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楚游和他们常聚的地方是某位少爷的私人别墅,独栋、宽敞、且配套设施齐全,定期有佣人上门打扫和添补聚会用品。
今天是正赶上他们在聚,江巍提前收到过邀请,但他最近忙着家族内斗,本来是拒绝了,楚游给他打电话时又想起这茬,决心还是跟着她去凑个热闹。
二人前后脚到,车子畅通无阻前后驶入园区内。江巍率先下车将钥匙丢给侍者,迫不及待跑去给楚游开车门,刚见到她就喊:“唉哟,我可算是见到本人了。”
楚游不紧不慢地在车里换鞋:“意大利不远,你不来是因为晕机吗?”
“话不能这么说,我多忙啊。”
“那你还来聚会。”
“您都来了,我作为楚大小姐的马仔,自然是两肋插刀…呃、鞠躬尽瘁!”
楚游白他一眼,换上高跟鞋后下车,她个子高,下车时微微躬身,江巍很绅士地伸手挡着车顶。
“感觉你变了。”
楚游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两人一齐往里走。
江巍面露喜色:“嗯?变帅了还是成熟了?”
楚游:“变油腻了。”
“……”
“不应该啊,我在相亲界好歹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抢手货。”
“你还去相亲?”
说着话,江巍推开半掩的大门,给楚游让开一条路:“我爸还行的时候就天天操心我,也没见他念叨念叨我哥。”
“你哥都二婚了,还要你爸操心什么。”
走进去,客厅里很狼藉,满地彩带和奶油,看样子已经结束一轮,有几个佣人正在打扫,见他们进来纷纷招呼,指引着往楼上去。
“那我哥反正也有后了,用不着指望我,”江巍边走边说,“他有后就等于江家有后。”
楚游:“既然这么说,你们兄弟几个何苦还要争来争去,反正都是一家人。”
江巍一噎:“……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说得也对。楚游沉默,在他们走上台阶前就有人听到声音凑过来看,隔老远地大呼小叫起来:“真是楚游姐!”
于是在他们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之前,还在疯玩的少爷小姐们一窝蜂跑过来将他们围住,楚游在五六个热情如同小动物般的青年的簇拥下走进别墅的二楼,穿过楼梯顶上的小客厅,进入带泳池的露台,他们在水池边支了张小桌子玩扑克。
“姐你玩牌吗?”一个看着很胆怯的女孩邀请她,她是生面孔,看起来年纪不大。
江巍跟在后面探头:“怎么不也问问我。”
女孩红了脸:“……江巍哥要玩吗?”
楚游坐上牌桌,淡淡扫了眼桌上残局,眉头微皱,她还没开口,立马有人解释:“姐,我们就玩玩,没赌博。”说完还怕楚游不信,把一旁装筹码的箱子拖出来:“喏,用的代币。”
楚游抓出两枚捏在手里:“你们玩吧。”
她让开座位,江巍喜滋滋坐上去,他自认牌技非凡,肯定能碾压这群小孩。剩下的人不玩牌,都凑在楚游身边说话。
刚刚向她搭话的女孩没去玩牌,也没继续和楚游说话,她和一个女生站在露台门口,楚游远远看着,总觉得那张面孔隐约有些熟悉。
“还好你回来了,楚游姐,你是不知道,楚明远这两年真是疯了一样。”
“他怎么了?”楚游收回视线,她有点好奇。
“摆架子呗,”说话的男孩耸耸肩,“以前我们聚会他都不来,就这几年他进了楚氏,每次都趾高气昂地过来。”
以往聚会的帖子都是送给楚游,结果她出国了,又不能不给楚家送帖子,本来也就意思意思,还以为楚家人不一定看得起他们这小聚会,没想到楚明远还真来。
这群人都是楚游的朋友,以前楚明远事事都被掣肘,在他们面前也抬不起头,如今楚游倒霉,他也翻身农奴把歌唱,因为不能到本尊面前去刷存在感,自然是常常光顾他们的门槛。
听到有人附和,这人继续说:“他来就来吧,还每次都跟个大爷似的,就上次……上个月吧,他还让钟家的小女儿给他倒酒,人家当时就哭着跑回家了。”
楚游面露嫌恶,她一直看不上这个所谓的弟弟,胆子小心性大,完全复刻了她爸楚相玉的脾性,只是欺负小姑娘这种事太缺德了,能来这的谁还不是个少爷小姐了,谁会受得了这种侮辱?
