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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纸片

 

“请玉米和玉米的家长进一号诊室!”

护士穿豆绿色护士服,走到前台喊号。节气跨过霜降,前几天秋老虎才过,天气急速转凉,生病的小动物就多。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过,可现在的宠物医院大多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护士看见坐墙角的男孩站起身,手中抱着猫包,她指了指一号诊室,屁股挨上椅子,赶紧往嘴里扒两口已经冷掉的外卖。

医生难掩疲倦之色,看见进来的是个不苟言笑的帅哥,好不容易打精神,按两泵手消,草草搓了双手后,接过帅哥手里的猫包,“猫猫怎么了?”

拉开猫包,里面趴着一只蔫蔫的橘猫,叫做玉米。

“吐了两天,精神很不好,不怎么吃东西。”施霜景攥着手机,手机屏幕还亮着,他在自己不熟悉的软件上搜了一整天,“网上说猫的这个姿势叫‘母鸡蹲’,玉米这半个月经常这么蹲。我有照片。”

“照片给我看看。”

施霜景点出照片,左右还有他录的视频。医生看了看,将玉米从猫包中抱出,简单地触诊。在按到腹部的时候,玉米忽然爆出一声尖锐叫声,躲闪间将爪子从医生手中拽出,就要跳下桌子。施霜景赶紧蹲下,长臂一捞就将玉米捞回怀里。

医生露出难办的表情,“先做点检查吧?生化、血常规和b超。”

“大概多少钱呢?”施霜景说话定定的,一个字是一个字,声音不含糊,听起来就格外严肃。

“唔,生化有点贵,400,血常规和b超都是100块。”医生看向施霜景,“我看你还穿着校服,你是励光厂中学的学生啊。如果你之前有买宠物保险,我们医院是可以报销的定点医院,你算是选对了。”

“嗯。医生,给玉米做检查吧,我带了钱。”

医生叉着腰,走到门外把护士召唤进来,护士端了装着针、压脉带和棉球的铁盘进来。给玉米量了体温后,她们二人先是把玉米左前臂的毛剃了,露出白花花的肉来。玉米是很没力气,换平常剪指甲都要一跳三尺高的,今天两个人就按住了。抽血很顺利,施霜景躬身,看那猩红血液在细管里汩汩流动,玉米的眼睛湿湿的,因紧张而瞳孔展开,施霜景小声地说:“玉米,很棒,你很乖。马上就好了。”

“小弟弟,这是你养的猫啊?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这么晚了。”护士姐姐为了缓解施霜景的紧张,这样问道。

施霜景不知道怎么回这个问题。这样的问题总是被别人轻轻松松问出,他从小时候的接不住到了现在的不用接。沉默就好。不回话。

“血常规等一刻钟就行,生化要久一点。现在就做b超吗?做的话要给肚子剃毛。”

橘猫的毛发是外棕黄、内绒白,玉米肚皮朝天,护士和施霜景两个人把猫展开,医生将血液标本送去化验后就回来,用推子剃平玉米的肚皮毛。拉来b超机,涂耦合剂,玉米哀哀怨怨,时不时很不满地叫两声。

“没有腹水,肝肾也都还好……可以暂时排除湿性传腹……”

传腹。果然是这个病。施霜景垂眼,昨天晚上搜到传腹的症状时,他的心脏不寻常地突跳一下,好的不灵坏的灵。

医生发现这个男孩不爱说话,不知是不是宠物生病了所以心情不好。“我们等一下生化和血常规结果吧,玉米有点发烧。如果化验结果都还不错,给玉米打针退烧针,可以带回家继续观察。”医生这么说着,用纸巾擦干玉米肚子上的耦合剂。

之后的时间里,玉米一直缩在施霜景怀里,一大一小都安安静静。医生休息了片刻,让施霜景和玉米都在诊室里等,她出去看看后面还有没有排队的客人,再去看看地上笼子里正在输液的金毛。

施霜景的微信里现在就只有一千。挂号二十块,化验和b超加起来六百块。什么治疗都还没开始就已经花掉六百二十。施霜景当然没有办理宠物保险什么的,他今天还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东西。

