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慈你也可以很幸福
中秋假期的时候,李维一问我怎么过。
不难过。
我同他开起玩笑来,然而这玩笑又带着几分真心,半真半假,一时叫人无法分辨。我是中秋节那天出生的,听姥姥说,我妈怀我的时候,还计算过日子,中秋前后出生,取了个小名,叫月生。从来都只有春生秋生,叫月生,只让人想起来某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黑老大,不好。至于后来姥姥听说我那个便宜爹单名一个胜,更是气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他连同我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哪里来的小名一说。
中秋节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个欢快的节日,姥姥在那一天也未必想要见到我。别人是人团圆月团圆,我家是家破人亡,血光之灾。我打算申请住在学校里,看满天的星星和被水浸过一样圆满的月亮,也看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与试卷。严慈与李维一在a世界里都死了,但是现在活着的严慈在b世界里仍然有与李维一相似的习惯。
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那么我不想自我出生以后的七十年里,每一天都在准备自己的葬礼。我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我看着洗手间镜子里年轻的脸,生怕一个晃神,那脸就老了。
“嗯,节日快乐。”李维一随手丢给我一个单盒包装的月饼,超市里最普通的那款,山楂枣泥馅,面饼上用篆书写着团圆二字,
我还以为他会说那随你便。
我们分手以后的
眼镜店里一个深度近视的男人迎接我们,因为高度近视,他的眼球突起得很厉害,又因为长着一张阔嘴,说起话来的时候就有一点像青蛙,附近的学生来配眼镜,想不起名字,也叫他青蛙大叔。人倒是很热情的,刚一进来就问我们来验光还是配镜。
“帮他配一副隐形眼镜吧,要日抛的。”我抢在李维一之前说了起来。
一个穿粉色polo衫的女人带李维一去验光,他的眼睛躲在白色的机器之后,青蛙大叔和我们攀谈起来,看着我还穿着一中的校服,笑着问:“你们都是一中的学生吧?”
“是啊,原本今天下午要一起去打网球,人都约好了,出门的时候却下起小雨。一群人出门不做点什么事总觉得有亏,配眼镜的那位正好说我们小朋友今天过生日,就去蛋糕店订好了蛋糕给寿星准备生日礼物。”锌笛回应着,看我的时候像看自家还不懂事的弟弟。他们絮絮地说着,那些家常话像是一幅幅颜色浅淡的水彩,在细密的雨丝里折成了纸船,静静地漂着。
“你们感情真好。”青蛙大叔笑着总结道,似乎也陷入了某些有关青春的回忆之中,连语气都透着怀念。
我也笑着,希望这一天可以无限延长下去。时间很缓慢地流动着,如同眼镜店里吱呀呀摇动的风扇。天已经不热了,风扇开到最小的档位,断断续续地转悠,自上而下吹来一点凉风,聊胜于无。
李维一的光验得差不多了,店员拿出一排隐形眼镜,问他要哪一种。
“严慈,你来帮我挑一下。”
我的心鼓胀胀的,像一只吸饱了风的风筝,眼看就要一飞冲天。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浑身都滚烫起来,我朝着柜台走过去,神情庄严得像古罗马时期出征不列颠的战士。
一盒又一盒的隐形眼镜,包装盒粉的绿的都有,大号的字体写着自己的每一项优于其他品牌的好处。
“这个吧。”我指着一个浅蓝色的盒子,示意店员帮我把眼镜拿出来。贴心的店员给李维一讲着隐形眼镜的佩戴要领,在她停顿换气的时候我打住了她的话,出于一点不可言说的想法,我对店员说:“没事,我来帮他戴。”