有人递给她一杯饮料,楚游点头致谢,那人顺手指了指露台门口:“那个就是钟家的,钟玥。”
他说的是一开始向楚游搭话的女孩,她看着那两个女孩,巧合似的,她们二人也向这边看过来,恰好对上楚游的视线。
“另一个是谁?”
“崔辛秋呀,还以为你认识呢。”
楚游不记得自己有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号人,正绞尽脑汁地想,忽然有人提示道:“程祈安的姐姐,他爸妈闹离婚么不是,之后跟崔夫人在一起了,他们还有个妹妹呢。”
楚游这才想起,六年前在他们发在群里的视频里见过崔辛秋一面。
正此时,两个女生拉着手朝他们走了过来。
钟玥还是很胆怯的样子,畏畏缩缩地打招呼,崔辛秋就直白很多,先自我介绍,随后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就自己回来?”
在场的其他人都没听懂,楚游听懂了,她透过崔辛秋的这张脸想起了被她残酷扔在意大利的程祈安,一时间有些出神,又听崔辛秋咄咄逼人地追问:“楚大小姐真是好算计,拿自己家的破事把别人耍得团团转,自己倒是安然无恙地回国了,还来开趴。”
她身后的钟玥扯了扯她的袖子,人群中也有人不满地问她什么意思,唯独楚游没答话。她回想起临走前给程祈安擦洗时,对方安然熟睡的脸,似乎是对她很放心才能睡得那么死,只在她要走前抓了一下她的衣服,然而睡觉中的人没有太大力气,她很轻松就拂开他的手。
“所以呢?”
崔辛秋一怔,她被楚游骤然冷漠的神情唬住,喋喋不休的嘴都卡壳了。
楚游说:“你是以什么立场来质问我?”
崔辛秋黑了脸,她总不能说他们是姐弟,崔夫人和程宝山的那档子破事圈子里人尽皆知,她和程祈安的关系并不见得能有多好。她只是、只是见不得楚游把程祈安当备胎一样随意摆弄,毕竟程祈安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即便不是血亲,终归是有感情的。
一这样想,崔辛秋又有了底气,她深吸口气正视楚游:“我、我当然是以他姐姐的立场,我们从法律上讲就是亲姐弟!程祈安放下学业瞒着所有人去意大利找你,你就把他丢在那一个人回国,你这样的人…”
楚游打断:“是我让他去找我的吗?”
崔辛秋哽住,憋得脸颊发红。
“他也是成年人了,得为自己的负责,就算是走丢了也跟我没关系。”
“可他是为了找你…”
“找我的人多了去,如果我要为每一个都负责的话,可忙不过来啊。”楚游说,看着崔辛秋一副替程祈安委屈的样子,她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恶趣味:“不过我的确见到他了。你们关系很亲密吗?”
“嗯?…嗯。”
“但他没和我提过你呢,还说只有我一个姐姐。”
在她身后吃瓜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钟玥也听得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偷看崔辛秋的脸色,发现她已经快气晕了。
钟玥连忙跳出来圆场,她不擅长在人多的场合说话,声音细弱还发着抖:“楚游姐…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一时脑热说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楚游定定看着崔辛秋,半晌,忽然笑着道:“我开玩笑的,你也别往心里去。”
这玩笑算是开到点上了,开得在场的人都起了一背鸡皮疙瘩,崔辛秋更是红了眼眶,她狠狠瞪着楚游,好半天也只憋出一个“哼”,一甩手走了。
钟玥跟在她身后急匆匆地跑走。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打牌的那几位,江巍捏着扑克跑过来凑热闹,没想到已经结束,他问:“咋了咋了,谁跟你对着干。”
楚游道:“没事。”
“我以为你们打架呢,这么大阵仗。”
楚游说没事,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敢聊,不过崔辛秋那番竹筒倒豆子般的陈述也让他们把情况拼凑出了个大概,提到程祈安,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但他们又不能当着楚游的面八卦,各自面面相觑。江巍望见那二人离去的背影:“崔辛秋?她没事找你麻烦干嘛。”
“你认识?”