明天就是周末,他可以去打工。从厂里坐公交到d市,他在某条网红步行街的手打柠檬茶店做兼职,日结一百五,两天就是三百。

只不过根据施霜景查的资料来看,如果玉米真的是传腹,这点钱远远救不了玉米的性命。施霜景一下一下顺着玉米的背脊毛,偶尔手停留在猫头上,替玉米挠挠耳后,或者食指中指顺着玉米的额心往上捋捋……玉米是他从孤儿院搬出来之后捡的猫。他们一人一猫相互陪伴了整整两年。上周施霜景才过了他的二十岁生日。

他今年高三。

很早就做孤儿、很晚才进福利院的他,上学时机自然也延误了。临到快九岁才上一年级,还是在农村。后来没两年,福利院拿了省里的拨款,搬到了d市市郊的励光厂附近。励光厂是航天厂,三线建设时有东北和江西的航天人才过来支持新厂发展,因为性质特殊,在前些年下岗潮、倒闭潮的时候,励光厂的效益一直好,围绕厂周建设了近似小镇的生活区域,行政规划上还是属于周围的县城。近些年来,随着一批老工人的退休,后代都往城里走,厂区逐渐没落。施霜景的小学和初中就是在励光厂念的,中考拼死拼活,进不去城里的高中,就留在励光厂高中继续读。

高一他就成年,按福利院的管理办法,他已经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人也已经成年了,不好再留在福利院。幸好市民政局那里有相应的公益项目,可以为施霜景解决学费,每年还能提供一小笔生活费,一直到他完成高中学业。住的话,励光厂的居民区有大量空置的房屋,老工人去世了,孩子们又在城里发展,找到低价的出租房不难。

施霜景有打工攒钱的习惯,如果不是九月份交补课费,他手里不会只剩一千块。

玉米的身体热热的,蜷在腿上,能感觉到它微微颤抖。施霜景更认真地摸玉米的脑袋和后背,替他缓解紧张,也是替施霜景自己缓解紧张。

可惜施霜景的运气一直很差。医生拿了生化和血常规,艰难地给出了诊断:“白球比太低了,估计是干性传腹……”医生解释了什么是传染性腹膜炎,干性湿性是什么表征,可惜施霜景只是看似在听,实则走神。

他只知道,要救玉米的话,得买药。今晚玉米估计要住院。要买的药并不在宠物医院直接售卖,护士给了施霜景一个微信号,让他去加这个人买药。

对面那人倒是很快就通过了好友申请,熟练地发来药单。治疗玉米的药,一瓶一百七。施霜景没吭声,只是呼吸的频率默默加快了一点。医生说:“不是一次就打一瓶,按体重算的。按玉米的体重来看,这一瓶至少可以打五六次。我看你从刚才就不说话,是不是经济紧张?”

“是的。”这分钟施霜景只能老实交代,“对不起,我刚才在估算住院的费用。我会治的,今天的检查费我也会交。”

“很紧张吗?干性传腹不好治,可以先住院观察两天,如果用药下去有效果,你可以把玉米带回家自己打针的。”医生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她实在喜欢这男孩的气质,这年头少见的清爽酷哥,“给你打个九折吧。姐姐我今天行善积德。”

施霜景差点就给医生鞠躬了。医生叫江梅,江医生摆摆手,让施霜景不要客气。

施霜景买好药之后,还以为要等药商送药过来,结果护士直接从冷柜里拿出了药……看来他们是有合作。看着护士给玉米注射了药物,又亲手把它放进铺好尿垫的笼子里。

“我明天打完工来看你。玉米,你不要太想我。”施霜景将手指伸进铁笼里,玉米一进笼子就趴下来,脸朝外,施霜景就摸摸它鼻梁。他心里很酸涩,不是滋味。

晚上一直下雨,施霜景是坐公交来这家宠物医院的,他算好十点半那班车的时间,施霜景才依依不舍地撑伞离开宠物医院。斜雨如织,宠物医院的亮光映在施霜景面上,周围是行人踩水的湿哒哒脚步声。很快他也加入。

第二天,施霜景穿着制服,在店里手工暴打柠檬茶。店长喜欢施霜景的原因是,他是店里的好风景,谁不喜欢看男高中生暴打柠檬茶时手臂的肌肉?施霜景的名字很衬他,人和名字一样冷冰冰,可稍微和他熟些的人都知道,他外冷内热,否则也不会捡流浪猫回家了。

同事听说了施霜景的猫猫生病,纷纷表达同情。施霜景没多说,他肯定不会找同事借钱,也不想听见同事劝他放弃不治之类的话,干脆就不多说。其他同事都习惯了,从施霜景脸上看不出他的心情,都一个样。

店长知道这回事后,一口气结了两天的款,还说:“你今天下班之后要不要去大慈寺烧个香?”

