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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骨翅与玫瑰

 

谈青没想到今天最大的惊喜其实在317门后。

或者说是惊吓。

他用宿舍卡刷开电子锁,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周森和坐在桌前戴着耳机玩手机。

电子锁的提示音很响,周森和闻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

北观的学生宿舍都是双人间,或许是周明扬疼爱小儿子,特意花钱交代学校给他安排成了单人间。

谁曾想谈青这个私生子半路乱入,周明扬又执着让儿子们培养感情,大手一挥,把这宿舍里的另一张床分给了谈青。

秉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谈青没打招呼,沉默着走进宿舍。

铺好床单的单人床上放着一叠衣服,藏蓝色的短袖和长裤——是校服。

谈青偷偷用余光瞟了眼周森和。

定时炸弹正背对着他打游戏。

他松了口气,三两下扒了身上的白色短袖,换上了校服。

“你还有纹身?”

谈青猛地回头,周森和懒洋洋地撑着头,正看着他。

他背上确实有个纹身。

那时他和阿香窝在小房间里看《古惑仔》,对着陈浩南胸前纹的“过肩龙”盲目崇拜。三瓶啤酒下肚,阿香终于宣布,要请客带他去纹身。

两人偷摸约定好时间,谈青翘掉晚自习,阿香借口看病去学校门口接他。

纹身店找的是家便宜的。老板以前找过阿香,叼着支烟拍拍她的屁股,价钱又降了一番。

他和阿香坐在小板凳上等,老板让他俩选图案。

阿香要纹满背大凤凰和牡丹花,被谈青批评“俗到骨子里”。

谈青要纹陈浩南同款“过肩龙”,阿香说他小身板大梦想。

结果房间里的客人突然一嗓子叫了起来,哀嚎连绵不绝,叫得活像被五马分尸。

他和阿香听了半晌,额头冒冷汗。

最后变成一个人纹朵食指长的玫瑰,一个人纹个巴掌大的半翼恶魔翅膀。

纹的时候谈青趴在躺椅上,胡思乱想。

其实没那么痛,像被针扎。

谈小英看见了会说什么?

可能会笑我没出息,纹个那么小的图案。

毕竟谈小英自己都纹了半个大腿的蟒蛇。

阿香的玫瑰花很快就纹好了,她纹在手腕内侧,细长的一条,很艳很俗也很漂亮。

她趁纹身师喝水时悄悄过去说了两句,于是谈青的恶魔翅膀上就开了朵小玫瑰花。

谈青扶着右肩,对着镜子比中指:“陈纭香,你干坏事,你不是人。”

阿香笑得合不拢嘴,扒在他肩上,露一口大白牙:“干嘛,我分我的玫瑰花给你咯。”

谈青还骂:“娘们唧唧。”

阿香翻了个白眼:“你长得就娘们唧唧。”

两个人沉默了几秒,突然大笑起来,默契地碰了碰拳。

他的第一个纹身,是阿香带他去纹的。

就像第一次抽的烟是阿香递给他的。

谈青沉默着,喉结滚动了一下,不作应答。

周森和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哼笑一声,转回去玩手机了。

午休时间就这样在一室沉默中流过。

北观居然有游泳课。

谈青毫无准备,在游泳馆里的小卖部买了条平角泳裤,跟着指示牌进了男更衣室。

他跑去买泳裤花费了些时间,回到更衣室时里面已只剩寥寥几人。

他找了个角落换上泳裤,正欲脱掉上衣时,抓着衣摆的手却迟迟不动。

纹身。

背上有纹身。

眼前突然晃过中午周森和的笑,谈青恍然大悟,狂躁症哥哥早等着他下午出糗。

……怎么办?

撒谎说肚子疼?

他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叹了口气。

“梁祯,点一下人。”

“好。”

梁祯站到队伍前,默数着。

一、二、三……三十二、三十三。

齐了。

……不对。

新同桌不在。

“齐了吗?”老师问。

梁祯抿唇:“差一个,我去更衣室看看。”

新同桌麻烦很多。

他摇摇头,快步走向更衣室。

更衣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梁祯转了一圈,终于在角落的长凳上找到了新同桌。

新同桌换好了泳裤,裤管里穿出两条笔直清瘦的腿,白花花的,上身却还穿着校服短袖。

“谈青。”他喊。

谈青猛地回头,站了起来。

“上课了。”

新同桌咬着下唇,做贼似的左看右看,随即招手叫他:“梁祯,你过来一下。”

梁祯走向他,刚靠近就被他拉着手腕,一路牵到更衣室最角落的地方。

“你……”梁祯的声音戛然而止。

新同桌背对着他,抓着衣服下摆,往上拉,衣摆一路带过漂亮的腰线、内凹的背脊,最后卡在肩上,露出了个让梁祯意想不到的东西。

是个纹身。

坐落在右侧的肩胛骨上,半边写意式的墨色恶魔骨翅,骨缝间开出一朵尾指大小的深红色玫瑰。

不知道是不是纹身的主人太白,这片巴掌大的图案看起来格外香艳。

梁祯发着愣。

谈青偏过半个脑袋,耷拉着眼尾看他:“怎么办?”

