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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雨2

 

原皛安稳睡了一夜。燕衢上流圈却是一夜之间狂风骤雨巨浪滔天。这风波直到原皛被楼下的人声吵醒也没有平息。

楼下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夹杂着哭声与几句歇斯底里的咒骂。他卧室隔音效果不差的,也可见楼下的争执多么激烈。原皛起床气大,刚扔飞一个枕头,蒙进被子,楼下一声尖利的哭喊还是穿透墙壁,直达耳膜——死的又不是你儿子!原皛就听清了这句。

他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火气噌噌噌地往上蹿。除了在他哥面前脾气乖顺过,他还从来没有在这种情况下给过谁好脸看。他冲出卧室,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朝楼下吼:“要吵给我滚出去吵!!”

胸膛起伏几下,原皛站在二楼栏杆处看清楼下客厅里的人是他亲爹和一个跟他爹年龄差不多的女人。他脑袋里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女人是他父亲宣淙明的准再婚对象。他父亲是早有这个意思,他哥和他都一起跟那个女人见过面,反正同不同意的不是他说的算,他早就懒得管了。

他父亲看见他,似是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想将他赶回房里:“你这不穿衣服成什么体统,回房里去,没见到有客人在?”

原皛只穿了条睡裤,上衣没穿,别人就看见他光着的上半身,但他在自己家里管你是谁谁谁,他脾气比天大。他直接转下楼来,又看着客厅的两人说:“客哪门子的人?要么滚,要么闭嘴。”

他心气儿很是不顺,这会儿心率估计都能飙到一百七八。他是早产儿,他妈妈生他命都没了,他生下来心脏也没发育好,小时候不知道在鬼门关闯过几回。他眼睛也长得像妈妈,形状圆而饱满,眼角微挑,生气时自有一股独特的灵气儿。他看向他父亲几眼,那眼神之中天然的审判意味就好像来自于他的妈妈。

宣淙明这时不敢激他,反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女人要起身骂他两句,却被宣淙明按住了。原皛白眼都懒得翻一个,转身去了厨房拿了瓶鲜牛奶。他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喝了半瓶,客厅里听见他爸爸将人劝去了楼上书房。楼下稍微安静了,原皛这会儿才听见小维用爪子抓门板的声音,一楼有一间小维自己的房间,里面放着狗窝狗玩具。原皛走过去将它放出来,又在它的食盆里把牛奶给它倒了一半的一半。

狗狗不计隔夜仇。原皛去刷牙洗脸时它又开始当他的大跟屁虫。原皛洗漱完,上楼回房间拿了手机,又下楼盘腿坐到客厅沙发上。家里做饭阿姨请假了,他哥临走前原本打算这几天找个临时的,但原皛挑食又嘴刁,他说自己订饭店外送,他哥就没再找。

原皛在手机上点着餐,小维这时又心甘情愿地给他当脚垫。电视仍然开着,他刚刚一直没注意,这时点完了,他抬起头来,新闻频道里的男播音腔嗡嗡嗡地说着,上面的新闻标题写着:今日头条:商业地震,越新集团股价一夜暴跌新任继承人覃铎于昨晚凌晨在医院抢救无效离世。

“越新集团上月,也就是七月十三日,才刚刚召开了20xx年度股东大会以确立了新任继承人。经此事件,越新集团又要面临重新选任继承人的问题……”

原皛够过遥控器换台,一连换了几个频道都是以“越新集团”开头,给他听烦了,索性就把电视关了。

外送到了,他上楼随便找了件上衣穿上就出门去拿。一笼虾仁烧麦,一碗鱼翅粥,一小盏肉末蒸蛋。他坐在地毯上,在客厅茶几上吃。不一会儿,宣淙明和那个女人从楼上下来,他爸爸走到他身后的沙发边,问:“皛皛,你昨天有没有跟小覃他们去玩?”

原皛嘴里没空闲,他嚼了会儿才说:“我不认识。”

“……”宣淙明解释:“就是……”

那个女人打断他父亲:“西山!你昨天有没有去西山?”