“谁不认识啊,她在她老娘的二婚婚礼上一曲成名,我们都喊她歌王。”
有人偷笑,楚游也记得视频里她跑到台上唱苦情歌,不过具体内容忘了,她想了想点评道:“她还挺开朗。”
江巍咯咯笑:“我怎么感觉是在骂人呢。”
楚游毫无波澜:“你感觉错了。”
见没瓜可吃,江巍又回到牌桌上,没再关注这边,她身边的男孩适时小声问:“姐,程祈安还真去意大利找你了?”
“嗯。”楚游听出他话里有话,“偶然碰到了。”
这下几个人神情更加古怪,他们欲言又止,看看楚游,又看看背对着他们打牌的江巍。
“有话就说。”
“咳…我怕江巍哥揍我。”
楚游凑近他,压低了声音:“你悄悄说,他不会知道。”
男孩这才支支吾吾地讲起陈年往事,楚游还在想什么事能同时跟程祈安和江巍扯上关系,结果是在她刚去意大利的那几个月,程祈安和江巍当着很多人的面打了一架。
先不说江巍比程祈安大好几岁,后者还读高中,是只长个子不长肉的小年轻,意料之中的被江巍压着打;旁观的没一个敢上去拉架,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只猜测是与楚游有关,毕竟一个是与楚游同进同出的好友,一个是追在她身后到处跑的小跟班,两人不为家族利益,就只能是为了女人。
结果还真是为了女人。
江巍是藏不住事的人,揍了人当晚就在酒吧猛灌,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说:以后他江少在的局,程祈安都别想进门。
并且在酒后吐真言的环节里,他抛出程祈安藏在心里的秘密:他暗恋楚游,在楚游跟前佯装不谙世事的小孩来放松她的警惕,那些背地里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全都被江巍看在眼里,原本一直相安无事倒好,结果楚游一出国,他就开始发疯,给江巍惹急眼了才揍他一顿,好让他安分点。
至于程祈安究竟干了什么才让江巍怒不可遏,这就不是吃瓜群众们能知道的事了;楚游皱着眉头,她看向不远处的江巍,想直接去问他怎么回事,被身边人拉住手臂:“姐,江巍哥让我们别跟你说。”
程祈安挨打的事被江巍瞒得很死,好几个吃瓜群愣是一点风声都没透露出去,程祈安本人打输了当然也不吭声,如果不是楚游突然回来,这事估计就会烂在众人的肚子里。
楚游今天心情还算不错,她看向身侧的男孩,是标准的娇养少爷的相貌,唇红齿白,一张娃娃脸显得很幼态,倘若初次见他,兴许会让人以为他是初中生。她轻笑道:“他让你别说,你还敢告诉我?”
他红了脸,没接上话,身边的他的朋友拿胳膊肘捅他:“怎么了你,说话呀。”
在朋友的鼓动下,他总算是鼓起勇气,从耳垂到脖颈都涨得红红的,室外闪烁的彩灯映得他眸子水亮:“楚游姐……”
看着他年轻的面庞,楚游走神了,她忽然又想起程祈安,那个被她以几乎玩弄的方式丢在意大利的青年,十几年前初见时也是如眼前男孩一般青春羞涩,只不过他那眼尾微垂眸光潋滟的样子要更惹人怜惜,总像只摇尾乞怜的幼犬,嘤咛着咬人裤脚讨食。
得知她独自回国,他是会像崔辛秋那样暴跳如雷、还是缩在她的房间里掉眼泪呢?
“…姐。”
“……楚游姐…”
楚游猛然回神,发现男孩正羞赧地低着头,眸子却期期瞥着她,周围的人在起哄,感受到身边几双满含期待的视线,楚游有点哭笑不得。
“行了,”她挥挥手,打破忽然暧昧起来的氛围,“别瞎起哄。”
看楚游揉着太阳穴很苦恼的样子,男孩霎时间白了脸,不用她开口,在场的人也都明白了楚游的意思。
不过他本来也没报太大期待,但真正被拒绝的时候,心中不免还有失落,一次突破自我以后让他陡然升起股盖过理智的勇气,他仰起脸,露出他最擅长的、最能令人心软的表情:“姐姐现在有伴吗?”
楚游果然对他的脸来了兴趣,她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饮料是含酒精的果汁,度数并不高,她的双颊却有红晕:“没有。”
不知觉间,围着他们的人都散了,只留下他们二人;男孩的声音很低,带着酒意,他在楚游来之前就已经喝了不少饮料,他不太会喝酒:“为什么我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
少年仰起脸,他因窒息而脱力滑坐在地,止不住粗喘,从他发红的眼眶里猝地滚落几滴泪珠:“为什么他们可以而我不行,只是因为年纪吗?”