好主意。这时候烧香拜佛说不定有用。施霜景点头。

“噢,好像有关门时间……不然,你可以下午四点的时候去一趟?正好那时候还没有晚餐的客流量。”

店长姐姐把施霜景安排得明明白白。下午四点,施霜景穿着他的手打柠檬茶员工制服出现在大慈寺门口,市中心的寺庙就是好找。正门顶上从右往左“古大圣慈寺”五个字,进门就见天王殿。施霜景从来不明白怎么在寺庙里上香,只能学着那些涌进来的婆婆阿姨们,怎么请香,怎么拜,拜完一个殿,去下一个殿……香烛香气,人头攒动,施霜景额头渗汗,他很心诚,心诚到担心流程错了,还担心自己许愿的姿势不对……玉米病了,催神明早些发功是不是不礼貌……一连串的心理活动。

从最里往外走,施霜景双手揣兜,忽然感觉右手兜里有硬硬的纸片。他没多想,竟然在经过观音殿时,掏出纸片。

最上一行写“一夜情”,中间一行写“来自d市f酒店金尊客户的邀请”,这行之下还有一行写“价好活好/恭喜发财/改运必来”,末行就是电话号码了。

施霜景皱眉,下意识把纸片揣回兜里。抬头四顾,他甚至没工夫追究这纸片是从哪里来的,只是加快脚步,赶快离开寺庙。刚才他在寺庙看这种东西是不是大不敬啊!不要撤回他的许愿才是。

迈出寺庙门,施霜景连忙把纸片攥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左手兜里没东西,很好。再摸摸裤兜……纸片?又是纸片?到底谁这么丧心病狂,竟然在寺庙里做这种事!

掏出裤兜的小纸片,发现这张纸竟然和刚才那张的材质还不一样,金色云纹底,字倒是都相同。施霜景翻过没字的那面,忽然看出底下的暗纹像什么佛像。

说起来,这小纸片怎么怪怪的?是邀请他去酒店吗?施霜景以前也在路上捡到过这样的纸片,往往纸片会写清楚,是发纸片的这方提供服务……但施霜景看这张纸片,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怎么会是什么金尊用户的邀请?他打开手机一搜,发现竟然是五星级酒店,贵得吓死人。

正搜得出神,施霜景忽然被游人一撞。他旋身想要道歉,却发现撞他的老头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说:“佛子请你去。”

“什么?”施霜景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老头说完这句就转身进寺庙了。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往上冒,像一直冷手沿着他的脊椎摸到头顶。施霜景浑身发毛。忽然又被撞一下,是一个女大学生,施霜景刚看过去,就听见女生说:“佛子请你去。”

“佛子是谁……”

“佛子请你去。”扫地的阿姨抬起头来。

“佛子请你去。”游人放下拍照的手机,突然转头看向施霜景。

“佛子请你去。”牵着母亲的小男孩声音清脆。

“佛子请你……”

“佛子……”

施霜景差点被吓傻了,拔腿就跑,一连跑到春熙路,闹闹攘攘尽是人,可施霜景害怕路人还会纷纷对他念这句不清不楚的咒。什么啊!难道是他在寺庙看小纸片的报应?可要找也应该是找塞他小纸片的人算账吧!