是灯光太亮了吗,这双眼睛怎么湿漉漉的?

梁祯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偏过视线,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道:“……我帮你请假。”

“还有个同学肚子痛,去医务室了。”

老师点点头:“好,你去练吧,这节课随便游游。”

梁祯下了游泳池,心不在焉地游了两圈。

换位置、吃午饭、收到糖、帮忙请假。

今天跟新同桌已经牵扯了太多。

好像管得太多了。

太多了。

梁祯想。

……新同桌的纹身有点好看。

梁祯又想。

在北观待了四天,谈青开始习惯了。

周森和并不上赶着找他麻烦,只拿他当空气,两人在宿舍里一句话没说过。

周森和的朋友们为了兄弟义气,或者拍马屁,有时会来招惹他,但也只是干些诸如偷偷藏他作业本之类的事。

梁祯自游泳课之后就不怎么跟他说话了,谈青猜测是自己的纹身吓唬到他了。

毕竟北观的好学生们应该都不会纹这个东西。

梁祯可能是把他当作混社会的那种人了。

谈青认为和同桌打好关系是很有必要的,尤其在对方还是班长的情况下。

于是他连着三天早上都给梁祯带去一盒热牛奶,如果对方拒收,他就放学后悄悄放在313的门口。

这是谈小英教会他的,处理好人际关系,找好保护伞。

星期五要交数学小练。

满满一张纸,五个大题。

还全都是老师自己出的,拍题软件拍不到。

北观没有晚自习,他刚吃完晚饭就赶回宿舍准备大干一场,结果四十分钟过去了还没落笔。

他唉声叹气,头发被薅得乱七八糟,草稿纸上只有几行简单的算式和占了大半张纸的一堆火柴人。

怎么办?

他悄悄透过镜子偷看,周森和今天回来得也很早,拿着笔刷刷刷地写,似乎很顺畅。

……不行。坚决不问周森和,这是底线。

问了肯定会被一通羞辱。

谈青转着笔,最后一咬牙,拿着小练往外走。

求助一下同桌!

“……有事吗?”

梁祯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顶着一头乱发的新同桌。

“梁祯,你写数学小练了吗?”

谈青捏着数学小练,摸了摸鼻子。

他刚说完这句话,梁祯就猜到了他的来意。

“写了,放在教室里了。”

谈青眨了眨眼,有点失望,总不好意思麻烦人家跑一趟教室。

“哦哦,好吧,我想问你个题来着……没事了,打扰你了。”谈青说完,耷拉着个鸡窝脑袋就走。

梁祯嘴比脑子快,下意识道:“你问吧,我还记得。”

这下轮到谈青愣住了。

他本来是想借同桌的抄一抄,没想到要问题。毕竟他五个大题一道都不会,总不能让人家全都讲一遍。

可是不问就完蛋了。他只认识梁祯和周森和,不问梁祯,难不成去问定时炸弹?

于是他抿抿嘴:“不会的有点多……行吗?”

梁祯点头。

梁祯没想到新同桌五个大题都不会。

他看着谈青那张白得发惨的小练,一时不知从哪讲起。

五个大题全讲一遍少说也要一小时,他回头看了看宿舍里正在叽拉鬼叫着打游戏的室友,叹口气:“去你宿舍里讲。”

便宜弟弟拿着小练纸出去,领了个班长回来。

周森和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算题。

这就交上朋友了?

两个人坐在桌前,梁祯顺着题干给谈青理了一遍。

谈青其实没听懂,但还是点头。

这番伪装一直到梁祯让他写算式时终于被扒下。

“你把公式写出来。”

谈青捏着笔,在纸上戳了个小黑点:“哪个公式?”

“数列的前n项积。”

“……”

“……可以翻书吗?”

