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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知觉间,围着他们的人都散了,只留下他们二人;男孩的声音很低,带着酒意,他在楚游来之前就已经喝了不少饮料,他不太会喝酒:“为什么我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

少年仰起脸,他因窒息而脱力滑坐在地,止不住粗喘,从他发红的眼眶里猝地滚落几滴泪珠:“为什么他们可以而我不行,只是因为年纪吗?”

然而楚游已经见过太多男人哭泣的脸,再看程祈安哭时,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连兴奋也没有,眼泪还不如他那因挨了打而红肿的脸颊看上去可怜。楚游只冰冷地俯视他:“你该回去了。”

“我不回去!”他歇斯底里,“我不回去,姐姐,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她从程祈安瞪大的双眼里兀的看出了他的心慌,他在慌张什么?楚游忍不住想,想擦去那些令她心烦的眼泪;她要出国的事只有楚家人和徐璐知道,除此之外没告诉过任何人,他是为什么事心慌?

小孩子总是需要花很多心思去哄,可楚游不是有耐心的人;她禁不住开始思考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捡这么只麻烦的小宠物在身边,现在的烦闷完全是自讨苦吃。

手边的事还一团乱麻,她没心思处理其他,于是大步走上去,拎起程祈安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将人带进了卧室。

“哭完再出来。”

她下达宣判。

再醒来时楚游很平静,自从她的计划开始、并且在这之中加入程祈安后,她就经常做梦,梦里都是那个十六七岁的满脸泪痕的男孩;他总是哭,明明能好好装作一副乖巧的样子,却还是爱用这种方式撒娇。

身侧没有躺着别人,昨晚向她示好的男孩最后还是被朋友们带走,同样是流着泪,只因楚游很绝情地拒绝了他。真正的理由是她不睡圈里人。这是个听上去可笑却很实用的原则,这些男孩女孩都是家族朋友的孩子,时常相见,倘若睡过之后激化了他们青春期的躁动,恐怕会难以收场。

楚游捞过枕边的手机看时间,发现又有几通来自程祈安的未接来电,还有几条零零散散的微信消息,他锲而不舍地联系了她整整一夜——直到困意抵挡不住才沉沉合眼,楚游猜测是这样;她觉得自己不该太冷漠,何况是对她的上一个床伴。

于是她把电话拨回去。

此时意大利正是凌晨两点,电话响了两声,很快被接起,那头传来程祈安极力清醒但仍掩盖不住困倦的声音:“姐姐,我没睡。”

“嗯,”楚游也带着懒懒的起床气,“是吗?”

隔着听筒听楚游的声音,这让程祈安原本失落的心变得有些激动,此时他正缩在楚游的被子里;她刚走两天,屋里还都是她的气味,程祈安关紧了窗子,不让味道跑出去。

“还是眯了一会儿……”他诚实道。

他其实有预想过很多种和楚游通电话的情况,想过要质问她、要哭哭啼啼、要撒泼打滚,可真到听见她朦胧的困倦的嗓音后,又很没骨气地原谅了她的不辞而别,继续摇着尾巴讨好。

程祈安可怜地说:“我怕漏接你的电话。”

那我要是不打给你呢?岂不是要再等一整晚。楚游心中默念,却没说话,她现在没有逗弄宠物的心思,还有一箩筐的麻烦等着她去办,即使是要安抚小狗,也不是现在。

她想起六年前程祈安在她的卧室里哭了很久,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她却直至天光大亮才大发慈悲将他放出来,而此时大型犬已哭干眼泪只剩抽噎,被她囫囵打包塞进车子后座,再丢垃圾一样丢在学校门口。

“现在接到了,”她和当年一样冷漠,“你睡吧。”

说完她要挂电话,程祈安急急喊住她,扭捏地嘟哝,楚游没听清,耐心地等他酝酿。

“……会有奖励吗?”

他说,他会好好按照楚游的安排做,于是提前商讨尘埃落定之后的奖赏,以免楚游事后忘了他。

楚游承诺:“你想要什么都行。”

“可以预支吗?”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程祈安忐忑等待着,等楚游讯问或者拒绝,谁知她却忽然挂断电话,正当他惊慌时,微信视频的窗口弹了进来。

程祈安当即大叫一声从床上弹坐起来,手比脑子快摁下了接听键,屏幕上出现楚游的后背……后背?她正在换衣服,褪下睡衣,向他露出光裸的背。

程祈安立马捂住眼睛:“我没看!”

楚游恍若未闻,兀自换好衣服,头也没回地走进浴室洗漱,这态度弄得程祈安惴惴,他心想是否是楚游点错了、那自己现在岂不是算窥视,被发现后会挨骂吗?

正当他沉浸在“挨骂”的想象中时,楚游已经洗漱完出来,瞥了眼正对着屏幕发呆的程祈安:“在想什么?”

程祈安一个激灵:“我还以为是你点错了…”

“所以呢,”楚游轻笑,“怎么不挂断?”

“……因为我想你。”

“那就挂着吧。”

楚游背后的房间布置看上去很熟悉。他怎么也不会忘记这件卧室。这套公寓是楚游自己买的,起初是为了搬出楚宅远离她家那群神经病,碰巧离程祈安上学的高中校区不远,所以他总爱往这跑。

楚游出国后,公寓依旧有佣人打扫,还给程祈安留了把钥匙,徐助理告诉他不想回家时可以到这住,但他当时因楚游一声不吭的离开而懊恼着,赌气一般地申请了住校,却没能坚持过一个月,最终还是住了进去。

“姐姐,我这里还有钥匙。”

楚游愣了愣,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嗯,就是给你的。”

“那我回国之后还能过来住吗?”

“可以。”

程祈安笑得牙不见眼:“姐姐对我真好。”

“不是白住,”楚游说,“事情做得好的话,我可以把这套房子送给你。”

“真的吗!”程祈安眼睛一亮。

他不缺房子住,但楚游送的就不一样了,往年他生日时,楚游送过手表和领带,浑然没把程祈安当个初中生,他用不上,带去学校太张扬,又不舍得放家里,只能揣进书包,随时掏出来看一看。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会好好干的。”

楚游笑笑没说话,又听程祈安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没多久,听筒那头声音渐弱,逐渐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楚游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挂断通话。

大洋彼岸,躺在床上的程祈安却很精神。

他不是装睡,而是真困了,意识神游了片刻,回过神来时通话便已结束,他看着和楚游空荡荡的聊天界面追悔莫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最终从喉底滚出一口热气,四仰八叉瘫在床上。

“姐姐……”

