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百合花
江清晖跌跌撞撞地跑进书房。他要找的人正倚着书架,在柔和的晨光里翻看着什么东西,听见声响转头,望过来的一双眼睛如高山湖泊般温柔沉静。
“妈妈,送给你。”江清晖跑过去拽住江瑶长长的衣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朵洁白的百合,花瓣上还带着点露水。
江瑶笑了,缓缓蹲下身接过儿子手里的花,捏了捏他的一侧脸颊:“谢谢小晖,刚刚又去花园了?”
“阿姨说百合花开了我才去的,只摘了这一朵。”江清晖偏头躲过江瑶的视线,看到了母亲刚才放在地上的东西,眼睛亮了起来,“相片上是妈妈,好漂亮哦!”
江瑶拿过相册,指尖轻轻摩挲相片的一角,这是一张芭蕾舞剧照,美丽单纯的农村姑娘吉赛尔遇见了乔装成农民的公爵阿尔贝特,两人坠入爱河,相拥翩翩起舞。
照片上的女人看向镜头,像是在和多年后的自己对视。此时的江瑶早已不是芭蕾舞首席,只在京芭留下了“最美百合花”的传奇。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痕迹,但不改她端庄优雅的气质。
江瑶看着照片露出温柔的笑,很快又换上一副复杂的神情。
江清晖看不懂,但本能地察觉到母亲兴致不高,小手搭上母亲的小臂。
江瑶手臂抖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牵住儿子的手,又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小晖饿了吗,要不要和妈妈一起去吃饭?”
江清晖点了点头,跟着江瑶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一个高大而面目模糊的男人不知从哪儿冲了过来,一掌将江瑶扇倒在地,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婊子贱货,落在地上的百合花也被男人一脚踩得稀碎。
江清晖看不清这男人的面容,却本能地从心底升起一股恨意,正要冲过去阻止却摔倒在地。
书架、旁边的长桌、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所有的东西都猛地咯吱咯吱晃动起来,大片书从书架跌落砸在地上,发出此起彼伏的闷响,尘土飞扬。
江清晖站不稳,那男人却站得稳稳当当,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把银色短刀,蹲下身往江瑶身上乱捅。江瑶厉声惨叫,徒劳地在地上翻滚挣扎,那男人一脚踩住江瑶的背,刀子不断捅出一个个血窟窿,血漫过了地上的百合花。
江清晖拼尽全力扶着墙壁站起来,那男人却不见了踪影。母亲的脸陡然变成了时月,只是一样的因疼痛而扭曲狰狞,他躺在血泊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里全是泪水,不住地哀求:“主人饶了我……求您……主人……主人……”
江清晖眼前眩晕,耳边环绕着时月哀凄的哭声,他想用手捂住耳朵,手心感到一片潮湿黏腻,顺着指缝滴在地上发出微弱的水声。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入目一片鲜红,手里攥着的那把银色短刀在血水里闪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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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清晖惊出一身冷汗,入睡时冷清的月光已不见了,外面灰蒙蒙的一片。
他缓了缓,穿好衣服出主卧去了二楼。
时月今晚累坏了,又在清理的时候睡着了,江清晖给他上药好一通折腾都没醒。
江清晖放慢脚步走进时月的房间,时月正睡得香甜,嘴角还含着一点笑意。
他走过去给时月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了。
时月早上是趴着醒过来的,眼睛也肿得厉害,稍稍一动腰疼腿疼屁股疼。他下了床颤颤巍巍地挪到房间穿衣镜前面,拉下裤子侧身扭头端详自己的肿屁股。白皙圆润的屁股已经变得青紫交加,满是淤痕,下方一道格外明显的紫印子贯穿臀腿交界,边缘还有些泛黄,好一个五彩斑斓的热闹屁股。
时月伸出食指按了按那道紫印子,立时疼得龇牙咧嘴,心道主人下手可真狠啊,三十几下就打成这样,怕是得一个星期才消得下去。
春风顺着飘窗缝隙钻进房间拂上他的脸庞,轻柔得像一个吻。
时月轻轻摸了摸肿屁股,心念一转,紧皱的小脸展开一个松快的笑。
疼总比不在意好,他喜欢主人留下的痕迹。主人愿意使用,也许证明一个性奴在主人心里也并非全无分量。
时月顺了顺头发,出房间往一楼走,嘴里正念叨着花园里的向日葵有没有长出新叶子,就远远看见江清晖正坐在餐桌前,手里拿着文件,穿着随意。
时月顾不得全身不适,连忙小跑过去跪在江清晖脚边,双手轻轻搭在江清晖的膝上,一派虔诚热烈:“主人。”
“嗯。”江清晖放下文件看向时月,指尖漫不经心地敲击长桌,发出节奏不规律的轻响。
犹豫一番,时月忍不住开口:“主人今天不出门吗?”