梁祯终于发现新同桌是个笨蛋。

谈青的基础很差,连公式都记不下来,听他讲题时愁得拔眉毛。

他花了一个小时,最后决定用最简单的方式。

“所以,n=3时,等式成立。”

梁祯慢悠悠地念,谈青奋笔疾书。

那些草稿纸最后都让梁祯用去了,他把五个题重新算了一遍,然后念出来,让谈青抄。

一场教学最后变成了酣畅淋漓的听写。

最后一题写完,谈青甩了甩发酸的手。

梁祯看了看手机:“九点半了,我先走了。”

“好,不好意思耽误了你那么久,”谈青从抽屉里摸出一把糖,“请你吃糖,今天谢谢你。”

梁祯正想拒绝,却发现谈青掌心里摊着的正是那天送给他的镭射纸水果糖。

五颜六色的一把,在灯下折射出鲜艳的光。

他犹豫了一下,挑了颗黄色的——和那天一样。

谈青把他送到门外,脑袋探在门缝间:“同桌晚安。”

梁祯攥紧掌心的糖:“嗯。”

“咚——”

门关上了。

同桌很像什么。梁祯想。

他捏着糖,转身回了宿舍。

“你妈以前没让你上学?”

谈青刚合上门就听见周森和的冷嘲热讽。

“我困了,不想和你说话。”他冷着脸,转身进了卫生间,不忘把门带上,反锁。

便宜弟弟像是不会反击,周森和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

卫生间里传来刷牙的声音,周森和挑挑眉,低头继续玩手里的psp。

半夜两点。

梁祯难得失眠了。

他从床上坐起,拿过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楼下有细微的猫叫声,大概是趁保安不注意偷跑进来的。

喵、喵、喵。

梁祯喝水的动作一顿。

原来新同桌像猫。

他想。谈青最后是被周明扬叫人送回去的。

他吐了姓岳的一身,男人甩开他的手,猛地站起身往后退。

吐完之后他头昏眼花,只听见周明扬好像在替他赔罪。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出声劝着,谈青还没来得及看清姓岳的脸色如何,就被人扶着带走了。

黑色保时捷一路驶回周宅,谈青坐在后座,头靠在窗沿上。

他让司机关了空调,夜风顺着窗缝流进,吹得他眼睛发涩,揉两下竟然揉出了泪水。

有流浪歌手在天桥上弹吉他唱歌,声音透过劣质音响变得雾蒙蒙,一首梅艳芳的《似水流年》飘散在霓虹夜幕下。

那歌声与谈小英七八分相似,谈青不由得从车窗里探出头去看,被司机连忙制止了。

他恍惚间想起一件事。那时在洗头房,他盘着腿在小房间里看电视。有个喝醉的嫖客闯了进来,裸着干瘦的上身,靠在门边对他嘿嘿地笑。

谈青吓了一跳,往沙发里缩。

男人晃悠悠地靠近他。

谈小英踩着亮皮高跟鞋急匆匆地走过来,吊带外面只披了件水蓝色的纱巾,她勾着男人的手臂,强行把人带走了。

那天谈小英没有说,但是谈青看到了。

她当时手里紧紧攥着把小水果刀,像是保护幼崽的母狼。

车开远了,歌声渐渐消散了。

谈青把头埋在手臂里。

谈小英,我想你了。

到了周宅,司机停下车,拿着手机叫谈青接电话。

谈青接过,手机屏幕上标着两个字“老板”。

他垂下眼:“喂?”

周明扬的声音传来,他那边很安静,或许酒局刚刚结束。

“明天晚上七点在家等着,司机带你去饭店,我们跟岳叔叔吃个饭。”

他声音强硬,语气近乎命令。

谈青拿手机的手收紧:“……爸,我明天学校有事,可能去不了。”

周明扬嗤了一声:“跟你老师说,他会批准的——明天记得把岳叔叔送你的表戴上,就这样,你早点休息吧。”

“嘟——”电话挂了。

壁钟滴答滴答地响,谈青赤足立在卧房的地毯上,来回地走。

明天一定不能去,周明扬是个没底线的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怎么办,怎么办?

他盯着壁钟里手工打磨的梨花木雕指针,瞳仁跟着转了一圈又一圈。

……表。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坐落着一块黑白相间的电子表。

……周临山今天,好像在家。

“咚咚、咚咚。”

周临山坐在书桌后,正在审视电脑屏幕上的报表。

敲门声响起,他头也没抬道:“进。”

门后的人让他颇感意外。

新弟弟端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还没走近周临山就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酒味。

喝酒了?

——还是白酒。

他没问,继续检查着报表里的数字。

“大哥,阿姨切了水果,我帮你端了一盘。”谈青端着水果走到书桌旁,放下盘子时一个不稳,一颗车厘子滚落到桌子上。

车厘子直直滚到周临山手边。

谈青连忙去捡,又扯了张纸巾擦桌子。

他手几乎伸到周临山面前,周临山无意捕捉到那只素白手腕上的表。

钴蓝色,很亮眼,做工精致。

——但不是他送的那只表。

周临山下意识问出口:“换表了?”

谈青攥着揉成一团的纸巾,垂着眼:“嗯,爸让我换的。”

这理由倒是意外,周临山挑挑眉:“爸让你换表?”