我希望李维一可以在他完全陌生的领域可以依赖我,这是一种非常自私的想法,接近于溺爱但并不完全是。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我如同前世一样不在他身边了,那么我希望在他某天清晨起来戴隐形眼镜的时候还能想起我,无论那时候他的表情是厌恶还是怀念。
我上半身朝李维一凑过去,看到李维一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我的手指触摸到他的眼皮,示意他睁开眼睛。在用手指撑开他眼皮的时候,在他琥珀色的瞳仁里,我看到一个微笑着的自己。当我用隐形眼镜佩戴的工具精准地把那透明的硅胶薄片放进他眼睛里时,他猛地闭上了眼镜,等到再度睁开眼睛,仿佛流泪。
“摘下来的时候怎么办?”李维一似乎想到了什么,问我。
“也找我。”我抢先一步付钱的时候,心情大好。
锌笛定的是城南的一家有名的蛋糕店,因为用的是动物奶油,定价比外面的蛋糕要贵上一半还有余。因为中秋将近,店里也卖起了月饼,我们把蛋糕取来,坐在二楼的隔间里,看街上的行人来来去去。
路威在楼下找店员讨了生日帽,不知道是他嘴甜还是最近鲜少有人过生日,原本只有一个寿星公,却要来了一打生日帽,他把它们全部拆开来,戴得我满头都是纸板做的皇冠。
还有十六只粉蓝粉绿的可食用蜡烛,插在小小的蛋糕上,像是寺庙里香火旺盛的香炉。
“等等等,还有这个,看我给你变个魔术。”我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看路威又要耍什么宝。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个丝绸手帕来,下摆规则并不整齐,也许是饼干包装盒里扯下来的一块黄绸,像模像样地抓着,在我目不转睛地期盼着他从里面变出一个扑克牌或者一束花的时候,我看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莲花形状的塑料生日灯,塞到了手帕里面。
我装作捧场,问他这个用来做什么。
“这个就厉害了,还会唱歌。”他点着了莲花的芯子,于是整朵莲花开了起来,闪着led的灯光,在吱吱啦啦的电流声里不知疲倦地唱着生日歌。
我谢谢他。
连一向不怎么爱笑的李维一也抖动着肩膀,拼命憋笑,更别提本来就爱笑的锌笛,如今已经笑倒在桌子上,攀着我的肩膀肆无忌惮地嘲笑路威:“你好土啊路威。”
路威挠挠头,理直气壮地说:“店员姐姐跟我说了,小孩最喜欢这个了。”
“我十六了。”我忍不住纠正道。
“比你大两岁,在我眼里你八十岁了也是小孩。”
我笑起来,可是又很想哭。二十七了,严慈,男子汉大丈夫,别真像个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哭。我提醒着自己,可又打心底里希望我的十六岁永远不要过去。
“许个愿吧,生日许愿很灵的。”锌笛催促着我,指挥着李维一与路威把纸餐盘和塑料刀准备好,等下还要切蛋糕。
神啊,我变得贪心了起来,请让我再许一个愿望吧,如果你真的有信徒们说的这样神通广大,请保佑我的朋友们,永远健康,永远快乐,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请你务必保佑他们。
许过愿望,我深吸一口气,吹灭了蛋糕上所有的火苗。
等到了后才能作数的,但我单方面把他们划在我的朋友范畴之内,并且希望这一点永远不要改变。
我的十六岁因为每一分钟都尤其值得珍惜,于是开始变得无限漫长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把这些记忆封存起来,让我在几十年后的寒冬依然可以拿出来取暖。
高中生活无非是三点一线,日子被无数个四十五分钟分割开来,每一块都像是经过严密的计算,切割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我坐在靠窗的位子,在偶尔发呆的间隙,抬头看被窗户框起来的天空,也是方方正正,整整齐齐。窗户框起来的景象每天都在发生不易察觉的变化,林荫道上的榆树叶有一天突然变黄了,又在某一天仰头的时候看见天空高远,一群大雁结伴飞走,等到第一场大雪落下的时候,已经十一月底了,我却还以为不过是一晃神的工夫。