然而楚游已经见过太多男人哭泣的脸,再看程祈安哭时,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连兴奋也没有,眼泪还不如他那因挨了打而红肿的脸颊看上去可怜。楚游只冰冷地俯视他:“你该回去了。”
“我不回去!”他歇斯底里,“我不回去,姐姐,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她从程祈安瞪大的双眼里兀的看出了他的心慌,他在慌张什么?楚游忍不住想,想擦去那些令她心烦的眼泪;她要出国的事只有楚家人和徐璐知道,除此之外没告诉过任何人,他是为什么事心慌?
小孩子总是需要花很多心思去哄,可楚游不是有耐心的人;她禁不住开始思考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捡这么只麻烦的小宠物在身边,现在的烦闷完全是自讨苦吃。
手边的事还一团乱麻,她没心思处理其他,于是大步走上去,拎起程祈安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将人带进了卧室。
“哭完再出来。”
她下达宣判。
再醒来时楚游很平静,自从她的计划开始、并且在这之中加入程祈安后,她就经常做梦,梦里都是那个十六七岁的满脸泪痕的男孩;他总是哭,明明能好好装作一副乖巧的样子,却还是爱用这种方式撒娇。
身侧没有躺着别人,昨晚向她示好的男孩最后还是被朋友们带走,同样是流着泪,只因楚游很绝情地拒绝了他。真正的理由是她不睡圈里人。这是个听上去可笑却很实用的原则,这些男孩女孩都是家族朋友的孩子,时常相见,倘若睡过之后激化了他们青春期的躁动,恐怕会难以收场。
楚游捞过枕边的手机看时间,发现又有几通来自程祈安的未接来电,还有几条零零散散的微信消息,他锲而不舍地联系了她整整一夜——直到困意抵挡不住才沉沉合眼,楚游猜测是这样;她觉得自己不该太冷漠,何况是对她的上一个床伴。
于是她把电话拨回去。
此时意大利正是凌晨两点,电话响了两声,很快被接起,那头传来程祈安极力清醒但仍掩盖不住困倦的声音:“姐姐,我没睡。”
“嗯,”楚游也带着懒懒的起床气,“是吗?”
隔着听筒听楚游的声音,这让程祈安原本失落的心变得有些激动,此时他正缩在楚游的被子里;她刚走两天,屋里还都是她的气味,程祈安关紧了窗子,不让味道跑出去。
“还是眯了一会儿……”他诚实道。
他其实有预想过很多种和楚游通电话的情况,想过要质问她、要哭哭啼啼、要撒泼打滚,可真到听见她朦胧的困倦的嗓音后,又很没骨气地原谅了她的不辞而别,继续摇着尾巴讨好。
程祈安可怜地说:“我怕漏接你的电话。”
那我要是不打给你呢?岂不是要再等一整晚。楚游心中默念,却没说话,她现在没有逗弄宠物的心思,还有一箩筐的麻烦等着她去办,即使是要安抚小狗,也不是现在。
她想起六年前程祈安在她的卧室里哭了很久,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她却直至天光大亮才大发慈悲将他放出来,而此时大型犬已哭干眼泪只剩抽噎,被她囫囵打包塞进车子后座,再丢垃圾一样丢在学校门口。
“现在接到了,”她和当年一样冷漠,“你睡吧。”
说完她要挂电话,程祈安急急喊住她,扭捏地嘟哝,楚游没听清,耐心地等他酝酿。
“……会有奖励吗?”
他说,他会好好按照楚游的安排做,于是提前商讨尘埃落定之后的奖赏,以免楚游事后忘了他。
楚游承诺:“你想要什么都行。”
“可以预支吗?”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程祈安忐忑等待着,等楚游讯问或者拒绝,谁知她却忽然挂断电话,正当他惊慌时,微信视频的窗口弹了进来。
程祈安当即大叫一声从床上弹坐起来,手比脑子快摁下了接听键,屏幕上出现楚游的后背……后背?她正在换衣服,褪下睡衣,向他露出光裸的背。
程祈安立马捂住眼睛:“我没看!”
楚游恍若未闻,兀自换好衣服,头也没回地走进浴室洗漱,这态度弄得程祈安惴惴,他心想是否是楚游点错了、那自己现在岂不是算窥视,被发现后会挨骂吗?