“……爸让我明天去跟一个姓岳的叔叔吃饭,表是岳叔叔送的,爸让我戴着去。”谈青低着脑袋,睫毛垂下一片淡灰的阴影,轻轻颤动着。

姓岳的——岳道成?

岳道成在圈子里臭名远扬,酗酒,好色——尤其喜欢男孩。

周临山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嗯。”

新弟弟是很乖,而且很诚实,什么都告诉他。

但周临山并不觉得这样一个只见了几次面的人值得让他逆反周明扬的意思,出手相助。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在工作上面,却听见私生子像只小猫一样怯怯地喊他。

“……大哥。”

周临山转头去看,私生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快把衣服下摆绞烂。

“我不想戴这块表……我更喜欢你送的。”

谈青抿着下唇,抿出一团淡红的血色。

“我只想戴你送的表,大哥。”

周临山看着他,心里蔓延开一阵异样的感觉。

但他很快就把那感觉扼制住了,转过头去看屏幕,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回去吧,早点休息。”

“咚。”

房门被合上,谈青走了。

周临山滑动鼠标,心不在焉地阅览着,看了几行字发现看不进去后,干脆摘掉了眼镜。

他揉揉发胀的太阳穴,看向那盘私生子端来的水果。

青苹果被切成块,有的太大有的太小,切得很丑。

葡萄没有一颗颗拔下来,而是一整串卧在盘里。

这副粗糙的样子,怎么会是阿姨准备的?

周临山叹了口气,摇摇头。

窗外适逢下起雨,周临山活动了下颈椎,从烟盒里摸出杆烟叼在唇边。

尼古丁的味道涌进口腔,他眯着眼去看窗外模糊的夜景。

恍惚间突然想起一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在蓝月巷巷口的小铺子里买烟,妓女的儿子被雨打湿成一片薄薄的白纸,最后连背影都没有留给他。

那时他没想到,一年后那少年会以私生子的身份再次出现。

雨停了,烟也燃尽了。

周临山还是没有把报表看完。

他沉默着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谈青失眠了一整晚。

他原本也没对周临山会帮他这件事抱有多大希望,可真正被拒绝后,他还是发着愁一整夜没闭上眼。

“咚咚咚。”有人敲门。

谈青耷拉着眼走到门边:“谁?”

“少爷,大少爷让您下去吃早饭,吃完之后他要带您出门。”

“……嗯?”

早餐是鸡汤馄饨。

阿姨给谈青盛了一大碗,泛油的汤面上飘着紫菜虾皮和葱花,香味扑鼻。

谈青喝了口汤,悄悄抬眼看。

周临山坐在对面,在打电话,没看他。

他吃着吃着就走神,一夜未眠的副作用开始奏效,他垂着头,眼皮一闭险些睡过去。

周临山一手拿电话,一手伸过来抵住他脑袋,免得落入汤碗。

这一抵让谈青立马浑身清醒,猛地直起背脊,窘迫地捏着勺子,没几下就吃完了。

周临山的电话适时打完,他看向正擦嘴的谈青,语气平静:“走吧,带你去公司。”

谈青点点头。小周总大发慈悲,救他一命。

“哥,我帮你拿包。”他讨好着要去替周临山提架子上挂着的公文包。

周临山制止道:“学校没布置作业?”

谈青一愣。是了,四张主科卷子加一篇英语周记,都压在书包底,早被他忘到脑后了。

“布置了,在书包里,我带回来了。”他老实回答。

周临山指了指楼上:“去把书包背着,待会拿出来写。”

好奇怪,周临山甚至比谈小英更关心他写不写作业。

谈青乖乖点头,一溜烟跑上楼。

他回到房间,提起书包就要走,临出门前突然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黑白色电子表。

昨晚他为了让周临山帮他,特意把男人送的表取了下来,换上了姓岳的送的蓝表。

现在嘛……

谈青丝毫没有犹豫,摘表,换表,动作一气呵成。

他很清楚他现在在讨好谁。

周临山站在玄关处,已经换好了鞋,拎着公文包,一身剪裁漂亮的手工西装。

私生子从楼梯上冲下来,背着书包,很有学生气。

他今天没戴眼镜,但足以看清小孩手上换了支表。

懂得讨好人。这点对十八岁的青春期小孩来说倒是难能可贵。

谈青跑到玄关,换上鞋,蹲下系鞋带。

或许是因为周临山在等他,他有些紧张,越想快点系好就系得越乱七八糟。

他顶着丑丑的鞋带,跟着周临山坐上了车。

周家的公司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

一栋立于中心区域的写字楼,气派的弧形感应门顶上嵌着三米长的名牌,衣着干练得体的男男女女不停进出着。

谈青背着书包跟在周临山身后,一路上不知听了多少声“小周总”。

周临山带他刷卡坐了总裁专梯,电梯升至三十二楼时终于停下。

出电梯左转是条长廊,走至尽头便是间外露的小办公间,一个三十来岁的单眼皮女人坐在台后,头发挽到脑后,台上摆着“总裁特助”的台签。

她看到周临山便站了起来:“小周总。”

周临山点点头:“找间空会议室,带他去里面。”

谈青和单眼皮女人对视上,这才反应过来周临山说的“他”是自己。

女人道好,带着谈青就要往另一边去。

周临山突然叫住她:“等等,周总等会是不是在这有个会?”