程祈安喃喃,他翻个身侧躺,整个人蜷成了虾米状,两腿间的支起仍然明显,他闭了闭眼,在心里默念几遍色即是空,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他不后悔跟楚游通电话,只恨自己耐力不行,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浑身躁动,更何况现在是躺在楚游的床上,好闻的清香透过枕头丝丝缕缕飘进鼻腔,程祈安忍不住夹紧双腿,感受到腿间的疼痛后骤然松出口气,软软地陷进床里。

“姐姐…我好想你。”

楚游到底还是回了楚宅。徐璐一大早便等在客厅了,直到楚游和程祈安通完电话出来,她才从沙发上起身迎上去。

“楚相玉没去公司吧。”

“对,”徐璐估摸着她心情应该不错:“据说今天昨晚从老宅离开后,刚到家就气晕了,幸好家庭医生在家。”

“还挺有先见之明,”楚游说,“看来他很怕死。”

楚相玉当然怕死,横竖才五十多,亲爹也还活着,手里更是握着楚家世代积累下来的数不尽的财富,他怎么可能舍得死。

“我回去探望一下吧。”

徐璐打量着楚游的表情,心道家庭医生恐怕是要在楚宅长住了。

车子停进楚家车库时已经快到中午,楚家却丝毫没有要开饭的氛围,反而有些死气沉沉,见到她突然回来,刚缓了一晚上的楚相玉又是面色铁青,楚游却很自如地进屋换鞋,全然把他当空气。

“还没做饭?”她甚至寒暄,“楚明远怎么也不留在家里照顾您呢。”

一旁的保姆有些局促,她本来是要做饭,但楚相玉自己说没胃口不吃,她才准备收拾收拾走人,没想到楚游突然回来了。

她是新来的佣人,以前并未见过这位大小姐,于是战战兢兢地垂着头站在墙边,等待她的指示。

楚游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回去吧。”

于是保姆急匆匆地离开,屋里只剩下父女二人,楚游悠闲地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跟着她身后进来的徐璐适时上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牛皮纸袋放到茶几上。

徐璐清了清嗓子:“先生,这些是大小姐的条件,请您过目。”

楚相玉疾步走来,睨了眼坐在沙发上女主人做派的楚游,并不碰那袋文件:“什么条件?我不记得答应过你什么事。”

“你当然没答应我,”楚游慢悠悠地喝水,“是您的好儿子答应我的。”

她拿过文件袋打开,里面有几张纸,最上层的纸上俨然写着“股权转让协议”几个大字。

“这是楚明远本人签署的协议,只是我还没签字。”楚游将文件调转递过去,楚相玉明显不信,可他一眼就看到右下角自己儿子的签名,还真是他的字迹。

“怎…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转让给你,这肯定是找人伪造的!”

“是不是真的,你去问问楚明远就好了。”楚游眸光沉沉,“这可是他自愿签好送到我手里的,徐助理能做证。”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话又一转:“但我不太想要股份,怎么办呢?”

楚游手里的楚氏集团股份并不多,楚老爷子承诺赠予她的那份还未生效,加上手头的散股也不超过35%,但要是再加上楚明远赠予的就不一样了。

可他们千防万防就是不想让楚游在公司里话语权太重,楚明远怎么会签这份文件?

楚相玉百思不得其解,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她手里有楚明远的把柄,并且威胁力不容小觑。

楚相玉恨恨咬牙,他到底是老子,即使是面对不服管教的子女,也还是忍不住想逞威风:“你威胁你弟弟,还好意思来谈条件?”

楚游不以为意,她往茶几上放了一只u盘:“这怎么能叫威胁呢,他闯了大祸,我这是在保护他。”

楚相玉狐疑,他这儿子的性格他最清楚,是蠢了点,但蠢有蠢的好处,成不了什么大器,却也干不成什么坏事。

他犹豫着抓过u盘,紧紧地捏在手中。

“我的条件也在文件袋里,如果您答应,我可以不签这份转让协议,还能把楚明远的秘密烂在肚子里。”

“我需要考虑……”

“现在开始考虑吧,等你考虑好我再走。”

楚游坐在沙发上,没有要走的意思,徐助理也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

楚相玉沉默半晌,还是抓着u盘和文件袋走进书房,关上门独自消化,楚游和徐助理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在心中默数,不出半分钟,书房里传出闷响和楚相玉的跳骂,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徐璐没忍住勾了勾嘴角,见楚游没笑,又硬生生压下去。

等到楚相玉再次从书房出来,他的脸色看上去比先前更憔悴了,整个人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徐璐不着痕迹地望侧边退了退,准备随时打给家庭医生。

“我答应你。”他佝偻着,好像瞬息老了十几岁,“这些照片……你要全部删除。”

“嗯,当然。”

楚相玉将签好字的文件扔给徐助理,自己颓然坐到沙发上,在裤兜里摸索一阵,连根烟都没摸出来,还是楚游递过去一根。

他顿了顿,没接,冲她摆摆手:“你走吧。”

楚游也不坚持,她把烟摆在茶几上,开口道:“楚氏新投资的地皮负责权给了我,我也不会回公司,到时候股东那边你去解释,徐助理会陪同您开会的。”

说什么陪同,其实就是监督他不要乱说话,奈何楚相玉现在是一点反抗的脾气都没了,他脑子里全是在u盘里看到的那些照片,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你走吧,”他说,“把楚明远给我叫回来。”

后面这话是对徐助理说的,楚游目的达到也不再逗留,两人一同出去,下楼时,徐璐给楚明远打去电话,传达消息后,又联系了家庭医生。

“你还真周到,”楚游悠悠道,“给他们几个做助理很忙吧。”

“哈哈。”徐璐干笑。

此时的楚明远正躺在办公室里刷着消息,接到徐璐的电话让他快回家见见楚相玉时,还以为是这个便宜爹又有什么毛病了,浑然不觉自己即将面临什么狂风暴雨。

刚下到车库,楚游便看到了程祈安发过来的照片,约莫是她在去楚宅的路上发来的,后面还缀着条一小时后的消息:“晚安。”

消息被她选择性无视,倒是照片还有点意思,她看了会儿,将照片保存,又点开相册仔细观摩,直到徐璐问她:“在看什么?”

楚游正色:“一只小狗。”

“没听说你要养狗啊,什么品种?”

“没养,路边的流浪狗。”

徐璐没再多问,但她总觉得楚游这表情不太正常,具体说不上来,也许是刚回来就搅得楚家人一团乱麻这件事让她很有成就感吧;她一直以为楚游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看来出国的这六年她也变了很多。

车子远远路过楚氏集团的大门,楚游收起手机,她看着公司门口熙攘进出的人潮不免有些出神,徐璐瞥她一眼:“要进去吃个午饭吗?正好到点了,我有员工餐。”

“不用,”楚游挥挥手,“回去吃吧,下午还要去看看项目实地。”

她顿了顿:“交代江三的事怎么样了?”