正当他沉浸在“挨骂”的想象中时,楚游已经洗漱完出来,瞥了眼正对着屏幕发呆的程祈安:“在想什么?”
程祈安一个激灵:“我还以为是你点错了…”
“所以呢,”楚游轻笑,“怎么不挂断?”
“……因为我想你。”
“那就挂着吧。”
楚游背后的房间布置看上去很熟悉。他怎么也不会忘记这件卧室。这套公寓是楚游自己买的,起初是为了搬出楚宅远离她家那群神经病,碰巧离程祈安上学的高中校区不远,所以他总爱往这跑。
楚游出国后,公寓依旧有佣人打扫,还给程祈安留了把钥匙,徐助理告诉他不想回家时可以到这住,但他当时因楚游一声不吭的离开而懊恼着,赌气一般地申请了住校,却没能坚持过一个月,最终还是住了进去。
“姐姐,我这里还有钥匙。”
楚游愣了愣,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嗯,就是给你的。”
“那我回国之后还能过来住吗?”
“可以。”
程祈安笑得牙不见眼:“姐姐对我真好。”
“不是白住,”楚游说,“事情做得好的话,我可以把这套房子送给你。”
“真的吗!”程祈安眼睛一亮。
他不缺房子住,但楚游送的就不一样了,往年他生日时,楚游送过手表和领带,浑然没把程祈安当个初中生,他用不上,带去学校太张扬,又不舍得放家里,只能揣进书包,随时掏出来看一看。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会好好干的。”
楚游笑笑没说话,又听程祈安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没多久,听筒那头声音渐弱,逐渐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楚游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挂断通话。
大洋彼岸,躺在床上的程祈安却很精神。
他不是装睡,而是真困了,意识神游了片刻,回过神来时通话便已结束,他看着和楚游空荡荡的聊天界面追悔莫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最终从喉底滚出一口热气,四仰八叉瘫在床上。
“姐姐……”
程祈安喃喃,他翻个身侧躺,整个人蜷成了虾米状,两腿间的支起仍然明显,他闭了闭眼,在心里默念几遍色即是空,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他不后悔跟楚游通电话,只恨自己耐力不行,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浑身躁动,更何况现在是躺在楚游的床上,好闻的清香透过枕头丝丝缕缕飘进鼻腔,程祈安忍不住夹紧双腿,感受到腿间的疼痛后骤然松出口气,软软地陷进床里。
“姐姐…我好想你。”
楚游到底还是回了楚宅。徐璐一大早便等在客厅了,直到楚游和程祈安通完电话出来,她才从沙发上起身迎上去。
“楚相玉没去公司吧。”
“对,”徐璐估摸着她心情应该不错:“据说今天昨晚从老宅离开后,刚到家就气晕了,幸好家庭医生在家。”
“还挺有先见之明,”楚游说,“看来他很怕死。”
楚相玉当然怕死,横竖才五十多,亲爹也还活着,手里更是握着楚家世代积累下来的数不尽的财富,他怎么可能舍得死。
“我回去探望一下吧。”
徐璐打量着楚游的表情,心道家庭医生恐怕是要在楚宅长住了。
车子停进楚家车库时已经快到中午,楚家却丝毫没有要开饭的氛围,反而有些死气沉沉,见到她突然回来,刚缓了一晚上的楚相玉又是面色铁青,楚游却很自如地进屋换鞋,全然把他当空气。
“还没做饭?”她甚至寒暄,“楚明远怎么也不留在家里照顾您呢。”
一旁的保姆有些局促,她本来是要做饭,但楚相玉自己说没胃口不吃,她才准备收拾收拾走人,没想到楚游突然回来了。
她是新来的佣人,以前并未见过这位大小姐,于是战战兢兢地垂着头站在墙边,等待她的指示。
楚游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回去吧。”
于是保姆急匆匆地离开,屋里只剩下父女二人,楚游悠闲地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跟着她身后进来的徐璐适时上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牛皮纸袋放到茶几上。
徐璐清了清嗓子:“先生,这些是大小姐的条件,请您过目。”
楚相玉疾步走来,睨了眼坐在沙发上女主人做派的楚游,并不碰那袋文件:“什么条件?我不记得答应过你什么事。”
“你当然没答应我,”楚游慢悠悠地喝水,“是您的好儿子答应我的。”
她拿过文件袋打开,里面有几张纸,最上层的纸上俨然写着“股权转让协议”几个大字。
“这是楚明远本人签署的协议,只是我还没签字。”楚游将文件调转递过去,楚相玉明显不信,可他一眼就看到右下角自己儿子的签名,还真是他的字迹。
“怎…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转让给你,这肯定是找人伪造的!”