女人凝神思索了一下:“是,一点半。”

周临山看向谈青。

私生子局促地站着,藏在身侧的右手下意识拽着书包带子。他出门前忘了梳头发,头顶翘着一个小角。衣摆下侧有些皱巴巴,不知道是不是手捏皱的。

流浪猫,金吉拉。

“不用了,”周临山叹出口气,“找个椅子,放我办公桌旁边。”

“天气预报上没说今天会下雨啊。”

谈青支在窗前,鼻尖顶着泛起水纹的吸热玻璃,面中被罩上一层水绿的光。

“昨天天气预报还说出太阳呢。”阿香打了个哈欠,穿着人字拖的脚不轻不重踢了下谈青的屁股。

谈青头也不回地比了个中指。

“谈姨呢?”阿香披着条碎花图案的大毛巾,刚洗过的头发吹了半干,发梢还挂着水珠。她一屁股坐在起毛的沙发上,在茶几上堆积的众多啤酒罐里找烟和打火机。

“懒虫,谈小英早就出去买东西了。”

阿香兀自点点头:“我昨天上班上到凌晨三点,睡个自然醒怎么了?”

“这么大的雨,肯定没客人,你睡死了都没人管你。”谈青一边盯着窗外看,一边伸手拨弄窗台上快被养死的海棠花。

“小米买的这盆海棠花都快被你和谈姨玩死了,”阿香没找到烟,遂罢,干脆抠起指甲上坑洼的紫色甲油,“谈姨什么都拿来浇花,你呢,干脆把剩下那几朵花一起抠下来算了。”

谈青转过去朝她做鬼脸:“小米姐最温柔了,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阿香“切”了一声,兀自抖腿。

门边突然探出张画得浓艳的人脸,是迪迪。

“阿香,小青,我们要去吃麻辣烫,你们去不去?”

迪迪眼睛很亮,戴着一对夸张的圈形耳环。

阿香指了指自己的一头湿发:“不去啦宝贝。”

谈青摆摆手:“迪迪姐,你们记得多拿把伞,小米姐总是忘记拿伞。”

迪迪笑得眼睛眯起来,她挥手作拜拜,腕上的水钻手镯闪得显眼:“好嘞,弟弟最乖啦——”

人走了。

谈青看着窗外,雨势渐大:“下这么大雨也要去吃麻辣烫呀。”

阿香双腿交叠,两只脚架在桌上,踢倒了一堆啤酒罐,清脆的碰撞声回荡在房间里。

“哎——”她长舒一口气,“你不懂,雨天和月经是我们妓女唯二的假期,都是下得越大越好。”

谈青拍拍手:“文豪,金句。”

然后继续扒着窗户往外看。

阿香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他后脑勺。

小鬼,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谈青觉得阿香是乌鸦嘴。

雨真的越下越大了。

隔着吸热玻璃去看这么一场暴雨,感觉像是被一张流动着的巨幅石青色丝绸包裹住了。

很难看清外界的样子。

谈青看了下时间,三点二十。

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二十分钟了。

他正准备叹气,却突然看到了什么,睁大了眼。

他慌乱地跳下沙发,又因为动作太大而撞上了茶几,裸露在外的膝盖撞得发青。

阿香摇摇头:“傻子。”

谈青没有理会她,这一会痛得面容扭曲。

“去哪里啊,等会谈姨回来要问我的。”阿香问道。

谈青吐了口气:“去找朋友。”

阿香努努嘴,声音很小:“男朋友。”

谈青却听到了,眼睛睁得很大,整个人僵住了:“你你……”

“你什么你,”阿香翻个白眼,“我吃过的盐比你……那个怎么说?”