恍惚间感觉路人又扭头看他了。施霜景低声说:“我去,我会去。”

路人硬生生停住那转头的势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施霜景屏息,下意识觉得呼吸都是犯错。手里的纸片硬硬的,四角尖尖,如此硌手。

怪相消去之后,施霜景回到柠檬茶店,一晚捶打酸汁,也调其他饮品,一排椰果、布丁、烧仙草、珍珠从没有加错过,在机械工作中渐渐找回了内心的平静。晚上十点,施霜景下班。他还只是个高中生,店长没有过度压榨他,反正他拿的工资比正式工低。

从打工的网红巷子到励光厂,可以先坐地铁到市郊。来不及在末班车时间前转到公交,但地铁站附近有共享单车,最后转蹬单车回家。

晚上从城中心往城郊的地铁空旷得令人浮想。车厢与车厢晃动摩擦,整节车如蛇般在漆黑隧道里蛹行。

那张小纸片一直躺在施霜景的裤兜里。

倘若是施霜景自己手贱捡起来的,施霜景就认了。可这纸片是自动送上门来,甩都甩不掉。施霜景不敢再拿出来看——不如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出来看。下午在大慈寺那一遭真的把他吓得不轻,现在都还以为是幻觉。就算是幻觉也很吓人了,施霜景的耳机里一直放着大悲咒。

到站,开门,出人,没有进人。乘客就这样越来越少。施霜景不安地四顾,一会数数还有几站,一会定睛假装看地铁小电视。

他是个男人了,胆子该大些。施霜景听大悲咒听得心烦,越听越吓人,于是在还剩四站的时候切成了流行歌曲。

施霜景低头单手划手机,眼前忽然一双长腿,西裤配皮鞋。不是在手机内,而是手机外、车厢里。施霜景下意识抬头,却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是太累了吗?地铁车门透明窗户外依旧是隧道,除了没人外,真的没什么特别。施霜景继续低头划手机,自从开学打工,周末的歌房他就一定会错过。错过没关系,切回到微信,看看朋友们的聊天也好。

施霜景只能单线程做事,看手机就顾不上其他地方。地铁座位对面的透明空窗映出男人背影,竟然是将施霜景的倒影遮了个完完全全,仿佛他面前有这么一位衣装笔挺的乘客似的。那背影高挑,单手握着吊环,这样陪了一路,直到施霜景到站,抬头,什么也没发现地下车。

又蹬了快半小时的单车才到家,到家都快要十二点了。施霜景环视空荡荡的房子,玉米住院,顿时有些孤单。

在洗澡前,施霜景拉开冰箱门,取出其中一个打包好的饭盒,揭盖送进微波炉加热。没办法,打工太累,就算吃了,也想要加餐。

从孤儿院搬出来后,施霜景就很习惯自己做饭养活自己。他对吃饭要求不高,量大管饱,自己就是做饭人,调味肯定也是按自己的喜好来,就更没得挑剔。他打包饭盒就是一菜一饭,今晚的加餐是蒜薹炒肉盖饭。

将饭盒和手机都放在餐桌上,施霜景还倒了杯牛奶,这才坐下吃夜宵。

江医生今天发了好几次消息,有视频有照片,施霜景上班不敢细看,回来的路上也不敢读,怕自己一心软就先去宠物医院。明早六点还要起床继续打工,施霜景没有太多的时间可耗。玉米的情况只能算是不好不坏,还在观察。药物用上了,今天玉米就比昨天有食欲。施霜景今天拿到今明两天的工资,也就是二百八十块。玉米每天光住院费都是五十块一天。工作日时间是施霜景的上课时间,没工可打。真的很头疼。

将兜里的小纸片掏出来放在桌上。施霜景就着小纸片上的几行字,扒完了整盒饭。放下饭盒之时,施霜景这张扑克脸难免也犯了惆怅相,纠结半晌终于恢复无表情,试着用纸片上的电话号加微信。

施霜景的确找到了那么个号,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和这张纸片有关的样子啊?

微信名称,无。微信头像,纯黑。个性签名,没有。这难道不是个空号?施霜景退出去,又输入了一次、两次,只弹出这么一个号。

已经过十二点了,施霜景破罐子破摔,按下添加联系人的申请,把手机一推,冲去洗澡。

洗澡真的很治愈。施霜景从前最怕洗澡,可搬出孤儿院之后他又爱上洗澡。

因为他身体情况特殊,在孤儿院时每次要等到所有人洗完才能去,或者是在所有人都不洗澡的时间去,总之得听老师的安排。上厕所不方便,洗澡不方便,到青春期尤其厌烦这种不便。