“江总还没有答复,他哥哥盯得很紧。”

“只是时间问题,”楚游沉思,“江家就急着抛售手里的废弃工厂,江巍要买,他哥肯定会更着急。”

“可是那些地有什么用?我们做过背调,江家藏得很严实,这些地大部分都是做化工和机械厂,环境腐蚀得很厉害,已经不适合做开发区了。”

“当然是拿去卖给楚相玉。”

徐璐瞪大双眼:“他会买?”

楚游狡黠地眯了眯眼:“他会的。”

意大利此时将近七点,天色尚且灰朦。

程祈安起得很早,他快速洗漱完,随便捞了顶鸭舌帽戴着出了门,昨天安排好的车已停在门口,载着他一路北上,最终在天光大亮时抵达佛罗伦萨。

“谢谢了,”程祈安拍了拍车顶,“我自己可以回去,就不用再来接我。”

司机比了个“ok”的手势,没说多话便驱车离开,程祈安装作等人的样子站在路灯下搓了搓手,谨慎张望了一会儿,确认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后,压低帽檐走向美术馆对面的小楼。

其实他昨天就已经来过,只是正好碰上了楚游的秘书……对方没发现他,但两人目的地相同;他不敢保证秘书会不会仅凭身形认出他,于是只敢等在楼下,眼看着对方上去,没多久又空着手下来,似乎一无所获。

思索过后,程祈安还是决定下次再来,毕竟按照楚游的处境来看,背后不一定只有秘书一人在盯着她,唯有早上也许会安全一些。

街道上没什么人,少有的几个行人也都埋着头匆匆地走,并不注意他,程祈安紧贴墙根前行,拐进楚游住的小楼里。

她的房间在三楼尽头,旁边隔着一个杂物间,锁很好开,门打开后撞出一股灰尘气,空间狭窄潮湿,想来楚游不怎么常来这里。他隐约能想起楚游是让他来找什么东西。

程祈安看着这一眼就能看穿的小破屋,能有什么东西供他找的?

第六感告诉他这东西也正是秘书在找的,他左看看右翻翻,掀开只有两层床单的床板,挪开桌椅,到处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物品。

除却小木桌上放着一本用封书纸包过一层的厚书,他随手翻了翻,在某一页中看到一片绿叶,叶子干瘪失水,被书夹得很平整。

他站在桌边,盯着那本书看了好一会儿。

程祈安想起了那个“游戏”。

说是游戏,其实是他高中时在楚游家借住学会的一种密码,通过随机抽取一本书,并在书中的某一页放置书签,从而确定第一组数字,以某种特殊数列为标准库从中找出确对应的数字,再与前后的数组成密码。

程祈安在文科班,对数字极其不敏感,楚游常常改掉他的手机密码让他慢慢想,他解不出来,盯着手机发一整天呆都不稀奇。

想到关键处,程祈安立马重新翻开桌上的书,一边回想游戏规则一边记下树叶所在的页码;既然有“密码”,那一定还有一个需要“解开”的物品,他再一次对房间进行了地毯式搜索,果然找到那块略微隆起的地板,从底下取出一块用塑料袋裹着的笔记本电脑。

找到东西时他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不禁猜测起电脑里到底保存着什么东西,要让楚游以这么…羞耻的方式告知他线索。

“345589”,是他最常解出的结果,程祈安成功打开电脑,桌面上只有一个压缩文件夹,解压缩后出现一些照片和视频。

清晨的小屋如死一般寂静,程祈安看完文件夹里的内容,也如死一般寂静。

与内容中的主角:楚家二公子楚明远,他仅有几面之缘,如圈里评价那样,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但视频中他骑在男人身上…程祈安只敢看一眼,连着电脑一起关上缓口气。

半晌,又忍不住打开再看一眼。

文件夹里的证据几乎是致死量,他一张张地翻看,其中某段视频里露出画面中另一个男人的侧脸,程祈安条件反射地点了暂停。

总觉得有点眼熟……他脑中几乎是瞬间浮现出江巍的脸,但他知道不可能,仔细看看,这男人和江巍只是有几分相似。

“不是吧……”

程祈安强忍着不适一张张看过去,另一个男人的出镜率很少,但零碎的画面已经足够拼凑出他的样貌,认识的人几乎只一眼就会认出,绝对是江巍的那位好大哥。

“他不是结婚了?”他陷入头脑风暴,“女儿都上小学了吧。”

程祈安注意到,拍下这些照片和视频的机位很是稳定,角度都像是设计好的,能将楚明远的脸看的很清楚,画面中的人偶尔会无意识瞥向镜头所在的位置。

倘若是刻意拍的,江大少爷会允许自己的脸也入镜吗?

程祈安不敢再细想下去,他收好电脑,恢复房间布置后匆匆离开。路上他深呼吸平复着心绪,想来楚游的秘书恐怕也是要找这台电脑,但应该不清楚里面的内容,只是想监视楚游罢了。

如果让她父亲和弟弟知道这东西的存在,恐怕会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些销毁。

他不知道的是,楚家父子俩正凑在一起讨论此事。

得知楚游来过,楚明远心里一咯噔,他觑着楚相玉的表情,觉得事情可能不太顺利,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开口:“楚游……姐他这次回来翻不了什么大浪了,爷爷不让她回公司,她就算要查当年的事也没办法。”

见楚相玉沉默,他又说:“她手里拿到的这些证据根本不足为惧,公司目前都是我们全盘接手,您别整天自己吓自己了。”

听到后半句,楚相玉总算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是他看不懂的冷意:“那个男人是谁?”

楚明远懵了:“谁?”

楚相玉把手机砸过去,一想到那照片里的画面,他就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楚明远还没反应过来,他慌忙抓住手机,当看到屏幕上出现的照片时,整个人石化般定在了原地。

“你问我是谁,”楚相玉怒极反笑,“我是没想到啊,你还有这么阳刚的时候,啊?跟男人干这种事……你怎么对得起你妈!”

“不、不是!”楚明远彻底慌了,这照片肯定是楚游给他爸看的,她明明…她明明说过都删了!连股权转让协议都签了,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这不是……她答应我都删了,她骗我!”

