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道谢并送走裴元后,李忘生走出镇岳宫,却没瞧见谢云流的身影,询问过守门弟子才知道,刀宗的洞幽刀主方才赶来了纯阳,被谢云流拎去了偏殿。
他对刀宗所知有限,却也听于睿提起过,刀宗的三位刀主都是师兄后来收下的门人弟子,与纯阳毫无干系。他向着偏殿张望了片刻,强行按下前往一探的冲动,同守门的弟子打过招呼,先一步回到了太极殿。
自打昨日醒来后,李忘生一直与谢云流形影不离,他们穿着式样不同的道袍,一同修行,一同练剑,睁眼闭眼俱是彼此,恍如回归昔年。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了,师兄已经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兄,他已经另立宗门,成为一代宗师,有了许多与他无关的门人弟子。
如今师兄记忆有失,身体有恙,才会留在此处;一旦记忆恢复,必然要回归宗门,到了那个时候,翁州与华山相距如此远,他们势必不可能再如今时这般相处,总要回返各自的宗门,自此天各一方。
——我终究是留不住他。
心底骤然生出无限惆怅,蠖屈螭盘侵蚀着李忘生的理智。他望着摆在兵器架上那柄无人问津的横刀,心底忽然浮现出几分不切实际的恶意来:
倘若他与师兄一直不恢复记忆就好了。
那些听起来就糟糕的“过往”有什么必要想起来呢?李忘生并不好奇谢云流如何对他恶言相向,也不想知道他们为何兜兜转转数十年才重归于好,左右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他想抓住现在,重新开始,又有什么不对?
只要师兄一直不想起那些,刀宗的一切是不是也能当做从未发生过?
——不,不对,我在想些什么?!
惊觉自己心境有暇,竟至引生心魔,李忘生一凛,急忙端坐在榻上,屏息凝神默诵经文。
然而心魔能被修道者诸多忌惮,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被驱散的?它察觉到了李忘生的反抗,盘桓着发出嘲笑:
【你怕了,李忘生。】
【你怕重蹈覆辙,你怕他就此离开。】
一时之间,李忘生只觉眼前风雪大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不愿回想的风雪夜当中,进不得退不得,勉力一试后只能徒劳望着师兄决然离去的背影,最终什么都没留下。
而后就是无望等候的七年。
昨天谢云流问他恨没恨过,李忘生缄默——他当然恨过,恨得彻夜难眠,百思不得其解。即便如今已经想开,知晓师兄有苦难言,当初的心情却难以忘却,更无法忘记自己是在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中,逐渐想通他从未察觉的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心意。
会心生恨意,是因为有爱。
他早已对谢云流暗生情愫。
【你怕这一切都是假的,你怕一觉醒来,一切复归过去。你的师兄没回来,他也不爱你。】
如今谢云流以记忆中最美好的姿态回归,一如曾经一腔赤诚的纯阳大师兄,几乎瞬间唤起了李忘生深藏心底的情意。当对方满腔忐忑向他提出合籍之约时,李忘生又惊又喜,理智险些彻底沦陷。
但他终究还是被那点理智从沦陷的边缘拉扯回来。
谢云流一直以为他们两人已经有了合籍意愿,才会选择道侣双修来恢复内力,但李忘生却从于睿和师父的态度中隐隐猜到,事情恐怕并非如此。
昨日一早他二人虽然赤身裸体醒来,又明显有过交止之举,但——那很有可能只是为应对体内异种内力所行的无奈之举,而非他们最初猜测的那般,两人已经心意互通,才会合籍同修。
倘若他们真有合籍的意愿,师父和师弟妹们怎会都认为他们二人只是单纯双修?他也不会除了那处的异样感外身上别无痕迹……种种迹象皆表明,他们即便重修旧好,多半也就止于此了,恐怕连两情相悦都不是,更何况合籍同修。
【你看破了此事,却不愿说破,而是顺水推舟应下了师兄合籍的邀约。】
【你自私的留下了他。】
心魔徘徊环绕着发出嘲笑。
【你所以为的两情相悦,都是空花阳焰,梦幻浮沤,谢云流一旦恢复记忆,眼前种种都要化作泡影。】
李忘生咬紧了后槽牙。
他相信谢云流此时此刻一腔赤诚,所思所行皆出于本心,但却对五十年后的刀宗宗主谢云流全然陌生,一隙不通。如若对方黄粱梦醒,将眼下种种否决,李忘生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心底深处难免患得患失,诸多猜想。
可他如今所得已是前所未有,再去奢求更多妄念,未免过于不要脸。
未来该如何便如何,他,不该奢求。
【何为奢求?何为妄念?】
【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心魔不愿退却,始终萦绕在周遭,时而化作风雪夜,时而化作面目模糊的刀宗宗主,年轻与年长两道背影皆是转身离去,大踏步向前,再不复归。
【就此放弃,你甘心吗?】
李忘生倏然攥紧了虚扶在膝头的手掌。
他不甘心。
不甘心曾经那般美好的过往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更不甘心恢复记忆后与师兄退居两地,从此双峰并立,再不相见。
但这不该是他心魔滋生的理由。
李忘生平心静气,只将道德经反复颂念,以涤荡心神。
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成……
可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