈词,我们的相遇大概率是命而非是运。

当时我坐在轮椅上,腿里还有钢钉,我由着李维一推着我在医院停车场附近的草坪散步,眯着眼,看蓝得快要烧起来的天,天上掠过一群飞鸟,也不知道它们要去哪里忙碌。我只觉得一切都很好,内心平和充盈,仿佛漂浮在水面上,心里没由来地欢喜。我说:“要是以后七老八十也这样就好了,你推着我在养老院晒太阳。”

我轻易地想到以后。李维一却更现实些,他有些不屑,说:“要点脸,严慈,该是你推着我,我比你大两岁。”

但我们都没等来以后。

完全是我做的孽。

我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半真半假地和李维一说:“唉,李维一,我好疼啊。”

李维一背得更紧了些,颇有些警告意味地说:“别乱动了,想断腿直说。”

我立马不答话了,沉默着和他一起穿过人群,走向校医室。

我们坐在校医室里等校医上班的时候,已经下了早自习,一群人呼啦啦跑到操场上,排队集合,等着在操场上跑它个三公里四公里。医务室在博学楼的二楼,除去顶楼的校长办公室一楼的财务室,只有二楼的校医室是我们学生知道干什么的地方。那里视野刚刚好,转过头去就能看到操场上堆叠成立方体的队伍在桔红色橡胶跑道上一圈一圈快速移动的模样。像不知疲倦的秒针。

李维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那张纸,继续他未完成的解体思路,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铅笔写的公式定理,令人头疼。我半是躺半是坐地杵在医务室里唯一的一个病床上,百无聊赖地看医生的柜子里都放了些什么书。无非是《中国药典》或者《黄帝内经》一类的书,墨绿的精装版,烫金工艺,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掉了很多漆。这些工具书,翻也未必翻,只是陈列在里面,像是每个圣诞节礼品店的橱窗里摆放的招徕顾客的漂亮商品。

“李维一?”我看他解的题也基本上解得差不多了,同他没话找话。

“嗯。”他把试卷重新叠回了口袋里,翻看校医留在办公桌上的一张药品说明书。进口药,标准桃金娘油肠溶胶囊,主要用于治疗急、慢性鼻窦炎和支气管炎。亦适用于支气管扩张、慢性阻塞性肺疾病、肺部真菌感染、肺结核、矽肺等。并可在支气管造影术后使用,以利于造影剂的排出。我一字一字瞄着说明书看,慢慢地反应过来原来李维一在看说明书背面的英文。

李维一这个人,如果说最喜欢读什么书,大概就是说明书,各种各样的说明书,尤其是药品,把药代动力学和药理学翻来覆去地看,当年在我痛苦地背药物化学知识的时候,这个疯子总是会在每一次难得两个人都有时间的事后,缠绵悱恻温存之际抽查我的有机反应,这里的羟基写错位置,那里的构效关系不对,我看着他失望的脸,心里也难过起来。当我在他给我在床上拿着打印好的最新paper讲他的工作进度时,心里对这个人彻底下了定论。没人能忍受他的,就算是和他去脱衣舞酒吧约会,他也只会和我做他的工作报告。他并不是一个生活无趣的人,相反,他能体会到很多常人所不能体会到的快乐,但是一想到这些快乐与我无关,我就又变得非常难过。

说到底我还是个普通人,我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我的一生也跳不出一个普通人的框架。我不是说李维一就会喷火,或者某一天起床长出三只眼睛,我是说,在他厚重的生命中,我的存在,我不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定义。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能交由后来的人下结论。

“李维一?”我叫住了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想确定他确实是李维一,还没变得那么讨人厌的,只是有点古板的,一个普通的中学生。

“怎么了?”李维一放下说明书,坐在床沿上,问我是不是脚腕痛。被简单包扎之后,肿得像个馒头的脚腕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只是那处细密的毛细血管仿佛突然变得生机勃勃,血液流过的感觉变得比以往更加明显,那种血液在血管里不断调动的感觉不知道是辣还是痛。

我摇了摇头,问他:“不去上晨读呀?”高三时间紧迫,分秒必争。我当然知道对李维一自然不用操什么心,我只是没话找话。

“没事,在这里一样能背书。”他放下了说明书,和我一起看操场上仍然在像不知疲倦的秒针一样绕操场转动的学生方队。似乎终于是想起什么一般,他问我:“你这样大概是不能参加军训了,是要请假回家还是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想做出一点潇洒的神态,却画虎不成反类犬,看着活像是卖惨,我说:“你看,我虽然叫严慈,但我既没有严父,也没有慈母,举家只有一个姥姥,回到家去不够她闹心的。留学校吧,反正也不是大事。”我不知道我的脸色到底是怎样的,但是李维一听到后,却微微叹了口气,像是十分无奈,他说:“那你告诉我你在哪个方阵附近见习,我下课以后找你。”