江清晖注视着时月因兴奋而放大的瞳孔:“今天不去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时月有些脸热,直言道:“主人,奴隶的屁股疼。”语调轻柔,尾音拖长像一把小钩子,专摄人心魄。
“该。”江清晖言简意赅。
时月瘪嘴,又很快收住了。昨天是他自作自受,是江清晖太过宽容,把他纵得不像样子。领悟了其中关窍,时月收回手端正跪好,诚恳道:“主人,奴隶知道错了,求您原谅我,也不要扔掉我。”
“时月,我给你一次平等对话的机会。”江清晖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时月的头发,发丝掠过手指带来一点麻痒。
“平等对话?”时月嘴微微张大,面带惊疑。
“对,你不受制于奴隶的身份,我也不是主人。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说出你的想法,而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江清晖直视着时月的眼睛,“我只要求你坦诚。”
“您永远是奴隶的主人。”时月低头垂下眼皮,掩下眸中的失落。
奴隶是不习惯平等的,江清晖也懒得多费口舌,扯住时月的头发迫使他抬头,面色深沉,语气严肃:“奴隶,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主人?”
江清晖俊朗的脸靠得很近,连眼下一点青色和脸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得分明。时月被扯得吃痛,还能分神想昨晚是他害主人没睡好。
“回神。”江清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时月的脸颊,不疼,但声音很响,带了一点羞辱和警告意味。
时月眨了眨眼睛,脸上泛起一点粉色,喃喃道:“主人救了我,给了我新的生活,管教我,爱护我,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
时月的话如一滴露水自青绿的柳叶尖缓缓滴落,在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江清晖慢慢松开扯着头发的手,喉结滚动,声带被拉扯着般滞涩开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没有那么好呢?”
“不会的,主人是很好的人。”时月摇头,眼睛湿漉漉的,神色柔软,又慢慢染上坚定,重新直视江清晖的眼睛,“就算有一天对我不好了,我也想一直陪在主人身边。”
江清晖猝然转过头,看向窗外摇动不止的树叶。两人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和寂静,耳边只余簌簌的风声。
“时月,你怕死吗?”江清晖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嘲讽又古怪,轻得像一声叹息,如烟雾般很快消散在流动的空气,不见了踪影。
但时月听得很清楚。他一头雾水,不明白话题为什么大转弯,斟酌道:“主人,奴隶当然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江清晖重新转回脸,浅浅笑了,带着莫名的轻松和释然,俯下身用手掌大力揉搓时月的脸颊和脖颈。
时月耳边是江清晖急促的呼吸声,温暖的手掌带着热气揉过敏感带,全身都泛起过电般的酥麻,他很享受这种亲密接触,沉浸在主人温柔的爱抚里,眯着眼猫叫似的轻哼出声。
直到江清晖收回手,声音如利剑落下斩断丝丝缕缕残留的温情:“时月,一会儿秀色的人来接你,你收拾一下就走吧。”
时月脸上还残留着江清晖手掌的温度,心已经陡然沉了下来,脸色如遍布细小裂纹的瓷器,一碰就碎。唇瓣张合,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睁大眼睛抬头,在江清晖的眼中看到了一片冰寒,是终年不化的冰雪才有的冷意。
时月心中了然,这次江清晖是铁了心要把他送走了,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惹人生厌。
时月脸上一片灰败颓丧,指甲掐进手心用疼痛强迫宕机的大脑慢慢运转。
收拾什么呢?