“是不是真的,你去问问楚明远就好了。”楚游眸光沉沉,“这可是他自愿签好送到我手里的,徐助理能做证。”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话又一转:“但我不太想要股份,怎么办呢?”
楚游手里的楚氏集团股份并不多,楚老爷子承诺赠予她的那份还未生效,加上手头的散股也不超过35%,但要是再加上楚明远赠予的就不一样了。
可他们千防万防就是不想让楚游在公司里话语权太重,楚明远怎么会签这份文件?
楚相玉百思不得其解,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她手里有楚明远的把柄,并且威胁力不容小觑。
楚相玉恨恨咬牙,他到底是老子,即使是面对不服管教的子女,也还是忍不住想逞威风:“你威胁你弟弟,还好意思来谈条件?”
楚游不以为意,她往茶几上放了一只u盘:“这怎么能叫威胁呢,他闯了大祸,我这是在保护他。”
楚相玉狐疑,他这儿子的性格他最清楚,是蠢了点,但蠢有蠢的好处,成不了什么大器,却也干不成什么坏事。
他犹豫着抓过u盘,紧紧地捏在手中。
“我的条件也在文件袋里,如果您答应,我可以不签这份转让协议,还能把楚明远的秘密烂在肚子里。”
“我需要考虑……”
“现在开始考虑吧,等你考虑好我再走。”
楚游坐在沙发上,没有要走的意思,徐助理也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
楚相玉沉默半晌,还是抓着u盘和文件袋走进书房,关上门独自消化,楚游和徐助理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在心中默数,不出半分钟,书房里传出闷响和楚相玉的跳骂,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徐璐没忍住勾了勾嘴角,见楚游没笑,又硬生生压下去。
等到楚相玉再次从书房出来,他的脸色看上去比先前更憔悴了,整个人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徐璐不着痕迹地望侧边退了退,准备随时打给家庭医生。
“我答应你。”他佝偻着,好像瞬息老了十几岁,“这些照片……你要全部删除。”
“嗯,当然。”
楚相玉将签好字的文件扔给徐助理,自己颓然坐到沙发上,在裤兜里摸索一阵,连根烟都没摸出来,还是楚游递过去一根。
他顿了顿,没接,冲她摆摆手:“你走吧。”
楚游也不坚持,她把烟摆在茶几上,开口道:“楚氏新投资的地皮负责权给了我,我也不会回公司,到时候股东那边你去解释,徐助理会陪同您开会的。”
说什么陪同,其实就是监督他不要乱说话,奈何楚相玉现在是一点反抗的脾气都没了,他脑子里全是在u盘里看到的那些照片,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你走吧,”他说,“把楚明远给我叫回来。”
后面这话是对徐助理说的,楚游目的达到也不再逗留,两人一同出去,下楼时,徐璐给楚明远打去电话,传达消息后,又联系了家庭医生。
“你还真周到,”楚游悠悠道,“给他们几个做助理很忙吧。”
“哈哈。”徐璐干笑。
此时的楚明远正躺在办公室里刷着消息,接到徐璐的电话让他快回家见见楚相玉时,还以为是这个便宜爹又有什么毛病了,浑然不觉自己即将面临什么狂风暴雨。
刚下到车库,楚游便看到了程祈安发过来的照片,约莫是她在去楚宅的路上发来的,后面还缀着条一小时后的消息:“晚安。”
消息被她选择性无视,倒是照片还有点意思,她看了会儿,将照片保存,又点开相册仔细观摩,直到徐璐问她:“在看什么?”
楚游正色:“一只小狗。”
“没听说你要养狗啊,什么品种?”
“没养,路边的流浪狗。”
徐璐没再多问,但她总觉得楚游这表情不太正常,具体说不上来,也许是刚回来就搅得楚家人一团乱麻这件事让她很有成就感吧;她一直以为楚游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看来出国的这六年她也变了很多。
车子远远路过楚氏集团的大门,楚游收起手机,她看着公司门口熙攘进出的人潮不免有些出神,徐璐瞥她一眼:“要进去吃个午饭吗?正好到点了,我有员工餐。”
“不用,”楚游挥挥手,“回去吃吧,下午还要去看看项目实地。”
她顿了顿:“交代江三的事怎么样了?”