“是‘我吃过的饭比你吃过的盐还多’,笨蛋。”谈青接道。

“对对,就是这个,”阿香满意地点点头,“快滚吧,我不会告诉你妈的。”

谈青听完拔腿就走。

走出去了又探回来个头。

“你才比我大三岁,别老装大人啦。”

阿香正准备骂,谈青已经缩了回去,溜走了。

她看着窗外谈青跑过的身影。

喝酒,抽烟,纹身。

她和谈青的秘密已经够多了,现在又多了一个。

男朋友。

谈青根本写不进去作业。

他一夜未睡,太阳穴发胀,看纸上文字像是看一行佝偻的爬虫,迟迟下不去笔。

周临山就坐在他旁边,身上飘着一股木质冷香,大抵是阿姨在衣帽间里放的香丸起了作用。

这香味很是助眠,谈青耷拉着眼皮有百分之三十是因为它。

他不会写数学和英语,只好捏着笔写语文试卷,理解一栏可以套公式,他胡乱写着:“从角色情感上来看”,随即按着自己的想法乱写一气,文采贫瘠,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很真诚。

他编到第三点时已是江郎才尽,想着想着居然闭上了眼,手里的笔象征性动了动,留下一串呓语似的鬼画符。

周临山工作的时候很专注,十分钟后才发现一直沉默着的私生子已经合上了眼,头像小鸡啄米似的,摇摇欲坠。

他端详了一下,回过头不紧不慢地敲下最后一行,随即假装不知道一般,拿起咖啡杯,又重重地放下。

谈青被这动静弄醒了,他猛地坐直,发现语文试卷已经被他睡着时画得乱七八糟。

他越看越泄气,干脆破罐子破摔,抬头问周临山:“哥,我可不可以趴着睡一下……我昨晚没睡着。”

周临山本不想管的,可是一看到私生子像耷拉耳朵的小猫一样请求他,就起了一点恶劣的心思。

就像人看见小猫总忍不住逗弄一下。

“刚刚都写了些什么?”他问。

谈青视线飘忽:“语文。”

周临山转头去看,谈青连忙把压在试卷上的手掌张大,试图盖住那一串鬼画符。

已经来不及。

周临山看到私生子的“长篇大论”,像医院医生开药写的单子,不知所云。

“还有什么作业?”他又问。

“数学、英语、文综。”

“把英语写完,去里面休息室的沙发上睡。”

“好。”谈青摸摸鼻子,反正周临山也不看,他胡乱写一段,管他什么语法拼写,赶紧编完去睡觉才是大事。

“写完给我看。”

“……”

周临山看向他。

……完蛋了。

谈青抠了抠试卷,闷声答应了。

周记。

英语周记。

谈青开篇编了几句,已经用了四五个“good”和“happy”。

他不敢想象周临山看到他的“大作”会作何感想,那场面太恐怖。他挠挠头,睡意已经被焦虑驱散得一干二净。

谈青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怕周临山。

他怕周临山甚至大过周明扬,大过谈小英。

周临山身上总是带着种高产阶级家庭大家长的感觉,行事有魄力,擅长控制与人的距离,从头到脚都透着淡淡的疏离感。

谈青用笔划掉方才写的几行,涂得乌黑,生怕被看到一般。

然后又把周记藏在一堆试卷下面,伸手去拿周临山的咖啡杯。

“哥,我帮你接咖啡。”他站起来就想走,迫不及待地想逃出这间办公室。

周临山不拦他:“爸现在应该在隔壁开会。”

谈青一顿,又垂头丧气地坐回去了。

比起被周明扬发现,他还是宁愿待在周临山身边写作业。

他抠抠手,如坐针毡,犹豫半晌还是老实说了:“哥……你能不能别看我作业,我现在不困了。”

周临山看他:“为什么?”

他眼睛乱瞟,就是不敢看男人:“我怕你笑我。”

周临山几乎要被逗笑了,但面上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英语不好?”

谈青摸摸鼻子:“都不太好。”

“不会写就放着吧,”周临山决定放过可怜的私生子,“自己玩会,别出办公室。”

谈青如蒙大赦:“好!”

搁置在手旁的手机突然响起,周临山拿起,接通电话:“爸。”

是周明扬打电话来了!

谈青抿着唇,浑身紧绷。

“嗯,刚看完,准备签字。”

“计划书不完整,让他们重新改了。”

谈青面上不动声色,却竖着耳朵仔细听。

周明扬的声音透过电话变得模糊陌生,唯一不变的是那口未被纠正完全的乡音。

“好。”

“马上要开语音会议了,我先挂了,爸。”

谈青根本听不清周明扬在说什么,他悄悄凑过去了一些,试图听到几个字眼。

他这一动恰巧碰响了手边的咖啡杯,深褐色液体旋着杯壁转了半圈,险些泼出。

周临山一手打着电话,一手伸过来,把咖啡杯拿到了个安全的地方。

“对了,小青在我这里,岳道成那里您换个人吧。”

他说完就直接挂断了电话,很利落。

谈青听到这才算松一口气,他听周临山的话,一个人坐在旁边看手机。

手机屏幕一直滞留在桌面,他划来划去,心思却在别的地方。

总觉得这通电话怪怪的。

周临山的语气实在不像是在和父亲说话。

太强硬了,没有一点请求的意思。

周临山假尊重,周森和叛逆期,两兄弟都和周明扬关系一般。

谈青挑挑眉。这爹做得也太失败了。

周临山让他坐着玩手机。这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谈青抱着手机发呆,玩吃豆人玩得眼睛酸,抬头一看周临山还在工作,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有钱人也不好当啊。

他叹口气,只觉肚子空空,早上那碗小馄饨实在满足不了一个尚处于青春成长期的少年。

“哥,”他看向周临山,试探着问,“你饿不饿?”