浴室逼仄在冬天也是有好处的,水汽蒸腾温暖,施霜景身材好,不论正看后看,还是左看右看,甚至下看,他都是个帅哥,可唯独不能上看。

他兼有男性器官与女性器官,不影响生活,甚至大部分时间里,施霜景都意识不到自己是个双性人。

倒是这么多年,施霜景早已习惯了自己的身体。他轻声哼歌,是在地铁上才学的,最近新出的歌曲。不知道这人在唱什么东西,可有人想听,他就愿意学。

施霜景没什么社交。在孤儿院和学校里他都比较可有可无。小男孩们扎堆能做的事,他都不能一起,比如脱裤子比谁尿得远,比如几个男孩架起一个男孩的腿,把他的胯下往足球门顶……就算施霜景不是双性人,他也觉得同龄男孩的傻逼成分太浓,不把自己搞出事不罢休。施霜景倒是招女生的喜欢,应该不是情愫意味的喜欢,纯粹是觉得施霜景是个比较靠谱的人。至少他升初中和高中以后,班上女孩子如果受了骚扰,不论本班外班、本校外校,只要找到施霜景,施霜景总是不声不吭就把忙给帮了。作为交换,施霜景经常抄女孩们的作业。

为什么没有女生喜欢我呢?施霜景也想过这个问题。不懂。

人总是需要社交的。施霜景不打游戏,手机电池不经这些游戏的耗。去年施霜景开始玩唱歌的app,误打误撞加了歌房,唱了几回,大家交换微信,建了个微信群组,竟然也就这么长期地聊了下去。施霜景唱歌还算好听,发布作品之后零零星星收到点赞和评论,真是他平淡生活里一抹难得的亮色了。

关水,擦干身体,施霜景回到客厅,发现微信好友竟然通过了。

自己这边没有任何打招呼,对面则是一个定位发过来,什么说明都没有。

这定位竟然真的是武侯区的f酒店。施霜景一边吹头一边心里打问号,思索半天,他主动开口问了。

一剑霜寒:请问这是真的还是开玩笑?

[空白]:对方正在输入中……

[空白]:xxxxxxxxxxx,司机电话。车牌是川axxxxx。

一剑霜寒:?

一剑霜寒:抱歉,我应该是找错了。我没钱的,对不起啊这么晚了打扰你

[空白]:对方正在输入中……

一剑霜寒:互删吧

[空白]:是我包你,不是你包我。

一剑霜寒:……

一剑霜寒:我是男的

[空白]:无所谓。请问今天能来吗?司机在路上了。

一剑霜寒:佛子到底是谁?你们在寺庙给我塞纸片,是不是有些离谱了?

[空白]:十五分钟以后车就到。

一剑霜寒:我没说要去

[空白]:你不缺钱吗?你不缺钱的话是不会收到这张卡片的。

[空白]:今晚试水,一万块。

一刻钟之后,施霜景忽然看见窗外车灯大亮。他说是不去,可现在施霜景头发已经吹干了,还换上了外出的衣服。都凌晨了,这到底是要干嘛?施霜景拉开窗帘,好吧,他不认识车标,但认识车牌。

会被拐去卖掉吗?施霜景真的心里犯突突。

[空白]:车到了,下来吧。

一剑霜寒:……别开玩笑了

[空白]:难道还要司机去请你吗?

一剑霜寒:你有病吧?都不知道我是谁,就说要花钱包我

[空白]:[转账10000元]

[空白]:你才有病。

[空白]:自己许的愿都不认?

施霜景上车,原本要坐进副驾驶座,司机说客人坐后排,他就被赶去了后排。司机看上去很正常,完完全全是普通人,他看施霜景一脸担心,于是一路上都开着车内灯,有点光亮能让施霜景安心点。

施霜景握着手机,指节都白了。

到达酒店,司机停好车之后,带他去前台,前台工作人员和司机竟然话都没两句,直接递了房卡。司机将施霜景送到电梯前,刷房卡按亮电梯,然后将房卡交给施霜景,说道:“佛子真心请你去,不要让佛子不悦。”

这个佛子到底是谁啊?施霜景被摆弄一天,下午时分那种惊魂未定的感觉又在心头来回摆荡,幽灵一样。眼见着电梯缓缓阖上,施霜景忽然反悔,有些事愈像真的反而愈恐怖,他拍打着开门键,可电梯门只是不动如山地扣合。