李维一一直是个善良的人,这种善良体现在他养流浪猫,每个月固定从收入微薄的银行卡中扣取一部分钱捐给山村儿童,但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的这份善良会能落到我头上。

我仰头看着他,觉得自己被一份从天而降的彩票砸中。

我坐在靠近主席台一端的观赛席上见习高一新生军训。据说是当年学校领导为了办全市运动会大张旗鼓翻修了整个学校的操场和运动设施,一中成了全i市体育设施最好的学校,但这都是以前了。现在的坐席,风化的塑料椅子固定在水泥台上,偶尔有高处的平常没人坐的椅子,走近一看总有几滩白色的鸟屎,人不在了,其他的动物就会上位补缺,所以说,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生物。哪天真的人类灭亡了,我想这个地球一定还会一样美丽下去,或者说,更美丽。

我的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在半空中不断飘飘荡荡,像一架纸飞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打着旋儿落了地。

当年我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也和李维一说过类似的糊涂话,世界末日啊,生存危机啊,我拉着他的手,执拗地问他世界末日到底好还是不好。

“死都死了,还关心那些问题。不过按照生物学的知识来说,人类这一物种消失,生态会陷入短暂的混乱之中,不过生物圈总是有一定的自我调节功能”唉,李维一这个人,总是很无趣。

无趣的李维一看我坐在阴阳场的操场上,身边一群男生女生的水杯外套和手机,像个失物招领处的雕像,不知道从哪里给我拿来一本书,告诉我不要浪费大好的时间。“有问题就去查去做调研,只想不做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打着呵欠,从节,同他谈起免疫与遗传。实在是不知道该聊什么,每个话头都被掐死了,有关他高中的一切我并不熟。只有教科书上的一个又一个定理公式,成为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这些定理,犹如英国人总是挂在嘴边的天气。完全没有用,只是寒暄。

“不是,那是锌笛的书,我借来说是给小孩看。”要不是我对李维一的字体早就烂熟于心,我几乎真的要信了他的鬼话。我还是

李维一之前可没这样过。

我和他,就像一场长途跋涉的马拉松比赛,有人在前面领跑,有人在后面死命追。李维一是那个从枪响后一直不知疲倦领跑的,我是那个只有一千五的运动量还被拉过去凑数的。

当李维一看到我无比痛苦地背有机反应式的时候,他总是会对我说,严慈,不行的话你还是去修个计算机的双学位吧。

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以后好歹有饭吃。”

我说过,学业上我算是个聪明人,然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界上的天才千千万,而我连天才的门槛都摸不到,看着周围的同学们在实验课上快速上手而我还在费力地安装烧瓶插回流装置的时候,我就在感叹或许是真的每一行都需要一个最起码的入门级天赋。而我远远不够。

在大学的某个考试周的傍晚,我人生

一中的军训并不严格,听说初中部还会军训一个月,教官去宿舍亲自进行内务检查,到了高中,为了抓紧学习时间,时间压缩到一周,一群人不过是刚学会走正步和站军姿,就已经到了该阅兵的时候。

阅兵那天是周四的下午,高三二班在另一个操场上体育课,我坐在观众席上见习,只要转过头去就能看到李维一在远离跑道的一侧背阴处和路威打网球,锌笛坐在地上,手里捧着一本古文必备小册子,微笑地看着他们。

一墙之隔的校外马路上,偶尔有货车经过,钢铁与橡胶压过柏油马路,发出细密又坚实的声音。路在那货车压过马路的声音上无限延伸下去,大概是走远了,很快又静了下来。

在这样一个有些寥落的下午,我看着锌笛,锌笛看着李维一,我们心里都想着一些事情,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完全讲明白。

等到下课铃响起了,我才回过神来,看到高一二班的方阵已经列队整齐,绕着操场走到了我的眼前,几个还算熟的同学朝我挤眉弄眼,我憋笑的时候看到当初新生报到的时候认识的黄香走在队伍里悄悄把几个同学都带顺拐了。

我对黄香的了解并不多,记得高二开学的时候文理分科,她选择了文科班,走出班级的时候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几乎没有经历过离别的年轻的女生

中秋假期的时候,李维一问我怎么过。

不难过。

我同他开起玩笑来,然而这玩笑又带着几分真心,半真半假,一时叫人无法分辨。我是中秋节那天出生的,听姥姥说,我妈怀我的时候,还计算过日子,中秋前后出生,取了个小名,叫月生。从来都只有春生秋生,叫月生,只让人想起来某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黑老大,不好。至于后来姥姥听说我那个便宜爹单名一个胜,更是气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他连同我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哪里来的小名一说。

