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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别让水凉了

 

它注视了戚伤桐有一阵子,忽然大声假咳,脑袋左摇右晃,许久才停。我们怔怔看着他这一通莫明其妙的表演,才听他开口,话语中饱含惊愕:“你……你是尔眠的孩子。你长得和她真像……我……太久没见到她了,竟一时没发现……”

戚伤桐道:“原来您也认识先母。”

“怎么会不认识,她是我师侄,是我看着出嫁的。”它显得有些黯然,“我本来以为戚阑栀是她女儿,下山后立刻去萍风登门道歉,顺便看望她,才得知她在我死后不久也去世了。我就自然而然以为,他们家那个被除名的长子也不是她的儿子。”

戚伤桐道:“他们当然不会主动提起我。”

“你错了。”它道,“不对……该说你没猜错。的确是戚阑栀说的,她有个哥哥。她还想请你回去喝我们的喜酒,只不过她刚说了一半,就被父母喝退出去了。”

“难为她记得我,也多谢前辈告知。喜酒我会去喝的。”

戚伤桐的反应又惹得它大怒:“不知廉耻。”

我一把将它抓起来,凑到眼前低声道:“师祖慎言,你初次见他时想对他做什么,我都还记着呢。”

它又一阵咳嗽,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它尴尬到极点时的反应。我见它气焰转瞬熄灭,才将它放下。

它瞪我一眼,语带警告:“你当心,别死了。”

我说:“谢师祖关心。”

它摇摇头,淡扫一眼戚伤桐,又回到那副讥讽姿态:“你若不是你父亲的儿子,能成宗门世家同辈中顶尖的佼佼者也未可知。可惜木已成舟,你也只能是这副模样了,我就当尔眠没有这个孩子。”

戚伤桐笑了笑:“前辈话里话外不喜我父亲,为母亲惋惜,您又为何不抗拒娶我妹妹?不怕她会变成另一个母亲?”

它骤然噤了声。戚伤桐又说:“人非圣人,谁能没有私心。前辈是如此,我也一样。我们关心之人恰好不同,只好请前辈体谅,接下来的日子,都不要挡我们的路。”

他袖中铃声一响,没给贺长衍任何反应机会,就将五感闭锁的木偶扔进小布怀里。

百川汇于青鳞河,汤流向东。我们撇下车马,于河岸登舟。

浮于河上时,夏季迎来了第一场大雨,紧接着便有第二场、第三场……竟没见到几个晴天。密雨如瀑,河面波涛滚涌,小舟飐飐,令人心惊肉跳,疑心随时容易翻船。

那叶空无一人的独木舟,便在这样一个霪雨绵绵的傍晚,载着一船风雨向我们驶来。

最先看见它的是小布。

装着我师祖的破人偶成了他的玩具,虽然它给不了回应,他反倒把玩得更起劲,时不时给它缝件衣服,再央着戚伤桐解开它的封印,让它欣赏自己衣冠楚楚的模样。那一日下午难得晴朗,他拎着我师祖跪在船头看江河里的鱼虾。傀儡厌水,雨落下来时,他急匆匆地回舱避雨,一不小心将木偶落进水中,只好将我喊出来给他捞。

我让他按着我的腿,上半身扎进水中一顿摸索,幸亏我师祖身上挂了件广袖飘飘的道袍,我用两指夹住一拽,将它像网中鱼一样捞了起来。我拧着头发上的水,跟小布说:“你快进去,别把自己泡坏了。”

却见他呆呆地盯着河面,又指给我看:“那条船是不是要来撞我们?”

我打眼一看,只见它于浪中颠簸,最险时船身已然侧翻过来,却又稳稳落下,不知不觉间,方才还离我们十丈远的距离,现已缩为五丈。

我一皱眉,道:“你去摇船,离它远点。”

小布张了张口:“你——”

我站起身,足尖在船头一踏,跃向那叶孤舟。

“小心点啊!”

我踩在那舟上,便觉它似一杆断去根的苇草,茫茫无所凭依。我们的船被我用真气推得改了个方向,脚下的舟仍风雨无阻地向它冲去。我感到奇怪,用剑鞘敲了敲船木。

“喂——”隔着隆隆雨声,小布尖利的童音显得微弱。他又喊了两句话,我甚至没有听清。但我依稀看见他的动作忽然变得焦急,举着橹挥舞比划,又用手指着船下。

我低头往河中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提起一口气向对面吼问:“你说什么?”

“有东西在——”

我双目蓦然睁大,一剑斩下。

欻地一声,脚下木船四分五裂,一道巨浪从裂缝中悍然冲天,直逼乌云,如一条落向苍天的瀑布。

我蹬着碎木飞身起跃,第二剑刺向的,是那涌动的河水中若隐若现的一抹影子。那影子乌中泛青,为剑光一照,青中透碧。我只感到手中长刃甫一没入浪涛中,顷刻间便被吞没一大截,我手腕一拧,里面的东西若被我刺中,此刻便已被剑搅出一个窟窿。但谆悔的锋刃无往不利,翻涌的水影响了我对是否刺中的判断。

当我收剑,那浪头也降了下来,从气势迫人的山被夷为矮丘,最终化为不足膝高的浪花,从我脚底溜走。

我从水里捞起几块浮木,边扔向前边踩着回船。雨势已去,只有蚕丝般的细雨被风卷着钻进行人袖口。

戚伤桐从舱中探出头问:“怎么了?”