“协议没签,她说不要股份,我已经把新开发区的项目负责权给她了。”

客厅内陷入死寂,过了很久,楚相玉再次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楚明远支支吾吾:“大概…两年前。”

两年前,正是他们与江氏开始谈合作的时候,他不敢把真相告诉楚相玉,而后者以为和他拍这种不齿相片的男人是无足轻重的人物,便也没有深究,只是面如死灰得继续:“这件事就这样,即使我把项目都给她,她也不会真删掉照片,但我给过了好处,她就暂时不会再提。”

“那以后……”

“以后如果再出这事,我就不会再帮你了。”楚相玉到底是商人,谈及利益时,目光锐利似箭:“你尽早退出吧。”

只一句话便让楚明远如坠冰窟,他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好像忽然回到两年前,刚被徐璐找上的时候。“我这里有个东西,你应该会很感兴趣。”她说;眼前女人的笑脸莫名让他想起了楚游,她和楚游一样是一条毒蛇,表面沉着,甚至时而展露出女人的优柔,实则是会将人一击毙命的毒物。

两人约在楚氏集团对街的咖啡厅见面,一张相片被推到他眼前,他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便僵在原地,耳边只听徐璐缓缓道:“大小姐很想您,在意大利独自生活的日子,想来也会怀念亲情呢。”

紧接着,她白嫩的手指推过来一张机票:“即刻启程吧?”

明知这是毒蛇的圈套,但楚明远不得不去。是的,他不得不去。

他不知道这些照片是怎么落到楚游手里的,当初江崇提出要拍摄时他本来百般拒绝,实在拗不过才答应,为防背刺他自己也悄悄录了一份,但这照片里的怎么看也是江崇手里的那些,难道他们联手了?

从意大利回来后身心俱疲的楚明远直接杀到江氏,他想说自己是被逼的,现在还要被背刺,结果江崇表示根本没见过楚游,这就见鬼了,那她是怎么拿到那些东西的。

楚明远不敢向任何人吐出实情,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宅子里,只祈祷那份协议能让楚游闭上嘴,希望自己的姐姐还能念及他们之间稀薄的亲情,给他留一条活路。

他还是太天真,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希望,而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而现在,这颗炸弹爆炸了。

程祈安头脑空空地回到家时,还是没忍住给楚游打了个电话。

电话通了,他难得没有先叽叽喳喳,沉默良久,还是楚游先开口:“拿到了?”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的电脑:“呃、嗯……”

“看了吧。”

“嗯。”

他有一箩筐的槽想吐,正在组织语言,没想到楚游并不打算跟他详细解释电脑里的东西,而是突然问:“你和江巍怎么了?”

“啊?”

“他跟你打架了,是吗?”

程祈安刚瘫在沙发上,听到这话又猛地坐起来:“他告诉你了?他怎么跟你说的,你别听他的!”

“好,我不听他的。你说。”

“………”

真要程祈安说,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毕竟从结果上看他是打输的那个,要自己复述一遍挨揍的经历,有点太丢人了。

“…我说了,你不许笑我。”

“不笑你。”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就是我去聚会上找你,你不在,江巍在,呃,他说你是因为烦我所以出国了,他说了很难听的话,我气不过才跟他打起来的。”

猝不防接到楚游出国的消息,程祈安无头苍蝇似的乱窜了几天,想起江巍和她关系好,即使不情愿,还是跑到聚会上去找他,正巧当时江巍喝成烂醉,没顶两句,两人便扭打到一起。

具体说了什么程祈安支支吾吾,时隔多年多半也忘了大半,只是他被打得很惨。

“你别笑我,我打输了。”

“不笑你。”楚游问,“之后呢?”

程祈安有点心虚:“什么之后?”

“之后他还欺负你了?”

程祈安摸不准楚游的态度,毕竟她跟江巍多年好友,她家那摊烂事,江巍应该帮了她很多。于是试探着说:“我没跟他来往。”

说完又感觉气势不够,补充道:“我不会被他欺负的。”

楚游沉默了会儿,程祈安也惴惴地不打扰她思考,片刻后她“嗯”了一声:“电脑你拿着,回国之后别让别人看,暂时还用不上。”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楚游莫名:“你想回来就回来。”

程祈安闻言欢快地跳下沙发,飞速收拾起行李,他对着电话嘿嘿一笑:“原来做完工作就能回去见你,我是个幸福的打工人。”

楚游有点听不懂他说什么,也许这就是年轻人所说的代沟吧,她没说别的,心里盘算着什么事,结束了通话。

这头她跟徐璐正在楚氏投资的开发地头勘察,徐璐走在后面,等她打完电话才走上来汇报:“江崇去找楚明远了。”

“是楚明远让他去的,”楚游嗤笑,“看来他们害怕了。”

“我们没跟江崇接触过,只能观望一下他的行踪…唉你说他们俩谁才是……’那个’?”

楚游侧头睨她:“你还对这个感兴趣?”

徐璐有些羞涩:“哎呀,少女的好奇心而已。”

“应该是江崇。”

“诶?”徐璐瞪大双眼,“可是江崇平时挺直男的,之前跟江氏谈合作,负责对接的同事都被他气得跳脚,说他身上有直男臭味。”

话锋又一转:“倒是楚总您的弟弟,很有’那个’的感觉呢。”

楚游白了她一眼:“视频你没看?”

“看了呀!可是、呃、也许是楚二少有那种不为人知的癖好呢……柔弱少爷爱上直男总裁、反差人设霸王硬上弓什么的……”

楚游听得直皱眉头,她不禁思考自己的知心下属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好像已经超出“好奇心”这个范畴了,那些难以入耳的知识她不想听,于是赶紧挥手打住:“江崇在结婚以前就传出过男友绯闻,当时江老爷子还康健,出手压下去了。”

徐璐大惊:“完全没听说过!”

“十年前吧,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刚订婚。”

其实当年的事闹得还挺大,只不过仅仅只在圈里传阅,加上消息压得很快,跟江崇联姻的女方家里也并不在意,没多久便石沉大海。女方似乎一心要让女儿攀上高枝,婚姻幸福与否不在考虑范围内。

江崇如今已是二婚,妻女关系稳定,想来那之后也是收敛了一段时间;可是取向这种东西光是收敛能解决的吗,这十年间不知他偷过多少腥,想来肯定是飘飘然了,竟然把主意打到楚家二少身上。

结果还真让他睡到了。

这就很难让人不往深处想:毕竟他们不仅做了,还拍了视频,甚至人手一份不同机位的视频,也许是为了互相掣肘吧……谁知道呢?

徐璐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江崇是gay、并且还是下面那个这件事非常匪夷所思,索性不想了:“如果他们联手怎么办?”