黄粱一梦一朝醒转罢了,来的时候孑然一身,在这里呆了大半个月,此时细细思量起来没有多少东西是真正属于他的,他勉强拥有的只有花园里几株的抽条向日葵和床头柜上的那把银色短刀。
他是一个纯粹的过客,不,性奴怎么能算是客人,在江清晖眼中大概是个用完了就可以扔掉的廉价玩具,地摊上打折出售的那种。
“主人,奴隶没什么好收拾的,您送我的刀我能带走吗?”话音刚落,时月就被一脚当胸踹倒在地,屁股砸在硬地板上剧痛难忍,时月疼得眼泪蓄起泪花,看着下一秒就要淌下泪来却迟迟不肯落。
江清晖脸上一派无动于衷,只是声音格外冷硬:“你在威胁我?”
“奴隶不敢!”时月见江清晖动怒,忙跪回原位,怕得手脚僵硬,浑身颤抖,“可是您送给我了,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我不会把刀给一个有前科的奴隶,秀色的笼子在地下室里,自己去吧。”
“好的,谢谢主人。”时月含着泪花露出一个称得上灿烂的笑,俯下身子在江清晖脚背上落下一个短暂虔诚的吻,脱光衣服转身爬去地下室了。
时月呆呆地蜷在床头,看着明亮的日光从窗沿慢慢爬到床脚,又羞怯地缩回窗外,这已经是回秀色的第八天了。
房间单调朴素,只配有一张小床和简单的生活基础设施,空空荡荡像被伤透了的心,一个人呆在这牢笼里难免孤独难捱。
但是时月知道,这对奴隶来说已经算得上是慷慨了。回秀色的这些天里,他没有被要求去给客人们提供服务,免去了日常例行奴隶调教,正常供应一日三餐和药物。
时月定定地看向床脚原封不动的几管伤药,江清晖下手重但很有分寸,时月刻意不涂药,屁股上的痕迹还是很快地消褪了。他的屁股白皙光洁完好如初,一如那些疼痛、哭泣和温馨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时月找不到它们存在过的证据。
时月眼睛里漫上一点水迹,难以抑制地有些难过了,这种时刻,他总是会翻出记忆中的美好片段咀嚼,像迷失在沙漠里的人反反复复地确认自己还有多少水和干粮。
他想起春风里摇曳的柳条,漫天飞舞的花瓣和泛起涟漪的青色湖水,想起耳边清脆的啼鸣,嫩绿叶片上晶莹的水珠和空气中清新的泥土青草味道,想起地下室里柠檬薄荷味的怀抱和那张冷漠与温柔交织的脸……
为什么又想起他呢?
时月甩了甩头,试图从迷幻的怀抱里逃离,但很快发现这些记忆深深扎根在身体里,要扔掉得把自己的血肉一并剜出来,于是他只好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黑色衬衣上的红色宝石袖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蜿蜒着青筋的手臂,温暖宽厚的臂膀,落在眼睛上的轻吻……都归结为最后时刻冰寒的眼神。
他以为离开的时候自己会撕心裂肺地哭喊哀求,却没想到是意料之中的平静和默然,就像盖在笼子上的遮光布一样将一切都掩去,只留下一片哀伤的沉寂。
也许被扔掉这种事也是会习惯的。
他感到脸上一片冰凉,用手摸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泪水沾湿了被褥像一场淅淅沥沥的深秋冷雨。
原来还是习惯不了。
是他太贪心了,明明一开始只是想活下去,现在却想留在江清晖的身边。可是飞蛾扑向火光又有什么错呢?时月很快接受和原谅了自己,他是一个贪心的人,贪念那些温暖怀抱和若有似无的珍视。
时月隐隐察觉到江清晖并不讨厌他,甚至称得上是合心意,却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让江清晖如此决绝地在没有找到新主人的时候就扔掉他。也许是某一个细小的齿轮没有对上,让整个系统都轰然倒塌,留下一片狼藉。
他迫切地想知道是哪一个齿轮,于是扑向锁住牢笼的那道窄门使劲拍打,对赶来的人说:“我想见萧先生。”
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首席办公室里萧霁川正双腿交叠,悠然靠坐在办公椅上。
面对调教师,时月本能地畏惧,更何况萧霁川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他爬过去恭敬垂首跪立:“萧先生好。”
“终于来了。”萧霁川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看来还是你更沉不住气。”
“萧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时月盯着地板上的花纹像要把它凿出个洞,不敢抬头。
“没什么意思,等着看戏而已。”萧霁川看着时月缩头缩脑的可怜相,生出一种逗弄小动物的趣味,“你找我是有什么话要说?”
