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特殊
于是,程止戈用一个对方能听懂的笑话结束了问题;“我思想道德不过关,需要磨一磨脾气。”
外长秒懂,换了个话题闲聊两句,不一会儿停在门口,目送他离开。
外面,夜色正深。
这颗曾经充作星盗大本营的星球逐渐步入正轨,夜幕之下,北海沿岸亮起万家灯火,灯塔穿透迷雾,在风浪中屹立不倒。
程止戈边走边翻德拉科尔大学监控录像,直到身前海浪翻滚。他踩着浪花跳到礁石上,站稳后目光所至便是熟悉的身影,左手按下通讯器发了道消息。
恰在此时,风声骤起,绿化林沙沙作响,背对着他的人扶住帽檐,发丝顺风飞向幽幽深海。不远处荡开一声爆鸣,不知什么东西违抗地心引力,在空中拉出一条长长的燃线,轰的炸开,绚烂的烟花点亮了半边天。
红蓝黄绿的涂满了天空,远比流星震撼。
却有人弃了这似乎等待了许久的瑰丽,兀自转身,与漫天花火一起映入另一人眼帘。
落下的余晖照亮了锐利的五官,刚转过来时还没什么表情,眼神空洞,看起来总有一股挥散不去的愁绪。可当双方视线相遇,那人下垂的眼尾立刻扬起,眼中盛满了程止戈常见的笑意。
他总是这样看他的。
在程止戈眼中,烟花、灯光与凝望之人互相映衬,组成一幅绝美构图。
他终于后知后觉,这个人在自己心里的特殊。换做其他,他只会评估周围科技与文明的发展程度。
为什么?他脑海中一一闪过自己过往中称得上“朋友”的人,与之相较。
徐溪林是十五岁合作十六岁见面的不着调朋友,罗宿是一起打过比赛聚过会的校友,梁弼是一年多前训练中认识的同学,其他大都是战友,以及被营救人员。
他身边除父兄之外的所有人几乎都具有“时效性”,总是仓促认识又匆匆离别,不知道已经和多少人见完了这辈子最后一面。而他也习惯于专注自身,忽视其他感情发酵。
没人像林承洲一样,让他感受到“久别重逢”。其实每一次,他都是欣喜的,总能一眼望到对方,哪怕中间人山人海、
他是他同理心的。
从一开始,就是特殊的。
为什么在意识到对方的心思后不保持距离?因为保持距离的目的是不想让对方越陷越深。
我和他十多年来没说过几句话,他却把我放在心上那么多年,难道离开有用?
鞭炮声不绝于耳,风从未止息。
但这不是爱情,虽然程止戈也说不清它是什么。
他早已不再是少年,更没有过心跳如鼓的时候,理智与思考贯彻他活过的日子,责任与义务是他沟通世界的方式。
看着向这边走来的人,他想对他讲明白一些事情,但又意识到,对方早在墓碑前就给出了答案:他做好了准备。
林承洲站在海水里,朝程止戈伸出了手。
拉他上来的时候,程止戈还在陷入一生中少有的纠结时刻。十分钟后,所有的疑惑、茫然、犹豫不决,将变得毫无意义。
······
如果让林承洲来形容程止戈,那就是:一个完全没有私心的、标准的圣人。
他的想法都是在为别人考虑,他的决策全部站在未来出发,他为了他人想要改变世界,为了改变世界先改变了自己。留下来的固执,也是为了他人的生命。
“怎么走到这了?”
“出来透透气。”林承洲没和程止戈一起坐下,站在他旁边说:“顺便想一些事。”
“想什么?”
“想你在里萨的时候每天该有多伤心。”
被战友背叛,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意识到自己掀起了一场战争,让千千万万的人遭遇灾祸,自己又将指挥更多人去死,才是最痛苦的。
林承洲低头说道:“我虽然不了解元帅,但从他的政策上看,他是个优柔软弱的人。事事分公理,处处明大义,牺牲一切求和平,如果他承担得起,就不会这么表现。他的格局掩盖不了他的私情,我想他应该对你说过,类似于先保全自己的话对吧?
“然后,就像撒了一个谎,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一样。”
程止戈眼角一跳。
事实就如他说的那样。
那个从小就在他耳边说“帝国比我重要,民众比我重要,人类利益高于一切”的人,教育他应该为了帝国未来奋斗牺牲的人,在他通过校级考核后忽然流着泪对他说:“作为元帅,我教导你为国奉献才是光荣。但作为一个父亲,我希望最后活下来的是你”
崩溃只是一时的,后来,他就把这个意思换了个说法:“你要活着,你的知识储备、战斗技巧、指挥能力都是顶尖的,只有你活着,才能拯救更多的人。”
这句话把程止戈打入了深渊。
他从此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名可以一直为了理想奋斗直到牺牲的士兵。他成了电车难题里的司机,当电车失控,而面前有两条轨道,一条绑了一个人,一条绑了五个人的情况下,他必须做出抉择,无论撞死哪个,不然遭殃的就是车上无数人。
“生命是不能拿来比较的”——“生命是必须拿来比较的”。
索罗涅夫说的最让他动摇的一句话是:“你会拼上一切直到牺牲吗?”
他回答了“每一次战争,我都冲在前线”,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可以和他们共同面对最恶劣的环境,却不会和他们一起赴死。
他救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在事实面前,一切“改变命运”、“救了很多潜在的受害者”之类,实在是空话。
对于一个怜悯人类整体,对世界负责,没有私心的人来说,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将成为一场持续一生的煎熬,并且伴随着时间不断积累。
会不会崩溃?程止戈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年轻气盛,自己认可自己就足以支撑着走下去。那接下来呢?
无论从理性还是感性,他都无法否认这是自己心里的一根刺。
生活总是充满意外的,他曾设想过自己不可避免的战死沙场,想过自己抗住压力直到退休,想过自己承受不住自杀而亡
就是没想过,会有另一个人在这棵刺没成熟时就发现了它,然后取了出来。
“少将军,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这种话。”林承洲捧起程止戈的脸,笑意吟吟:“如果有一天,我陷入了危险,可不可以请你不顾一切过来救我。如果你死了,我会成为你。
“我将继承你的意志,继续活下去。”
程止戈心底翻涌起二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以及剧烈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