“江崇自顾不暇,不会跟楚明远联手的,”楚游说,“况且楚明远不是什么值得合作的对象,江崇是商人,商人不和蠢货做朋友。”

“只做炮友……”

“也许吧。”

徐璐沉默,她忽然脑内灵光一闪,猛然顿悟:“啊!所以江氏的地……”

“嗯。”楚游点点头算是默认,她并不打算直接插手江氏与楚氏的合作,毕竟最终融资的不会是公司,这钱怎么都得从楚相玉的兜里掏,他不给就硬掏。

楚相玉不是经商的料,楚氏能在他手里苟延残喘至今,少不了楚老爷子背后帮忙,但那不是长久之计,倘若真让这对不成器的父子俩接手公司,公司早晚会玩完。

现在他们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敢找楚老爷子帮忙?恐怕会把他老人家气得当场归西。如今他们在楚游眼中就像待宰的羊羔,要么就扒得只剩一层骨头,要么就炖成肉汤。

“程祈安明天到国内。”楚游忽然说。

“嗯?”徐璐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哦,要安排什么吗?”

楚游想了想:“可以准备我的接风宴。”

“……又要搞什么事?”

“……”

两人默契地沉默下来,视线交汇皆是无言。

考察完实地,楚游到家后先洗了个澡,出来时手机上多了两条未接电话,一条是程祈安,另一条是楚明远。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两人都是她的弟弟,理应不该厚此薄彼,楚游略加思索,决定谁也不理。

难得的闲暇时间,楚游懒得应付男人,找个了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里,闭上眼,又回想起六年前的合同纠纷。

楚相玉和楚明远都不是什么聪明人,她事后复盘,总觉得当初的坑太低级,自己不该被骗得这么狼狈。

那是她毕业后在楚氏经手的第一个项目,策划书写得很完美,外包商、项目考察、流程审批每一项都做得很顺利,直到最后汇报阶段,她被小组成员举报签阴阳合同时都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一场局,还天真地在会议室辩解、四处找人证明。

可她只是个空降富二代,没人信她。

逃税、挪用公款中任何一项罪名压在她身上,都足以毁了她前二十五年苦苦钻研的学业和人生,她只能听从楚相玉的安排远走意大利;当她颓丧躺在小屋里出神时接到了徐璐的电话,告知她官司打赢了,让她看开点。楚游笑不出来。

这种低级的手段只要稍微一细想就能看破,她犯了对战中的大忌,如今已然追悔莫及,一想到她走后那一家人凑在一起欢喜庆祝的场面,她就愤怒得想要砸烂整间屋子——事实上她也确实是砸过了,想在意大利请一个装修师傅并不容易,她冷静下来后,也想明白了其中原委。

楚相玉嫉妒她,嫉妒她能得到楚老爷子的赏识,甚至直接跨过自己转交楚氏的权利,待她从学校出来,身上的商业天分初次展现时,楚相玉更是嫉妒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所以他宁愿扶持楚明远这个废物儿子也要把楚游送出国,便是怕楚游这只猛虎在成年后会把他撕碎得渣都不剩,父慈女孝的场面都不在他的设想之内,唯有捞到手的钱才是真的。

但他也还没丧心病狂到从自家公司里抠钱,毕竟是家族基业,公司账目透明况且有多双眼睛盯着他,只怕是有心也无力。

起初,楚游也想过从公司账目方面入手,但都碰了壁,不只是楚明远谨慎还是真的磊落;阴阳合同案翻来覆去地查了又查,她人在国外,相关人员只能托徐璐去挨个盘问,前两年都毫无头绪,直到楚相玉稍稍对她放松警惕时,她才自己上手摸到了些头绪。

天色渐晚,未开灯的房间遁入黑暗之中,楚游侧卧在沙发上,忽然亮起的手机屏幕映照着她冷峻的脸;垂头看去,屏幕上赫然是楚明远的来电,他十万火急,一个接一个地打进电话,间或还用江崇的号码打进来。

楚游淡淡地将手机静音扔到一边。

正如楚老爷子所说,当年的事早已过去,她就算要追究也没有后续,那些零碎的纸张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证据。

她要的……是他们男人抢破了头的权利。

电话孤寂地响了一整晚,楚游软被空调,很安稳地熟睡,却有人气得砸了一屋子茶杯。

“她什么意思!”楚明远在客厅踱步,这是他自己的宅子,平时很少来,只有与江崇秘密见面时才会过来;此时江崇便翘个二郎腿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抽烟,相比之下显得很是悠闲。

起初江崇还以为楚游得知了自己的密事,过来时也有些着急,得知前因后果后又松了口气,想着这把内斗的火应该烧不到他身上:“怕什么,她还能真的把照片贴出去?对她也没什么好处,你们到底是一家人。”

楚明远狠狠地剜他一眼:“一家人…那你能不能把公司让给你弟弟?”

“这是两码事。”

“你少在这说风凉话,”楚明远忽然觉得胸口冰凉,明知江崇也是个冷血的商人,想靠他帮忙简直难如登天,“明明是你强迫我的。”

江崇嗤笑:“楚少爷,你搞清楚情况好不好,都是成年人了,摆明就是你情我愿。”

现在不是谁强迫谁的问题,出柜不犯法,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私底下玩玩可以,要真放到台面上来,是会被当做笑料耻笑千年的。楚明远本身跟那些公子小姐们关系就一般,名声再也受不起蹉跎了。

江崇以为他还想拿当初的事说道,正待继续冷嘲热讽,却见楚明远的脸色莫测,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相片甩到他怀里:“江崇,你以为我叫你来,是想求你帮忙么。”

只瞥一眼他就知道照片上的是什么,江崇骤然哑声,烟燃尽燎到手指,他才慌忙丢掉烟头,屋子里只剩烟草灼烧的滋滋声。

楚明远目光炯炯,盯着他,好似视线中有一团火:“你真以为我手里什么也没有…你等着吧,我要是因为她颜面扫地,你也别想好过!”

他说着,大步上前抓过江崇的衣领;江崇比他的弟妹都高,将近一米九的大男人,也被身形瘦小的楚明远狠狠惯在地上,变成后者居高临下的态势。不知怎么,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忽然变得有些暧昧。

江崇被他推倒在地也不恼怒,反而是面色潮红,硬朗的面部因变态的性欲而显得扭曲,他想从地上爬起,手臂却忽然没有力气。

楚游起得很早。

尽管不用再去楚氏上班,但分公司的事情还是落在她手上,如今她提前离开意大利,楚相玉给她安排的秘书就不会听她的使唤了。

果然,回国的这两天,分公司都没再给她报消息,秘书也跟人间蒸发一般毫无声息,楚游也懒得管,她在意大利呆了六年并不是吃白饭,也是有自己的眼线在的。

她正想让徐璐查一下程祈安的航班,却发现程祈安昨晚给她打过电话后,没多久就发了他的机票照片,顺便还附上一张自拍照;他穿着在意大利买的新衣,衣服配饰乱七八糟地叠在身上,想来应该是行李箱装不下,硬是全穿在身上。