电梯一路上到最顶层,幽闭的电梯本身倒是金碧辉煌的,电梯内贴了餐厅宣传,日式的,中式的,什么都有。施霜景一恐惧就肠鸣。

叮的一声,仿佛微波炉时间到,但其实是电梯到。施霜景回神,电梯门缓缓拉开,铺毯的走道空无一人。他掏出手机,凌晨一点三十二分。这一层静得可以吓死鬼,施霜景不想出门,可电梯门就这样开着,至少两分钟没有关上,也没有响警示让他出去。

多年以后,面对他与他,施霜景将会回想起他抱着玉米走在励光厂路灯下的那个寒烟的晚上。那时的施霜景是一个孤独的新新成年人,玉米是一只藏着跳蚤的小小猫。后来小小猫长成胖胖猫,生了病,施霜景也已经习惯养活自己,只不过是走到一条被强迫的歧路。多年以后,回想歧路正是从昨天开始,那个念头——只是祈祷的念头。施霜景会怀疑自己是否在菩萨面前多说了话,明明只许愿玉米康复就好,为什么要许愿有关钱的任何事,这才让这个人握住了命门,欲望像毛衣上被误勾出来的线,按不平也拔不出,是施霜景那旧世界崩塌的预兆。

一剑霜寒:我到了。

消息发送过去,屏幕一闪,就此暗下去,施霜景多按两下,再也按不亮。多不好的征兆,可施霜景步子已经迈出电梯,电梯门很快就随之合上。没有回头路了。

只是卖个身而已,至于这么紧张吗?但,话说回来,对面,也是男的吧?

一到睡觉的点就脑子不清不楚的施霜景在走廊站定,他终于发现了种种违和之处中最为要命的一个——他要怎么卖?

走廊的灯倒是大大方方地亮着,顶灯,地灯,每间房门框旁的指示灯,逃生出口灯。走廊尽头没窗,走廊尽头是间房。施霜景视力好,加上他心里隐约的预感,觉得大概那所谓什么金尊套房就是走廊尽头那间了。

施霜景拎起外套的衣领,仔细嗅了嗅,幸好没什么不合适的味道,尽管这棉服是去年洗过的了。再检查袖口,不脏,施霜景算是男孩子里比较在意卫生的。心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施霜景踩着软绵绵的地毯,越走越后悔,越后悔就走得越慢,越慢就越紧张,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是因为在顶层吗,又是凌晨的缘故,没有一间房内传出声音。电视的声音也好,男男女女做爱的声音也好,打电话的声音也好,什么都没有,静得像走墓道。不知为何,施霜景脑子里就是跳出这一联想。前几天小亚在看盗墓,不该陪她连麦的。

但这也就只是一道普通走廊而已,就算是爬,几分钟也该爬到了。施霜景顺利走到房门前,脑子空白到无法酝酿任何语言,下午在大慈寺门前撞见的如同回音的遭遇,现在又浮现在耳畔。可他还是刷了房卡,门锁咔哒一声,可以往下按把手了。

满室黑暗,走廊的光扑进去,当下就被室内的黑暗所吞噬同化掉。施霜景眼睛找着墙上的房卡槽,找到了,在进门前先伸长手将房卡插进去,室内腾地亮光。安心了。

原来对方还没到吗?

施霜景长舒一口气,推门走进去。

套房很大,正对房门的是会客厅,几座沙发静列在那儿,然后是落地窗,窗外是高级写字楼与天府大道,深夜了仍灯火辉煌的,不眠的不只是施霜景。果然是手机电池出问题了吧,施霜景想。

“这房间一定很贵吧,早知道就先接那个红包了,应该不会退房的时候要我付钱?”施霜景自言自语。

他快速地走了一趟房间,从会客室到卧室,再到衣帽间和浴室,亮堂堂,暖洋洋,有效缓解他的恐慌。床头电话上显示了时间,不知道对方几点才来,施霜景好想跟对方说,自己白天还有打工,他来真的不是为了来卖的。真的。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可能是害怕,可能是好奇。更多的还是好奇。施霜景不是那种没有好奇心的男孩。他二十岁,仍然对这个世界感兴趣。

双人床的尺寸很大,桌上的酒店宣传册里有写,床垫是席梦思,寝具上沾着酒店熏香的味道,一点点蜜柑和薰衣草,加一点点木香。施霜景站在床边,不知道是坐沙发上等对方好,还是可以试试这床垫?铺得那么规整,一睡肯定就有了痕迹。可这张床真的很诱人。

躺一下吧。就躺一下。毕竟施霜景今天也累了。

起先是将屁股放在床上,施霜景学着电视里的人,上下坐了坐床垫,好舒服。再然后就是大字型躺上床了,那一刻施霜景想:就算被那个骂我有病的金主嘲笑,我也要说,这床真的好舒服!