“萧先生,您知道……江先生为什么不愿意收下奴隶吗?”时月抬头看了一眼,又立刻垂下眼皮。
“023,你要耐心一点,总有一天你的主人会告诉你的。”萧霁川抹平衣服上的一点褶皱,有点漫不经心。
萧霁川沙哑的话一字一句敲在时月的心口,让他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腔,可很快又归于理智,时月抿了抿唇:“江先生已经不要我了。”
“别急着否认,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时月猛地抬头,看到了萧霁川狡黠的笑眼。
……
时月跪坐在地毯上,萧霁川刚才说的话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
萧霁川推开桌上碍眼的文件,手指在木桌上演奏出愉快的节奏,打开手机拨过去一个电话,语气谄媚中带着一点调侃,听起来十分欠揍:“江二少,最近过得好吗?”
“很好,不劳费心。”时月听到了电话另一头江清晖的声音,有些失真但一如既往的平淡,好像什么事都不能让他掀起一点波澜。
“那就好。”萧霁川脸上的笑意愈深,但声音听起来还是四平八稳,“023的新主人我已经有人选了,特意来告诉你。”
电话那头没说话。
“不问问是谁?”萧霁川遗憾道。
“谁?”
“就那个张暴发户家的二儿子,听说在拍卖会上就看上023了,馋得不行。自从你要给023找新主人的消息传出来,这家伙三天两头地烦我,扔给他算了。”萧霁川耸了耸肩,一派理所当然。
“不行。”另一头斩钉截铁的声音传过来。
“有什么不行的,反正你都不要了,既然不想要就丢出去,秀色可不养闲人。对了,我已经通知过让他下午过来领人了,就这样吧。”萧霁川连珠炮似的说完,立马挂掉电话把手机关机,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时月在一旁目瞪口呆。
时月偷偷擦了擦手心里的冷汗,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不安:“萧先生,江先生会来吗?”
萧霁川十指交叠放在桌上,胸有成竹道:“当然,不过不来也没关系。”
时月:“啊?”
萧霁川眯眼笑:“不来就真把你卖给那个姓张的。”
时月的小脸陡然煞白:“……”
萧霁川:“逗你的。”
萧霁川正要再逗几句,却被扣门声打断,二人齐齐往那处看,是一脸为难的楚然:“萧老板,张家的二公子在楼下又吵着要见您,您看?”
“不见,请他走。”萧霁川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渗人样子,只是眼底浮起一点厌烦,“请不动就轰出去。”
被这插曲打断,萧霁川也没了调笑心思,继续翻看着桌上的文件。
室内极静,连纸张翻动的簌簌声也吵嚷起来。
时月的视线从桌底的那块地板转向门口那块地板,盯得久了那简洁典雅的花纹像是活了起来,张牙舞爪地要把人吞进去。
时月心道真是看花了,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双精致皮鞋闯入视野,时月心头一跳瞳孔紧缩,顺着修长双腿往上掠,正是江清晖那张冷清的脸。
这次没花眼。
时月心如擂鼓,匆匆低下头,咬了咬唇,留下一点亮晶晶的水迹。明明只离开一个星期,再看见那个人却觉得恍如隔世,也许有些东西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
放下文件,萧霁川热情道:“江二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我以为你在等我。”江清晖仍站在门口,背着光脸上晦暗不明。
“等你的人可不是我。”萧霁川挑眉努嘴,轻轻踢了踢脚边的人,“023,你心心念念的江先生来了,还愣着干什么。”
时月被踢得身子一晃,睫毛颤动,没敢抬头,只硬着头皮挪动手脚往江清晖的方向爬。不过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他恍觉是跨越山海,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也更令人欢喜的了。那双皮鞋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驻留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江先生好。”时月问完好,深深俯身将唇贴在眼前的鞋尖上,是全然臣服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