她哭笑不得,想起他买的一大把围巾,忍不住摸了摸空荡荡的脖子。

楚游出国的几年几乎没给自己买什么衣服,更何况是围巾,天气冷的时候就窝在房间里虚度光阴;她不是爱时尚的人,应季的服饰珠宝送进家里也只是填进衣柜,偶尔用来应付宴会,相比围巾,她穿戴更多的可能是钻石项链。

她忽然想起对程祈安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孩子穿得可真多。明明还是晚秋,周围人还在穿夹克的时候,他已经裹上了小袄,总是戴一条围脖,半张脸缩进去,脸红扑扑的。

那时他或许才上初中,懵懂地凑在纨绔们中,很是格格不入,楚游走过去时他恰好抬头,一双溜黑的圆眼一瞬不眨地盯着她看,看得楚游也有点莫名,正要开口,被人扯进了桌子中间,就这样错开了视线,似乎程祈安也想说些什么,但都被打断。

不过楚游很快就把这个小孩抛到了脑后,她身边漂亮的孩子很多,即使记性很好,也很难能每个都记得住脸,更何况只是个素不相识的初中生,可没过多久,又一次聚会上,程祈安却自己巴巴地凑了过来,一本正经地在她跟前作自我介绍。

楚游认出了他,且从那眼神躲闪着胆怯的表情里,很轻易地读出了他的心思;毕竟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抱有这种期待的男孩,因为年纪小而被成年人的伪装吸引,或是被青春期不健全的性开化而产生的荷尔蒙支配,总而言之是爱她,却是错误的爱。她不可能会对一个十几岁的小朋友下手。

一想到这她便兴致缺缺,最近学校的事情不少,她很久没闲下来去发泄一下了,心中浮躁,唯有喝酒吵闹中能缓解一二。再回神时程祈安已经走了,但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被挤到一边的颓然的身影。

楚游满不在意,她喝了口辣喉的饮料,心思活络起来。

也就是年纪太小……身边真的有像他一样漂亮的孩子吗?

程家是从北方迁居来的富商,在本地没什么人脉,自然也没人把程祈安当回事;他爸倒是块头很大,唯独他很小一只,黑发蜷曲,安静得像只幼羊,说他“漂亮”其实不太恰当,初中的他虽然个子瘦小,五官却很英气,浓黑的眉和目,只因总是低垂,才容易让人把他忽视。

他常常独自坐在角落静静打量,这样的性格一定使他受过不少欺负。楚游不用猜都能想到那些少爷是怎么拿他当乐子的,只是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娇生惯养的独子,应该会缩在妈妈怀里哭吧。

楚游细想,她其实也没见过几次程祈安哭的样子,撒娇倒是挺多,那双眸子直瞪瞪看着人的时候,好像是自动带着几分湿润的。这不也挺讨喜的么,怎么能在圈子里混成这样。

这么想着,她打开和程祈安的聊天框,在几乎没怎么回复过的聊天记录里翻看他发来的自拍照,好像是孔雀开屏时的羽毛,被他自己薅下来塞进楚游手中,还昂着脑袋邀功。

“笑什么呢?”

大门忽然被人打开,门外的人正是江巍,他手里大包小包提着东西,哼哧哼哧地进门,后面还跟着个短发女人。

秦知闲等不及江巍慢吞吞的动作,直接从门边的缝隙挤进来,见到楚游就开始大喊:“你在意大利谈恋爱了吧,你肯定是和蓝眼金发的意大利帅哥好上了!”

江巍闻声猛地抬头:“不可能,没听说啊。”

楚游还没来得及享受这难得的安逸时光,就被这两个突如其来的大喇叭打破,她收起手机,捏了捏眉心坐起身:“怎么突然过来?”

秦知闲坐到她旁边,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那天聚会我有事,没能第一个见到回国的你,我想你想得吃不下饭。”

江巍嗤了一声:“你猜她是干嘛去了?”

楚游挑眉。

“啊!”她瞪大双眼,“你答应过我保密的。”

“她去’清晨’给乐队捧场,结果酒吧里有人闹事打起来把她误伤了。”

秦知闲仰天长叹,认命地捂住脸。

“伤到哪了?”

“没,没哪,”凑热闹被误伤,说出来有点丢人,秦知闲目光躲闪,“我其实就是路过多看了那么一眼……”

江巍笑得高深莫测,也挨着楚游坐下:“确实没伤到哪,只是躲的时候不小心摔倒咬伤了舌头。”

秦知闲彻底抓狂:“你能不能闭嘴。”

楚游补刀:“难怪吃不下饭。”

“你好幽默,下次别幽默了。”

两人还带着些水果零食过来,美其名曰填充一下楚游空荡荡的家;秦知闲急着岔开话题,她从怀里掏出只小盒子,说是在日本旅游时买的。

打开盒子,米黄色丝绒缎中央嵌着一枚红珊瑚戒指,浓稠如葡萄汁的暗红色珊瑚珠光泽流转,由掐丝金花众星捧月般环绕。

“我在中古店淘了一大把,”秦知闲得意洋洋,“店家说这些都是老古董呢。”

“是挺好看的。”

楚游把玩着戒指,脸上看不出喜恶,秦知闲又变魔术似得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首饰,哗啦啦地撒在桌上。

“你这也买太多了,”江巍吃惊,他随手捡起一只绿猫眼石镀银挂坠,捏在指间细看,啧啧道:“看着像玻璃。”

秦知闲劈手夺回,顺道白他一眼:“你懂什么,玻璃和宝石我还分不清吗。”

秦知闲大学主修雕塑,偶尔还跑去隔壁珠宝设计蹭课,还爱搞搞音乐,总之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主,她对这些稀奇古怪玩意儿的了解程度,跟江巍楚游二人比起来简直是专家级别。江巍悻悻,又从桌上拿了个胸针:“这个好看,送我。”

秦知闲忙着从里面挑合楚游心意的,头也不抬地挥手:“拿去拿去。”

楚游抬头看了眼他手里的,那是一枚宝蓝色珐琅展翅海燕胸针,燕嘴朝下,悬挂着一颗莹润的月光石。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江巍注意到视线,把胸针递给她:“你要吗?”

楚游没含糊,她确实对这枚胸针有点感兴趣,接过后拿在掌心翻看,海燕的底座是铜镀锌,再填充上珐琅后手感显得很实在,好在造型小巧精致,连燕翅上的羽毛都用银丝掐得根根分明,作为胸针这种无足轻重的配饰倒也不廉价,反而有种另类的别致。

“我要了。”楚游淡定地放到一边,对上江巍的眼神一点也不愧疚,反而是说:“你重新挑一个吧。”

秦知闲也好奇是什么款式能入得了楚大小姐的眼,抻着脖子看了眼,“呀”了一声:“这个真好看,没想到江三你还蛮会挑。”

江巍耸肩:“还是便宜楚游姐了。”

楚游就要掏出手机给徐璐打电话:“米兰春夏,看中哪套告诉徐璐,我付。”

“唉唉唉,我可没时间去米兰。”江巍连连摆手,一旁秦知闲眼睛一亮:“我去,我有时间!”