原皛有点不耐烦:“樊楼喊我去玩的,怎么了?”

女人激动起来,问:“你有没有看到小覃他是怎么出事的?肯定是有人蓄意要害他!”

昨天西山公路上,原皛虽然在事发地,但他离事发地也有一定距离,有没有人蓄意谋害他不知道,只是昨天那种混乱的场面下,死个人也蛮正常的,鬼知道那头在玩什么呢?说不定就是喝大了或者磕了药自己找的死。

“我又没跟他在一块儿,我怎么知道。”原皛对这事无什么所谓,毫不关心,连一点儿同情都不愿意施舍。

这一大早上,闹得他也不安静,他烦得很。估计怕有人找,那个女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坐在餐厅,家里餐厅朝东有一扇通着花园的玻璃门,夏天里,花园里各种鲜花开满了,风一吹,满屋都是花香。那原本是个很惬意的地方,现在两个不惬意的人坐在那,玻璃门前的帘子也拉着,弄得昏昏郁郁,还真别说,这就是一片死了人的惨淡氛围。

原皛吃完早饭上楼换了外出的衣服,给小维戴上牵绳,在家里跟这两人待着闹心。他从玄关鞋柜上拿了车库钥匙,待在餐厅的宣淙明正打着工作电话,看见他要出门,又过来问:“宣钰什么时候回国,他跟你说过吗?”

问起他哥,他倒还愿意回答:“今天晚上。”

他话落,小维也跟着“汪”了声,是急着出去玩,也像是跟他一样想到晚上他哥就回来了,所以很开心。

而这开心在这个时候就很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美感。原皛笑着拍了拍小维的脑袋:“走吧走吧,我们出去玩。”

宣淙明站到阳台边点了根烟。

车库的卷帘门开了又关,不一会儿就看见原皛取了台代步电动滑板车从院门一冲而出,跟着他的大狗也跑得很欢快。外头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阳光灿烂。

宣淙明拿着烟的手一抖:“……”

宣钰在燕衢机场落地时刚好是晚上九点。从墨尔本到燕衢,一下由暖冬转夏,他穿着一件浅棕的绸织垂感衬衣,下面是一条休闲一些的西装裤。晚上天气闷热,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脖子上也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皮肤很白,长短适中又打理得十分妥帖的黑色头发此刻因为流汗而有几绺碎发贴在鬓角还有后颈。

燕衢名流圈里有时会调侃,说宣家代代都要出一位惊世骇俗的大美人。他们所说的代代估计也只是从他爷爷奶奶那一辈算起,说惊世骇俗呢,有些夸张,因为姓宣的都很低调。美貌得于天赐,两抹远山黛色的长眉入鬓,一双眼睛如点墨,黑而澄亮,睫毛长如翼羽,唇鼻如玉如琢。漂亮得特值一提,又不值一提。

晚间九点二十三分,越新集团董事会高层召开临时紧急会议。金越汐女士即使因为刚刚遭遇丧子之痛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面对此刻集团面临的严重危机。一份新鲜出炉的股份收购企划书摆在各位高层领导的面前。这样早有准备,就等着此刻乘人之危断人后路的狠绝手笔出自谁之手呢?

金越汐得知消息时,恨不得把自己的准未婚夫掐死算了,但她很快冷静下来,事情或许还有寰转的余地。宣淙明宣董事长对此事一无所知。那么这份以宣氏的名义发出的收购企划是否只是一个哐人的无效文件呢?

答案——不是。

宣氏太大了,宣淙明这个董事长在董事会里也没有一人独断权,公司重大决策只要通过半数以上股东同意那就可以成立。这是有效文件。

此文件一出,燕衢又要震三震。

越新集团高层里出了叛徒,宣氏的董事长地位不保,是否,又有大厦要将倾呢?