周临山全神贯注于电脑屏幕上:“不饿。”

谈青拐着弯劝他:“不准时吃饭对胃不好。”

周临山回头:“饿了?”

肚子像是算好了时间一般,“咕”了一声。

谈青老实承认:“嗯。”

周临山看看时间,快两点了,确实该吃午饭了。

他按下桌子上的通话铃:“ashley,在粤御楼订个套餐,”说完回头看谈青,“有没有忌口?”

谈青摇头。

哪敢有忌口,小时候但凡挑食就会被谈小英拎起来打屁股,打到后面就算是苦瓜他也能面无表情地吞下去。

周临山点的是粤菜。

谈青第一次吃,颇感新奇。煎得两面金黄的豆腐里塞了团肉沫,味道倒是出奇的鲜香嫩滑。

他和周临山面对面坐着,吃着吃着就放松下来,说话也变得随意起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周临山夹了筷芥兰苗:“坐不住了?”

谈青习惯性咬住筷子头,说话含糊不清:“我怕我影响你工作。”

他绕着弯说话,周临山却不买账,出口拆穿。

“想出去玩我让司机送你,七点前别回家,爸打电话给你你别接。”周临山叮嘱道。

能去哪呢?

谈青戳了戳米饭。人生地不熟的,没朋友没家人,只能在大街上闲逛。

他往嘴里塞了口菜,半边腮帮子鼓了起来:“我不出去玩,我就在这陪你,哥。”

周临山看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谈青在周临山办公室度过了他十八年人生里最无聊的一个下午。

他又刷视频又打游戏,闲着无聊还在微信上骚扰了下梁祯,发了句“同桌你在干嘛,记得写作业”,可惜对方没回。

后来又大着胆子跟周临山借书看,结果一架子的金融管理专业书,间或夹杂几本外国名着。

谈青挨个打开看,好家伙,几乎都是全英文,在他眼里犹如一本本二战前夕等待破译的密码书。

临近六点,周临山去开会了。

走前不忘再次提醒他别接周明扬的电话,顺便给了张卡让他饿了去食堂吃饭。

周临山前脚刚走,周明扬后脚就打了电话过来。

谈青谨遵圣旨,把手机调成静音,翻过来盖在桌上,权当没看见。

他坐在长沙发上发呆,发着发着竟起了睡意。想着周临山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干脆整个人躺上沙发,靠着抱枕小憩。

小憩最后还是变成了长眠。

周临山开了个两小时的大会,回到办公室时已有些疲惫,伸手摘去鼻梁上的眼镜。

他刚进来就看见窝在沙发上的私生子,睡姿像小孩,整个人缩成一团,短袖下摆跟着上缩,露出一截过白的腰。

办公室里开着空调,冷气一吹,私生子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周临山关了空调,开窗通风,又从休息室里拣了条毯子给谈青盖上。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沙发旁,看了一会儿,莫名觉得很新奇。

他没养过猫,母亲对猫毛过敏,从前家中被人送过几只名贵的纯血猫,最后都只得了个被转手送人的结局。

但他莫名觉得,养猫和养私生子,好像很相似。

晚上九点。

两人一起坐车回家。

谈青醒来后看见周临山靠在皮椅上看书,这才惊觉自己这一觉睡过了头。

他掀开毯子站起来,周临山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的书,看向他:“收好书包,回家了。”

他点点头去收书包,睡得脑子晕乎乎,跟着走到大门口才想起自己睡醒后身上好像有条毛毯。

他靠着周临山坐在后座,抬眼悄悄去看。

周临山摘了眼镜,成熟的眼眉在昏暗间显得很模糊,像张定格的黑白老照片。

周临山……

谈青收回窥探的视线。

当哥哥当得还挺像模像样的。

周临山察觉到了那抹小心翼翼的视线。

他透过后视镜,看见私生子眼珠转动,正悄悄看他。

私生子很爱偷看他。他发现了。

周临山其实不喜欢被人窥探的感觉。

但私生子好像和别人不一样,他做出这种行为时很像小猫。

于是周临山默许了。

周森和好像也在家。

谈青不知道,但玄关处多了双没见过的球鞋。

周家太大,上下三层,光客房就四五间,多个人少个人其实并不容易被发现。

他跟周临山说谢谢,又说晚安,然后一个人拎着书包回卧室了。

刚回房他就倒在大床上,闲来无事点开微信——“梁祯”那一栏有红色的提醒。

下午17:32

梁祯:打球。

晚上19:33

梁祯:[图片]