电话已然拨通。楚游敲定:“那就知闲去,把你俩的一起定了。”

吩咐完徐璐,她顿了顿,没急着挂电话,抬头看了眼身边的两人,还是说:“你不用过来,我开车去。”

说完挂断,果然,他俩八卦地凑上来:“要去哪?”

“机场。”

江巍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什么,不说话了。秦知闲还在状况外:“又要出国?不是刚回国嘛。”

楚游收起桌上的胸针:“接个人。”

江巍的眉头皱得更深:“程祈安?”

“嗯。”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秦知闲当然也认识程祈安,只是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忽然同频,“你还要亲自去接程祈安,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楚游不接话,江巍也沉着脸不说话,秦知闲左看右看,只觉得气氛降温得莫名其妙:“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江巍黑着脸,他看着楚游,对方却没分给他一个眼神,说话间有些咬牙:“那晚上一起吃饭吗?”

楚游看了眼时间:“你们去吧,下次再约。”

秦知闲的反射弧这时才回转过来:“程祈安也去意大利了?”

“嗯。”

“我的天,他是去找你的吧!”

楚游淡淡点头。

秦知闲面露思索:“我好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现在高大威猛、风流倜傥,已然是爆改清纯男大。”

江巍:“……”

楚游:“……”

“他刚开始跟在你后面转悠的时候还是个小豆丁呢,”秦知闲伸手比划两下,她记得程祈安当时又瘦又小,跟他玩闹都不敢动真格,“他现在真的有那么高大威猛吗?”

楚游煞有介事地想了想,目测程祈安现在的身高应该一米八五左右,体重七十多千克,倒也算得上高大威猛,但总觉得这个用词不太恰当。她点头点得很勉强:“算是吧。”

谁知江巍闻言忽然支愣起来,他挺直了背,眼睛紧盯着楚游:“我跟他差不多高。”

秦知闲白他一眼:“你就算了,我给你两拳你都得倒地不起。”

“谁说的!……”

江巍不健身,尽管控制饮食,但顶多也就算个精瘦,的确是挨秦知闲两拳就得倒的程度,他没少挨秦知闲的揍,深知这位大小姐的厉害。

“有空的时候,再带他一起吃饭,”楚游起身,她出门前还要换身衣服,这会儿该送客了。她对秦知闲说:“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秦知闲拍拍胸脯:“你拍照给我看也行!”

楚游沉默,想起手机里确实有程祈安的照片,但……

“……嗯。”

“记得拍点,那种,”秦知闲一顿,剩下的话没说,冲楚游暧昧地眨眨眼,最后在楚游面无表情的无声催促下,扯着江巍欢快地离开。

程祈安从下飞机到走出机场,人还沉浸在下飞机时收到楚游的短信浑浑噩噩的时候,倏然看到了倚在车边抽烟的本尊,没来由得有些精神了。

他连忙拍拍衣服,对着玻璃窗整理睡乱的头发,正要朝着楚游跑过去,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重新将头发揉乱,衣领也拉开一些。

于是楚游看见的便是狼狈耷拉着朝她走过来的青年,他个子高,站在人群之中显得很是突出,那一头蓬蓬的炸毛更是与周围往来的精英人士们格格不入。

“楚游姐。”他人还没走近,声音先到了,“我肚子好饿。”

楚游瞥他一眼,没说话,而是靠在车头等到指尖香烟燃尽,彼时程祈安已经自己放好行李回到她身边静候指示。

待烟将要燃尽,她将烟头摁灭在车边的垃圾桶上,转身开门上车;程祈安忙不迭跟着爬上副驾驶。

车内有股柠檬香,还有楚游带进来的淡淡烟味,久违的新鲜空气令他放松了神经,窝在座椅里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缓过来后才道:“有种做特工的感觉。”

楚游专心开车:“嗯?”

程祈安忍不住对着空气比划几下:“不像吗?为了接头交换情报还要特地跑到国外埋伏,跟恶势力的爪牙斗智斗勇之类的。”

“什么恶势力的爪牙,”楚游哭笑不得。

想起她那身高腿长块头大的老外秘书,程祈安更加确信自己的比喻:“要是电脑被他拿到会怎么样?”

楚游顿了顿,她答非所问:“跟楚明远搞在一起的男人是江崇。”

“……他们是地下情人吗?”

“情人…算不上吧,江崇的情人很多。”

“他藏得还挺深。”

江崇对外从来是以好男人自居,工作采访都要带着妻女出镜,身边连秘书都是男人,更是从未被拍到过绯闻——如果只是与女人的绯闻的话。

回想起那些视频,程祈安只觉得后背发麻,整合成一个文件夹,足足有几十个g,主人公除了有江崇和楚明远,还有江崇和别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同性,甚至在外貌上还有些共同点。

楚游也是突然想到这茬,轻笑了声:“也许江崇觉得楚明远特别合胃口,决心帮帮他也不一定。”

程祈安恶寒:“姓江的很麻烦。”

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楚游瞥了一眼他:“那就让姓江的内部自行解决吧。”

不知程祈安是想到了谁,忽然就不吭声了,楚游也不多话,将车子驶入某停车场,有接待拦下他们,站在车窗外恭敬询问:“楚小姐,是吗?”

“嗯。”楚游点头,递出一张卡片。

程祈安紧紧跟在她身后下车,一副生怕被落下的样子,同时仍沉思着什么,垂着头一言不发,偶尔抬眼觑她。

楚游挑了个口碑不错的中餐馆,大多议事时会选在这里,菜品如何她倒是没注意过,将菜单递给程祈安后,才擦着手漫不经心道:“江家现在很动摇,江崇对外人设稳定,他的支持者很多。”

程祈安仍然缄口,但他也记得江家是三个子女,除了江崇江巍,中间还有个二小姐。

“江二小姐你见过吧。”

程祈安点头,江二是个存在感不高的女人,他想不起她的名字,也记不清她那张平庸的脸,她并不在江氏高层做事,也没什么话语权,但各种聚会上还是能见到她的。

“她很聪明,”楚游垂眸,专注地擦拭着手指,“这些视频我用不上,但对她来说会有用”

程祈安直勾勾地盯着楚游擦手的动作,看得有点走神:“啊……我要去找她吗?”

“暂时不用。”

上菜期间,两人都默契的没再讨论,只程祈安兴致勃勃地分享了些他读书的趣事,楚游默默听着,桌上的氛围仿佛只是关系亲密的姐弟。

“什么时候毕业?”