权力……

权力养人。

这是宣钰从小就懂得的道理。夜色沉沉,路灯与车灯,橙白红的光影交织在一起,宣钰坐在车里,车窗半开,湿热的晚风荡进车厢,暖色的光晕打在他脸上,他耳朵上戴着一对儿古铜菱形耳饰,菱形的平面上是巨蟒绞杀双头鹰的图案浮雕,巨蟒的眼睛上镶嵌着两颗小粒的绿宝石,蟒身缠绕着鹰,蛇头竖立宛如一支权杖,此刻暗影流动。珠光宝气玉美人。野心,权柄,就是最好的装饰品。

他这时想哼两句什么曲调,可是他记不太得了,几个音在脑海里浮现又消失,隐约好像是他弟弟小时候用磁带机听童话故事的背景音乐。那台磁带机现在收在他的房间里,他弟弟应该完全没有印象了。

“小美人鱼化成了泡沫,消失在海里。”

“什么?”

前面开车的司机听见那声悦耳的低喃,男人的声音太好听了,语调温柔又舒缓,像是在哄谁睡觉。其实司机听清了那说的什么,但出于接话的习惯,以及他本身不是太沉闷的性格。

“呵呵,您兴致真好,飞了十多个小时应该挺累的吧。”

宣钰笑了笑,他看着窗外,默了片刻又朝前说:“小王,你把你手机借我打个电话吧,我手机关机了。”

“哎,好。”小王把手机递给他,“您随便打吧,是双卡的,您用哪个都可以。”

“谢谢。”宣钰非常客气,他接过来就摁了串号码拨出去。

水影云居。原皛窝在沙发上。他今天早上带小维去公园溜了一圈,中午又带它去宠物餐厅吃饭,下午就干脆在附近的宠物中心给它来了个健康检查顺带洗了个澡做了美毛护理。

崭新漂亮的小维终于可以上沙发了,它和原皛窝在一起。九点多了,他给他哥打了好多个电话但都打不通,飞机晚点了?他是这么想的。他爸爸中途也给他打了电话,也是问他宣钰回来了没有。他说没有,他爸爸就挂了电话。原皛隔个几分钟就给他哥打一个,电视里放着新出的动画电影,他看一会儿电视看一会儿手机。

他又给他哥拨过去,那边还是显示关机,屏幕上方跳出一个陌生号码来电,他看了眼就给挂了,继续拨他哥的号码。

宣钰被挂了三四次后就不执着了,他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把手机还给了小王。

晚上九点三十。宣淙明还是决定连夜赶回云津本家一趟。

晚上九点四十五。宣钰到了家。

前院门口亮起车灯,一人一狗从家里冲出来跑向他。原皛跟个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脖子上不下来,衬衣一下就被蹭皱了,他知道他弟一旦黏起人来就一股疯劲儿,一个不合情理用在这个场合也不太恰当但却非常准确的形容就是,他弟黏他的状态就像一只小公狗发情,狂躁又莽撞。

“再不下来我脖子就要断了。”宣钰说着还是动了动胳膊兜了一下他的屁股。

原皛的鼻尖蹭着他的侧脖颈,蹭着蹭着就张嘴咬了他一口,他弟说:“没有断,哥哥你再坚持一会儿呗,我很想你的。”

宣钰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很想抽他一顿,两相权衡之下,宣钰开口说:“你心疼心疼我好不好?帮我把箱子拿回去。”

“好。”原皛从他身上跳下来。跑去车尾拿行李箱。

晚上九点五十。宣淙明已经上了云津高速。金越汐开会途中又接到一个噩耗,保管覃铎遗体的那家私人医院给金越汐发去了一张检测报告单,报告单上显示死者体内检测出甲基苯丙胺,也就是说,死者生前刚磕过药,大脑受精神药物影响,是处在一个极度兴奋的状态下出的事。网上早就有关于覃铎吸/du的猜测,只是一直没能得到什么确切的证实。如果这份检测报告单被人泄露,或者医院内部相关人员里有人告密,那后果就会不堪设想。集团股东已经对她持有怀疑,彼此之间的信任都摇摇欲坠。现在如果她不想卖掉公司,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宣氏谈判。可这显而易见,几乎看不到希望。