手机没电,万籁俱寂,施霜景呆望着天花板吊顶,很快就眼皮打架,再然后就是穿着羽绒服和牛仔裤就睡在五星级酒店的软床上。什么佛子,什么你包我我包你,是梦吧……

如此贴心的酒店,人睡去之后还为人拉帘、关灯。

施霜景睡得沉了,暴打了一天的柠檬茶,心里想着玉米,加上他本来就能吃能睡,几乎什么都感受不到也是正常。

他不会看见有枯枝一样的小手在床沿扒上他的裤管,一只,两只,十只……顺着他裤管与脚踝的缝隙,摸往裤子里。同样他不会看见那样的小手无限伸长,抚摸他的衣领,摸他的颈侧,顺着t恤探进去。施霜景只会梦见玉米蹭过他脚腕又跳到他脖子上躺下,像毛发的触感,细细麻麻痒痒。

暖气热,睡得施霜景浑身发汗,闭着眼脱开了棉服,又解开牛仔裤纽扣,穿着短袖与牛仔裤就侧躺着继续睡。

黑色枯枝的小手从床下探出来,手臂好像可以无限伸长似的。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笔。最大胆的一只手伸出食指,开始在施霜景的面上,从上往下地描出咒文。小手的力道很轻很轻,几乎像风,但咒文浓黑,那些手指在施霜景的面上、双腿、躯干描文,倒是看起来很努力的样子,历时一个半钟头,将施霜景描成了祭品的样子,只不过还是穿着衣服的祭品。

而噩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施霜景不怎么做梦,就算做梦,也就是老梦见那几个固定场景,捡到玉米之后倒是经常梦见玉米。今天不例外,在梦里和玉米厮磨一会儿后,他环视自己居住的出租屋,一切如常。

嗯?怎么会有佛龛?

他家进门右手边的墙上设了不大不小的一座青铜佛龛,突兀地凸出来,前面摆了香炉,竟然只插一根香。香没燃尽就已停在半路,看上去已经不上不下地卡了多时。施霜景不懂,他本来就不喜欢想太多,做梦时就更不想了,望一眼就转过头来,找玉米。

电视正播放着央视十一台戏曲频道,施霜景平日里完全不会看这个台的,欣赏不了传统戏曲艺术。右下角竖列白字,《春闺梦》,横排字幕——“夫郎一去无音信,到今生死不分明。闺中孤影多凄冷,肝肠望断盼征人”……施霜景想关掉电视,听这咿咿呀呀心里说不出地难受,这孤零零的尖声回荡在房间里,凭空生出几分恐怖。找不到遥控器,只能走到电视旁去摸电视开关。

这一摸,忽然摸得个满手湿漉漉,施霜景一看,是血。忽然电视的画面就花了,人像扭曲成彩色的波纹伴雪花点,音量却不知被谁调了大,“我夫从军,一去就就是一整年,杳无音信,朝思暮想,实在放心不下……!”

这一“下”字硬生生拔高,像把人的脖子硬生生从颈骨上拔脱下来那样……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施霜景被溅了满脸的血。血从屏幕里喷溅而出,直把施霜景浇了个目瞪口呆。

施霜景懵了。完完全全宕机。

那血像活物,在施霜景身上兀自汇合,满头满脸的血说不出是顺着重力往下滴,还是借此潜进他衣服里。这黏腻感觉没一会儿就像是在揉施霜景,揉他的胸……揉他的胸?!

天杀的,他不是第一次做春梦,可他难道能被电视机里喷出来的血给非礼了?施霜景当下就扒了短袖,要进浴室,可一转身他惊呆了。

原本正对电视的沙发,变成一尊顶天立地的黑铜佛。黑铜佛盘腿而坐,一面四臂,面目安详,似是正在……看电视?