“江总还没有答复,他哥哥盯得很紧。”
“只是时间问题,”楚游沉思,“江家就急着抛售手里的废弃工厂,江巍要买,他哥肯定会更着急。”
“可是那些地有什么用?我们做过背调,江家藏得很严实,这些地大部分都是做化工和机械厂,环境腐蚀得很厉害,已经不适合做开发区了。”
“当然是拿去卖给楚相玉。”
徐璐瞪大双眼:“他会买?”
楚游狡黠地眯了眯眼:“他会的。”
意大利此时将近七点,天色尚且灰朦。
程祈安起得很早,他快速洗漱完,随便捞了顶鸭舌帽戴着出了门,昨天安排好的车已停在门口,载着他一路北上,最终在天光大亮时抵达佛罗伦萨。
“谢谢了,”程祈安拍了拍车顶,“我自己可以回去,就不用再来接我。”
司机比了个“ok”的手势,没说多话便驱车离开,程祈安装作等人的样子站在路灯下搓了搓手,谨慎张望了一会儿,确认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后,压低帽檐走向美术馆对面的小楼。
其实他昨天就已经来过,只是正好碰上了楚游的秘书……对方没发现他,但两人目的地相同;他不敢保证秘书会不会仅凭身形认出他,于是只敢等在楼下,眼看着对方上去,没多久又空着手下来,似乎一无所获。
思索过后,程祈安还是决定下次再来,毕竟按照楚游的处境来看,背后不一定只有秘书一人在盯着她,唯有早上也许会安全一些。
街道上没什么人,少有的几个行人也都埋着头匆匆地走,并不注意他,程祈安紧贴墙根前行,拐进楚游住的小楼里。
她的房间在三楼尽头,旁边隔着一个杂物间,锁很好开,门打开后撞出一股灰尘气,空间狭窄潮湿,想来楚游不怎么常来这里。他隐约能想起楚游是让他来找什么东西。
程祈安看着这一眼就能看穿的小破屋,能有什么东西供他找的?
第六感告诉他这东西也正是秘书在找的,他左看看右翻翻,掀开只有两层床单的床板,挪开桌椅,到处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物品。
除却小木桌上放着一本用封书纸包过一层的厚书,他随手翻了翻,在某一页中看到一片绿叶,叶子干瘪失水,被书夹得很平整。
他站在桌边,盯着那本书看了好一会儿。
程祈安想起了那个“游戏”。
说是游戏,其实是他高中时在楚游家借住学会的一种密码,通过随机抽取一本书,并在书中的某一页放置书签,从而确定第一组数字,以某种特殊数列为标准库从中找出确对应的数字,再与前后的数组成密码。
程祈安在文科班,对数字极其不敏感,楚游常常改掉他的手机密码让他慢慢想,他解不出来,盯着手机发一整天呆都不稀奇。
想到关键处,程祈安立马重新翻开桌上的书,一边回想游戏规则一边记下树叶所在的页码;既然有“密码”,那一定还有一个需要“解开”的物品,他再一次对房间进行了地毯式搜索,果然找到那块略微隆起的地板,从底下取出一块用塑料袋裹着的笔记本电脑。
找到东西时他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不禁猜测起电脑里到底保存着什么东西,要让楚游以这么…羞耻的方式告知他线索。
“345589”,是他最常解出的结果,程祈安成功打开电脑,桌面上只有一个压缩文件夹,解压缩后出现一些照片和视频。
清晨的小屋如死一般寂静,程祈安看完文件夹里的内容,也如死一般寂静。
与内容中的主角:楚家二公子楚明远,他仅有几面之缘,如圈里评价那样,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但视频中他骑在男人身上…程祈安只敢看一眼,连着电脑一起关上缓口气。
半晌,又忍不住打开再看一眼。
文件夹里的证据几乎是致死量,他一张张地翻看,其中某段视频里露出画面中另一个男人的侧脸,程祈安条件反射地点了暂停。
总觉得有点眼熟……他脑中几乎是瞬间浮现出江巍的脸,但他知道不可能,仔细看看,这男人和江巍只是有几分相似。
“不是吧……”
程祈安强忍着不适一张张看过去,另一个男人的出镜率很少,但零碎的画面已经足够拼凑出他的样貌,认识的人几乎只一眼就会认出,绝对是江巍的那位好大哥。
“他不是结婚了?”他陷入头脑风暴,“女儿都上小学了吧。”
程祈安注意到,拍下这些照片和视频的机位很是稳定,角度都像是设计好的,能将楚明远的脸看的很清楚,画面中的人偶尔会无意识瞥向镜头所在的位置。
倘若是刻意拍的,江大少爷会允许自己的脸也入镜吗?