解决不了问题,就只能拖延问题,拖延着拖延着,或许问题就不再是问题,问题就会变成结果,只是有糟糕和美好的区别。

安眠只属于没有烦恼的人。宣钰原本可以好好睡一觉,奈何白天在飞机上睡过了,夜晚太安静,他反而很清醒。因为工作阶段性地结束了,他可以短短地休个假。

半夜,他坐起身翻开了床头放着的没看完的书,借以打发时间。

这一看就看到天亮。

云津——别山郡。这是宣家本家。燕衢到云津市区不过两个多小时,但从云津市区到宣家真正的本家老宅别山郡又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车从高楼耸立的市区逐渐开进山林间,那是座依山而建的偌大宅院,白墙青瓦,清净幽然。

宣淙明站在大门口对着苍翠的山林足足抽了一整包烟才敢进门去面对那位老太太,也是他的亲妈,宣钰原皛的奶奶。

清晨的山间十分凉爽。奚老太太坐在一片开满荷花的池边廊亭里煮茶。她穿着一件绵薄衫和长裙,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耳上戴着一对翡翠圆坠儿,纵然容颜老去,仍然不掩芳华。

“我知道你没事不会来看望我这个即将身入黄土的老太婆,但你先别开口,肯定没什么好事,对吧?你先去卧房里看看你的父亲吧,他状态可没我好,去给他先颂一遍经,让我先想想要不要听你诉苦。”

奚艾莲对他儿子无情说道。宣淙明只能照做。一切做完,他又回到池边。奚艾莲手里拿着一只小火钳,在炉膛里拨弄着。见人来了,她又开口。

“你说吧。我感知天命,大概也活不了几年了,也不怕你气我什么,或许有天到了阎王殿,阎王听说我这个年纪了还在替儿子排忧解难,功德薄上就多记我一笔。”

宣淙明脸面被削得一干二净,他叹气说:“您是不是给宣钰……”他斟酌着用词:“帮了个忙?”

这是在暗指什么不言而喻。收购企划书这个事没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董事支持宣钰怎么可能做得了这个决策。

奚艾莲说:“我能给他帮什么忙?”

“您能帮的太多了。”宣淙明说。

“我看你是想让我帮你点儿什么。”奚艾莲看了他一眼,说:“不避讳地讲,你父亲没有几天了。”

“母亲。”宣淙明很郑重地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有没有那个意思都无所谓。”奚艾莲看着茶炉,好像压根就不在意宣淙明的态度:“你父亲说不准哪天就没了,你有做好准备吗?我看你心里是没数的,哪天宣氏都不姓宣了,你要跑到我跟你父亲坟头上哭吗?”

“淙明,你是不是有些安于现状了?”奚艾莲继续说:“年轻时你就爱在女人身上犯错,现在好像依旧没有什么长进。”

“我们不是在谈这个,怎么扯到这里。”宣淙明揉了揉额角,气都要被叹完了。

奚艾莲抬眼看他,问:“你觉得小钰不该那么做?”

宣淙明反问:“他难道该吗?他那么做根本就不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我和越汐马上要结婚,合作才是最大的利益。何况,越汐的儿子出了事,他乘人之危,把事情做得太绝,迟早要遭报应。”

奚艾莲摇摇头,说:“我老了,心变得很柔软,眼光也有些过时,我能给的建议仅仅如此,你就随便听听吧。淙明,不要跟你的儿子们关系搞得太糟。跟外人搞好关系,不如跟儿子们搞好关系,你不要觉得一切都太理所当然。”

宣淙明有些不可置信:“您的意思是,这事我还得跟宣钰去商量?他才二十多,他懂什么?他根本就是胡来!我看他就是在向我示威!”

“这是你的狭隘。”奚艾莲毫不留情地说:“你总不能让小钰一边给家里赚钱一边还要他照顾你姘头的心情,他照顾他弟弟就够呛了。你得承认,你这个父亲做得有些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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