“还要读一年半,”程祈安笑得很期待,“导师说我很有天赋,想让我继续读。”

楚游看着他的星星眼,沉思了片刻:“一直做学生也挺好的。”

程祈安不说话,仍瞪大眼睛看她。

“……”

“你想读的话就读。”

“楚游姐,你之后还会出国吗?”

“有工作需要还是会出国的。”

程祈安刚还有些失落,听到这话又高兴起来:“那我还接着读。”

楚游失笑:“那程家的生意呢?”

继承家产什么的,不在程祈安的考虑范围内,他无所谓地耸肩:“反正我专业也不搭边,想帮也帮不上忙啊。”

她几乎都能想象到程宝山暴跳如雷的样子,想必程祈安当年选专业的时候,程家就不太安生。

果然,只听程祈安道:“我早就跟我爸闹掰了,他现在根本不管我。”

程家的产业算不上大,如今更是与崔夫人密不可分,真要到切割的地步时,算上对方的一双女儿,确实没什么可争夺的意义。

不继承家业也不失为坏事。楚游想,至少程祈安没有大手大脚的习惯,也没有留学的意思,仅仅是养活自己已经绰绰有余。

“缺钱的时候可以找我。”她这么说。

“我有钱,”程祈安连忙解释,“我平时不太花钱。”

“嗯,”楚游手边的手机亮起,她拿起看了一眼,没管,倒是程祈安无意中瞥到,是楚明远的来电。

“没事吧?”

楚游摇头,反手扣过手机,程祈安便很识趣地闭上嘴专心扒饭。

偏偏包间内陷入安静时,手机疯狂地响着,但两人都没有要理会的意思,程祈安不由得联想到电话那头气急败坏的楚明远本人,顿时感觉铃声听起来都有些焦灼。

楚游到底还是拿起手机,这次打来的是个陌生号码,想来应该是楚明远的身边人。

“这个可能是江崇,”程祈安出声,“他们现在不会在一起吧。”

楚游脸上浮现出一抹戏谑,当着程祈安的面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死寂,似乎是没反应过来,三秒后传来江崇刻意压低的气泡音,听得程祈安后背发麻:“楚大小姐,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是有些误会,能见个面谈谈吗?”

他看了眼楚游,发现她并没什么表情:“如果是要谈我弟弟的婚事,还是去找老爷子比较好。”

“噗。”程祈安没忍住喷了,连忙捂嘴。

江崇哑然,短暂停顿后手机被楚明远接过,他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直接对着楚游破口大骂。

然而楚游反应更快,没等他骂完一句完整的,劈手挂了电话,全程旁听的程祈安呆呆地望着她一套流畅的操作,有些神游。

直到楚游问他:“吃饱了吗?”才恍然回神,愣愣地点了几下头,跟在楚游身后走出去很久才回过神。

“他肯定肺都气炸了……”

不过很快他又反应过来:“他们知道视频了?”

“嗯。”楚游表现得很淡然,程祈安也不紧张了,想来都是在她的计划之中,“但不知道在你这里,你可要藏好了。”

程祈安立马拍着胸脯作保证:“我回学校的时候把电脑也带过去,放到实验室。”

“这几天你回家住。”

他垂着头,没有应声。

“今晚可以先不回去。”

他又精神了。

看着车子最后停在楚游家的停车场,程祈安动作迅速下车,生怕楚游反悔似的,拎着行李走在前面。

到门前,却见到一位不速之客。

江巍听到声音回头,也没想到第一个看到的是程祈安,两人齐齐愣在原地,气氛顿时有些微妙,楚游也在看到江巍时愣了愣,开门时问:“你怎么还在。”

江巍警惕地盯了程祈安一眼:“我哥的事……”

“进来说吧。”

楚游自顾进了屋子,江巍与程祈安仍站在门口无声地对峙了许久,不知道用眼神交流了些什么,两人才一前一后进门,只是程祈安不再絮絮叨叨地缠着楚游,而是默默避开江巍,钻进卧室便不再出来。

程祈安消失在视野中,江巍才放松下来,回头发现楚游正盯着他看,似乎是在质问“你干了什么”。

想起自己前几年的所作所为,他欲盖弥彰地抓抓头皮,既然楚游没开口问,那就糊弄过去:“我哥昨天就去丽翡庄园了,好像是楚明远的私宅,上午知闲姐也在,就没来得及告诉你。”

“嗯,我知道。”楚游给自己添了杯水,接着用那探寻的目光盯着江巍,尽管不开口,但那神情中的意思显而易见。

江巍从小就跟在楚游屁股后面跑,对她其实有种对监护人的天生的畏惧,最怕她什么话也不说,在这静寂的氛围他很快败下阵来,认命似的坐到楚游对面:“我没把他怎么,就是教训一下。”

楚游挑眉。

“真没干嘛,程祈安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好歹是程家的宝贝儿子,我能把他怎样?”

“所以呢?”

“………”

“真的,我发誓。”

“江三,”楚游正色,“最好别忘了正事,你怎么玩都无所谓,现在把你那套纨绔的手段收起来。”

江巍不敢多言,点头如捣蒜。

他瞥了眼卧室,又道:“他就住这?”

“嗯。”

“那你怎么办?要不去我那住,我还有套空着的别墅呢,正好叫人打扫出来…”

“江巍。”

江巍坐直了。

楚游毫不客气:“你走吧。”

猝不防被下逐客令,江巍脸色惨白,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扇紧闭的卧室门,有些恨恨,再开口时带了些咬牙切齿:“楚游姐,我真没干嘛,是不是程祈安跟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楚游抬眸看他,“我也不好奇,只是警告你而已。”

江巍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咔咔作响,他极力压制着冲进去将程祈安抓出来的冲动,还是没忍住问:“我比他差哪了?”

又是片刻的无言,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楚游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下来:“出去。”

直到江巍摔门而去,楚游的脸色也没有缓解。

卧室的门缓缓开了,程祈安站在门后,小心觑着楚游的脸色:“姐,对不起。”

楚游捏着眉心:“你跟江巍的事我不插手,平时离他远点。”

程祈安:“我平时都是避开他的。”

话里可怜兮兮意味明显,再联想到聚会时听说江巍放下的狠话,不难猜到程祈安平时是怎么“避开”江巍的。

江巍就是个混不吝的纨绔,可能在长辈面前会装乖巧,只有同辈或小辈才知道他平时是什么模样;再看程祈安,楚游胸腔里那股气顿时消散了。

程祈安很会看她脸色,见她缓和,才悠悠凑近,半蹲在沙发边,不再提江巍:“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我不想再睡沙发了。”

“可以,”楚游对上他的视线,眼睛微眯,“但是有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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