程祈安不敢再细想下去,他收好电脑,恢复房间布置后匆匆离开。路上他深呼吸平复着心绪,想来楚游的秘书恐怕也是要找这台电脑,但应该不清楚里面的内容,只是想监视楚游罢了。
如果让她父亲和弟弟知道这东西的存在,恐怕会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些销毁。
他不知道的是,楚家父子俩正凑在一起讨论此事。
得知楚游来过,楚明远心里一咯噔,他觑着楚相玉的表情,觉得事情可能不太顺利,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开口:“楚游……姐他这次回来翻不了什么大浪了,爷爷不让她回公司,她就算要查当年的事也没办法。”
见楚相玉沉默,他又说:“她手里拿到的这些证据根本不足为惧,公司目前都是我们全盘接手,您别整天自己吓自己了。”
听到后半句,楚相玉总算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是他看不懂的冷意:“那个男人是谁?”
楚明远懵了:“谁?”
楚相玉把手机砸过去,一想到那照片里的画面,他就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楚明远还没反应过来,他慌忙抓住手机,当看到屏幕上出现的照片时,整个人石化般定在了原地。
“你问我是谁,”楚相玉怒极反笑,“我是没想到啊,你还有这么阳刚的时候,啊?跟男人干这种事……你怎么对得起你妈!”
“不、不是!”楚明远彻底慌了,这照片肯定是楚游给他爸看的,她明明…她明明说过都删了!连股权转让协议都签了,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这不是……她答应我都删了,她骗我!”
“协议没签,她说不要股份,我已经把新开发区的项目负责权给她了。”
客厅内陷入死寂,过了很久,楚相玉再次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楚明远支支吾吾:“大概…两年前。”
两年前,正是他们与江氏开始谈合作的时候,他不敢把真相告诉楚相玉,而后者以为和他拍这种不齿相片的男人是无足轻重的人物,便也没有深究,只是面如死灰得继续:“这件事就这样,即使我把项目都给她,她也不会真删掉照片,但我给过了好处,她就暂时不会再提。”
“那以后……”
“以后如果再出这事,我就不会再帮你了。”楚相玉到底是商人,谈及利益时,目光锐利似箭:“你尽早退出吧。”
只一句话便让楚明远如坠冰窟,他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好像忽然回到两年前,刚被徐璐找上的时候。“我这里有个东西,你应该会很感兴趣。”她说;眼前女人的笑脸莫名让他想起了楚游,她和楚游一样是一条毒蛇,表面沉着,甚至时而展露出女人的优柔,实则是会将人一击毙命的毒物。
两人约在楚氏集团对街的咖啡厅见面,一张相片被推到他眼前,他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便僵在原地,耳边只听徐璐缓缓道:“大小姐很想您,在意大利独自生活的日子,想来也会怀念亲情呢。”
紧接着,她白嫩的手指推过来一张机票:“即刻启程吧?”
明知这是毒蛇的圈套,但楚明远不得不去。是的,他不得不去。
他不知道这些照片是怎么落到楚游手里的,当初江崇提出要拍摄时他本来百般拒绝,实在拗不过才答应,为防背刺他自己也悄悄录了一份,但这照片里的怎么看也是江崇手里的那些,难道他们联手了?
从意大利回来后身心俱疲的楚明远直接杀到江氏,他想说自己是被逼的,现在还要被背刺,结果江崇表示根本没见过楚游,这就见鬼了,那她是怎么拿到那些东西的。
楚明远不敢向任何人吐出实情,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宅子里,只祈祷那份协议能让楚游闭上嘴,希望自己的姐姐还能念及他们之间稀薄的亲情,给他留一条活路。
他还是太天真,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希望,而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而现在,这颗炸弹爆炸了。
程祈安头脑空空地回到家时,还是没忍住给楚游打了个电话。
电话通了,他难得没有先叽叽喳喳,沉默良久,还是楚游先开口:“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