“进去说。”我拧着袖子与衣摆,跟在小布后面钻进船舱里,催出真气烘干衣服。小布见我胸口的衣服转眼便干,伸手便放在我胸膛上,说:“给我也烘烘。”

我扯了扯嘴角:“你能不能注意点?”

他便抓起我师祖,垫在掌下,没好气道:“这样行了吧。”

我说:“你把它拿远点。”

戚伤桐笑吟吟地看着我们,此时我才注意到他额角红了一块。他摸了摸那里,说:“船突然晃了一下,不小心撞到了。”

小布瞪着我张口便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又不是纸糊的。”戚伤桐掏帕子给他擦脸上的雨水。

他身体舒展开来,煞有介事地说:“公子,刚才我们看见化龙了。”

鱼化为龙是青鳞河中的传说,每至雷雨天气,若有雷电劈入河中,水中鳞虫遇雷击而大难不死,身上某处便能出出龙形,或为爪、或为角、或为须……此种巧合若能遇上,即鳞爪俱全,可飞升为龙。

戚伤桐问:“龙长什么样?”

我说:“哪有什么龙,是个奇怪东西,背着一叶独舟要来撞我们,我对上它以后就逃了。”

小布说:“从前有种船,在船底固定一张网,网中养有鱼、龟,将它们喂养得极大,逃不出去,便只能拖着船游动,即便逆水也能驭浪行舟。我们一定是碰到那东西化龙了。”

我瞥了他一眼:“且不说鱼和龟长到能拖动船的大小要用多少年,它们难道还会蠢到一直浮在水面上吗?”

小布无赖道:“就是会。”

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哼”了一声。

“你怎么能说话了?”小布甩了甩手里的小人,大惊道,“公子,它断了你的线?”

戚伤桐无奈道:“你在外面喊他落水时,我解了他的束缚。”

我诧异地望向它,我师祖没好气道:“当然是我自己游上来的,你以为把手往水里一伸,就能做我的救命恩人?”

我说:“不敢。敢问师祖,落入水中时是看到了什么吗?”

它说:“那是个人。”

我呼吸一顿,而后重复道:“一个人。”

“就是一个人,穿了水靠,贴在那船下面。”

小布道:“你刚才怎么不说。”

它又没了声音,主动装死。我说:“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忘了有没有封住它,然后被它吓个措手不及。”

戚伤桐笑道:“不会的。”说罢取出铃铛,在它头顶晃了晃。它在听见第一声铃响时抽搐了一下,便立即瘫下来。我几乎要同情它了,这与坐牢有什么区别。

小舟随波逐流,我们的心情又多了几分凝重。

“找麻烦的人还是来了。”我叹道。

“终于来了。”戚伤桐纠正我,随后扑哧一笑。

我愣了愣:“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他说:“要是那个人把你引到远处,再回来掀了我的船,他今日或许就得手了。”

我佯作紧张道:“你别说了,万一他现在就躲在我们船底,还要谢谢你给出主意呢。”

他用一双笑意满盈的眼望着我:“他在么?”

“不在。”

戚伤桐摇摇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膝盖,若有所思道:“不知是初出茅庐,没有杀人的经验,还是本性不坏,见船上有人,不愿殃及池鱼,或是两者兼具……”

我挑眉:“你不会还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吧?你说说看,下次见我直接一把捉住他。”

他笑叹道:“你真会开玩笑。”

那件事发生后,我们夜宿水上时便极为谨慎,半夜有鱼儿成群结对从舟底掠过,我也要睁开眼细细聆听辨认那动静中是否藏了其他东西。

我自认动作极轻,可天亮后小布还是斩钉截铁地和戚伤桐说我晚上不睡觉,戚伤桐便道:“以后睡前都靠岸边去吧。”

当晚我们便在谷绪的柳中渡口舣舟登岸。

未州风物已与西边大不相同。单看谷绪便是,朱楼夹道,柳荫逶迤,九陌灯辉,昏晓难分。我踏上长街那一刻,格格不入感已油然而生。

没走几步,迎面便忽然砸来一阵香风,我疾步向后一退,抬手将一物抓握在手。

只是朵红灿灿的花。我环顾了一圈,就瞧见这花朵的来处——一座小楼之上摆着密密麻麻的花盆,花丛中有人纵饮高歌,一边拔下开得好的花来随手一掷,掉在地上被碾为姹紫嫣红的泥。

我抓着手里那朵,脸色更加不豫。

“连兄,别看了。”戚伤桐在我身侧说,“把我们剩下的钱都交出去,才刚够在这里的酒楼睡一晚。”

“比我想象得还贵。”我咋舌道,“我还以为你上街来,是想买些东西。”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他莞然道,“听了一路此地物价,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从我们身侧走过一人,似乎听见我们的谈话,回头看了一眼,便开始笑。

我问:“他是在笑我们穷酸?”

“穷酸人自有穷酸人的去处,我们回船……”

我的头还未点下,颈后汗毛忽然被什么东西一拂。我本能地伸臂一揽,带着戚伤桐旋开半圈,“锵”一下,用剑鞘挡下一枚泛着蓝光的飞星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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