中秋节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个欢快的节日,姥姥在那一天也未必想要见到我。别人是人团圆月团圆,我家是家破人亡,血光之灾。我打算申请住在学校里,看满天的星星和被水浸过一样圆满的月亮,也看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与试卷。严慈与李维一在a世界里都死了,但是现在活着的严慈在b世界里仍然有与李维一相似的习惯。

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那么我不想自我出生以后的七十年里,每一天都在准备自己的葬礼。我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我看着洗手间镜子里年轻的脸,生怕一个晃神,那脸就老了。

“嗯,节日快乐。”李维一随手丢给我一个单盒包装的月饼,超市里最普通的那款,山楂枣泥馅,面饼上用篆书写着团圆二字,

我还以为他会说那随你便。

我们分手以后的

眼镜店里一个深度近视的男人迎接我们,因为高度近视,他的眼球突起得很厉害,又因为长着一张阔嘴,说起话来的时候就有一点像青蛙,附近的学生来配眼镜,想不起名字,也叫他青蛙大叔。人倒是很热情的,刚一进来就问我们来验光还是配镜。

“帮他配一副隐形眼镜吧,要日抛的。”我抢在李维一之前说了起来。

一个穿粉色polo衫的女人带李维一去验光,他的眼睛躲在白色的机器之后,青蛙大叔和我们攀谈起来,看着我还穿着一中的校服,笑着问:“你们都是一中的学生吧?”

“是啊,原本今天下午要一起去打网球,人都约好了,出门的时候却下起小雨。一群人出门不做点什么事总觉得有亏,配眼镜的那位正好说我们小朋友今天过生日,就去蛋糕店订好了蛋糕给寿星准备生日礼物。”锌笛回应着,看我的时候像看自家还不懂事的弟弟。他们絮絮地说着,那些家常话像是一幅幅颜色浅淡的水彩,在细密的雨丝里折成了纸船,静静地漂着。

“你们感情真好。”青蛙大叔笑着总结道,似乎也陷入了某些有关青春的回忆之中,连语气都透着怀念。

我也笑着,希望这一天可以无限延长下去。时间很缓慢地流动着,如同眼镜店里吱呀呀摇动的风扇。天已经不热了,风扇开到最小的档位,断断续续地转悠,自上而下吹来一点凉风,聊胜于无。

李维一的光验得差不多了,店员拿出一排隐形眼镜,问他要哪一种。

“严慈,你来帮我挑一下。”

我的心鼓胀胀的,像一只吸饱了风的风筝,眼看就要一飞冲天。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浑身都滚烫起来,我朝着柜台走过去,神情庄严得像古罗马时期出征不列颠的战士。

一盒又一盒的隐形眼镜,包装盒粉的绿的都有,大号的字体写着自己的每一项优于其他品牌的好处。

“这个吧。”我指着一个浅蓝色的盒子,示意店员帮我把眼镜拿出来。贴心的店员给李维一讲着隐形眼镜的佩戴要领,在她停顿换气的时候我打住了她的话,出于一点不可言说的想法,我对店员说:“没事,我来帮他戴。”

我希望李维一可以在他完全陌生的领域可以依赖我,这是一种非常自私的想法,接近于溺爱但并不完全是。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我如同前世一样不在他身边了,那么我希望在他某天清晨起来戴隐形眼镜的时候还能想起我,无论那时候他的表情是厌恶还是怀念。

我上半身朝李维一凑过去,看到李维一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我的手指触摸到他的眼皮,示意他睁开眼睛。在用手指撑开他眼皮的时候,在他琥珀色的瞳仁里,我看到一个微笑着的自己。当我用隐形眼镜佩戴的工具精准地把那透明的硅胶薄片放进他眼睛里时,他猛地闭上了眼镜,等到再度睁开眼睛,仿佛流泪。

“摘下来的时候怎么办?”李维一似乎想到了什么,问我。

“也找我。”我抢先一步付钱的时候,心情大好。

锌笛定的是城南的一家有名的蛋糕店,因为用的是动物奶油,定价比外面的蛋糕要贵上一半还有余。因为中秋将近,店里也卖起了月饼,我们把蛋糕取来,坐在二楼的隔间里,看街上的行人来来去去。

路威在楼下找店员讨了生日帽,不知道是他嘴甜还是最近鲜少有人过生日,原本只有一个寿星公,却要来了一打生日帽,他把它们全部拆开来,戴得我满头都是纸板做的皇冠。

还有十六只粉蓝粉绿的可食用蜡烛,插在小小的蛋糕上,像是寺庙里香火旺盛的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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