“下雪了。”五点钟起床的时候我对李维一说。i市本来就是北方内陆城市,温带大陆性气候,常被央视用来做旅游广告词的一句话就是五谷丰登,四季分明,每逢冬天总会有一两场大雪,走在路上的行人一个打滑,手牵手如同企鹅一样一溜儿踉跄摔倒下去,哎哟哟地喊疼。并且发誓下一次再也不会冬天出门了。然而到了第二年冬天,他们还是一样会出门,一样会摔倒。这次人们不再说自己了,转而说起市政府,在这样一个斜坡修一条马路,定然要有不少人在大雪之后摔个狗啃泥。后来更老一点的人说,原来之前上任的书记,是个南方人,在他老家,寒冬腊月还要穿短袖避暑,第一年来到i市任职,真好是个暖冬,一整个冬天只下了薄薄一层小雪,大手一挥修了这样一段新路。几个摔倒的人寒暄起来,最后总结说:“还是本地人好。”
现在十七岁的李维一是见惯了风雪的,看我一脸没出息的样,不明所以,问我雪有什么好看的。
i市的雪,就像是太阳,空气,在冬天里唾手可得,完全不值得特意去看。最多在全校动员锄雪的上午,一整个班级连同班主任与代课老师一起放下铁锹和簸箕,全都打闹起来,打上一两个小时的雪仗。到了那时学生们全然不顾尊师敬长,几个学生一起把年轻的班主任埋在雪地里,老师倒也不生气,转头用装满了雪的簸箕倒扣在为首的“刺头”身上,笑着问他还敢不敢了。被压在雪地里的“刺头”连连求饶,几个能闹的又早在老师的背后,朝他的羽绒服领子里倒进一兜冰凉蓬松的雪。
并不想和男生们一起雪地混战的女生走到另一边去,趁雪地还没被人踩实,在操场的另一端堆起了雪人,锅炉房里的碎煤渣是眼睛,食堂里切下去半根的葫芦卜是鼻子,最后还剩个红脸蛋儿,把劳动材料包里的彩纸裁成圆片,贴在雪人的脸上,刚要找数码相机拍照,还没等摆好姿势找好角度,扩大战场的男生且战且退,一脚踩到了女生新买的雪地靴上。虽然事后连连道歉求饶,却也免不了被女生愤怒地把刚安好的雪人的头扯下来,像是投掷实心球一样,直接把男生从头到脚砸了个透。
于是雪仗彻底扩大化了。连在一旁严肃监督学生工作的值周老师和德育处主任都免不了在拿着大喇叭喊话示意学生早干完早回班级喊话的时候被身后偷袭的学生一颗雪球砸到后背。当然是没办法查谁干的,漫天遍野都是一片白茫茫,雪球松散着落下去,仿佛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向来严肃古板的德育处主任,也只能闭嘴吃这个哑巴亏。
满打满算,我离开i市已经将近十年。s市虽然在南方,冬天偶尔降温有小雪,也是淅淅沥沥,天上飘着的时候是雪,等到落下来已经完全变了雨。连下雪的时候都要撑着一把伞,走在路上满是泥泞。这样的雪天,总归是让人难开心的。
却是冷,整个人外面套着羽绒服,里面穿着羽绒背心仍然觉得冷。偏偏有同事需要通风,整个窗子打开来一道缝,黏腻的风顺着那一点缝隙钻进室内,钻透四肢百骸,无孔不入。于是在开着暖气的室内依然要抱着玻璃热水杯过活。我在s市读书工作的那几年,每到冬天,鼻头总是冰凉一片,和李维一在一起的时候,他喜欢摸我的鼻尖,说冰凉一片,像狗。
果然是那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场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等雪彻底停的时候,本地的气象台说,这是本市自2008年以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雪。室内交通已经完全停摆,学校停了一天课,一群人终于难得有这样一个意外的假期,宿舍楼里,从一楼到五楼,一片鬼哭狼嚎。隔壁宿舍不知道哪里藏了一副扑克牌,呼朋引伴,一群人跑去斗地主,声音隔着宿舍的二四墙*听得一清二楚。专注如同李维一,也难以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专心读下书去。正好路威不知怎么骗过宿舍老师,他一个走读生,大摇大摆进了宿舍。我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个睫毛眉毛都被一层冰霜覆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