施霜景不知道梦见佛像是什么意思,但他下意识道:“对不起,不知道你在看,我不小心关了。我重新帮你打开。”

再按电视开关,京剧戏曲的声音彻底变为尖叫,血喷溅得更为猖狂,将施霜景整个人淋了个透湿。他上身没穿衣服于是被浇了个完全就算了,下身也湿透。浑身猩红,施霜景活像个杀人犯。他不再管客厅这佛不佛了,冲进浴室,不敢看镜子,拧开淋浴头就对着冲,可那血在他身上纹丝不动,冲进下水道的是清水,而施霜景的身上的血已经快要氧化成红黑色。

胸部有被挤压之感,下身也隐隐约约传来异样,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正包裹着他的不可言说之处,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在捏他的穴。是穴吗?又感觉是下腹里的隐痛……疯了。疯了吧?!施霜景脱下裤子,黏血汇在他的内裤上,简直就像……

“妈的,妈的……”这是施霜景最恐惧的事。这是什么?这是哪来的血?哦对,是电视里的,是别人的,不是他的……他是男人,他不会来月经,他从来没有来过的……可穴缝里滴滴答答垂滴下来的是什么?这血不是从他身体里出来吗?!该死……

施霜景摘下淋浴头,欲要对着下体猛冲,客厅里又传来唱戏的声音,从尖声恢复到正常,如泣如诉,不知是谁在哭,只哭得施霜景心头火起。冲了两下,血像油漆一样,和他的肉体与裤裆都半永久了,一点用都没有,施霜景只能重新提上裤子,冲出去,冲回到客厅。

男高中生控制不了自己的杏仁核,或者说,男高中生的杏仁核压根就没有发育好,因此男高中生分辨不了恐惧与愤怒,甚至大多时候让愤怒盖过了一切情绪。他回到客厅,对着那黑铜佛像猛踹几脚,不断踢打,怒道。

“你是哪来的?!我没有请你,不许听了——关掉!滚回去!关,掉!”

黑铜佛像纹丝不动,废话,跟一具死物较什么劲呢?可施霜景硬生生发泄到自己脱力为止,他甚至去取了佛龛前的香炉,拿来砸这巨大佛像。佛龛里的小佛能搬动,干脆举过来,使劲敲打,来一个佛不见佛。

这狂乱的发泄确实像梦,就连施霜景自己都意识到这是梦了。现实生活的他根本不会如此歇斯底里。

不能跟他开这种玩笑。他绝对不允许。梦里的罪过他白天会烧香。向这种东西烧香吗?当然不。得去寺庙。

施霜景睁开眼。黑漆漆的房间,窗帘一经拉上就跟躺进棺材一样黑。够了,这些比喻是怎么回事?那个梦还不够晦气吗?

更晦气的是,施霜景感觉自己的内裤里黏糊糊的。他不会真的——

施霜景一连打开所有床头灯,室内亮起来,他冲进浴室,坐在马桶上,察看自己的内裤……没有红色。太好了,不是月经。粘液……这是什么粘液?怎么会有足以打湿内裤的粘液?这种东西能叫春梦吗?这纯纯是噩梦啊。

他竟然把噩梦当春梦做?施霜景惊魂未定,荒谬到一个极致竟然觉得好笑起来。

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为早上六点零八分。

施霜景合计睡了差不多四个小时,醒来是有些头晕,不知是做噩梦做的,还是睡眠不足给闹的。浴室的灯光自带热气,马桶也温温热热,施霜景穿好裤子后,依旧坐在马桶上,不愿意出门去。梦里那座黑铜佛,顶天立地,多头多手,慌乱里没有脑子去记住到底几个脑袋、几只手。黑铜佛表情不喜不悲,施霜景醒来忽然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在梦里要冲着人家慈眉善目的佛像出手,一下气血冲了头。肯定是因为那个外号“佛子”的金主怪怪的。

话说回来,金主真的来了吗?

这么想着,施霜景咬咬下嘴唇,不好喊别人金主,毕竟施霜景其实不想真的出来卖,来这里就是为了当面拒绝对方的。对方不来,估计是通过司机确认他真的是男的吧。施霜景蜷起双腿,更往后坐了坐,温暖的马桶,他打开微信,佛子为什么不给他继续发消息了?

咦,一万块的转账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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