梁祯:[图片]

……

全是作业。甚至连英语周记也拍了。

梁祯的字龙飞凤舞,弯钩时总会翘得很高。

但是正确率也很高。

谈青摸摸鼻子,在输入框打: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然后全删了。

他又打: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忘了写作业。

然后又全删了。

最后想来想去,发了句:谢谢同桌,你写得好快。

然后心虚着把所有图片都保存了。

很快又到了星期一。

谈青到班上时,梁祯已经坐在位置上了。

他按着各科分类把周末抄好的作业交了上去,然后坐回位置。

周森和还没来,不知道去哪了。

谈青照例带了盒热牛奶,放在梁祯桌上。

梁祯看了眼他,又看了眼牛奶,把牛奶推了回去:“不用。”

谈青也推回去:“你给我抄……借鉴作业,我请你喝牛奶。”

梁祯干脆直接握住他的手腕:“连着送一星期了,够本了。”

“最后一次,”谈青被握住的那只手伸出了根食指,“我都买了。”

梁祯拿过牛奶,塞进他抽屉里:“不行,收着。”

谈青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不喝就不喝吧。

“祯哥,今天没牛奶了?”

朋友嬉皮笑脸地搭上梁祯的肩膀。

他把朋友的手甩开:“嗯。”

朋友又勾上来:“是没送,还是没要啊?”

梁祯偏头看朋友,挑挑眉:“有区别?”

朋友笑得戏谑:“是没要吧——”他“嘶”了一声,摸摸下巴,“祯哥,你不会是因为,我说只有追人的才会天天给人家送牛奶,所以不收吧?”

“……”

“哎,祯哥,走慢点,等我——”

洗漱完临睡前,谈青突发奇想。

他特意把那枚逛街时买的素金戒指带来学校,就为了丢进谈小英的骨灰罐子里。

谈小英戴了一辈子假的,死了总得得个真的吧。

他拉开柜子,愣住了。

放着小瓷罐子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他以为是自己忘记换了地方,把桌子柜子甚至行李箱都翻箱倒柜地找了十几遍。

忙活了一个小时,什么都没有。

谈小英的骨灰罐子比他命还重要,他找得心气不顺,大口呼吸着,眉毛紧缩在一起。

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桌上的镜子映出他苍白一张脸,眼尾有些泛红,像是要哭。

怎么办。把我妈给弄丢了。

他抹了把脸,忽然注意到镜子里周森和的背影。

周森和坐着,不知道在干嘛。

谈青胸口哽着一团气,回头问,语气不善:“我柜子里的瓷罐子呢?”

周森和头也不回:“圆的,上面画着几朵丑花,是吧?”

谈青克制不住站了起来:“还给我。”

周森和偏过个侧脸:“行啊,帮我办个事,我就还你。”

谈青咬牙:“凭什么,你不还给我,我就跟爸说。”

周森和嗤笑一声:“老头才不会管这破事,你想告状就去吧,你去了,我就把罐子砸了。”

“你他妈——”谈青冲过去,一脚踹在他椅子上。

周森和反应快,先一步站了起来,椅子应声倒地。

他站起来比谈青高半个头,视线居高临下,让谈青愈加愤怒。

“罐子在我这,我再说一遍,想要回去,你就得听我的。”

谈青气得浑身发颤,眼圈泛红,他就这样瞪了周森和半分钟,突然埋下了头,紧绷的肩膀也松下了,像是卸下口气。

“……办什么事?”

周森和扬了扬眉。

“其实很简单,只是追个人。”

这要求实在出人意料。

谈青猛地抬头:“……谁?”

周森和打了个响指,笑得不怀好意。

——“梁祯。”

周森和一手拿电话,一手拉开了门把手。

“我进你房间了,底片在哪?”

电话那头很吵,人声鼎沸,混杂着欢呼与电子乐曲的声音。

“在书柜那个黑色箱子里——hey,hit!”

周森和扬眉:“又喝酒?”

“夏季舞会,不喝就亏了,看到箱子没?”

房间里一尘不染,太阳恰好西照,更显窗明几净。手工打制的欧式书柜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相机,有老款的经典徕卡,也有价值不菲的哈苏x2d。甚至还有一些从国外集市里淘到的各种花色的傻瓜相机。

周其澜不常回国,卧房一空就是一年多。他走的时候不忘拿防尘膜包住他的宝贝相机们,平日里也不允许有人去碰这柜子。

如果不是为了替朋友的摄影展救急,急需一些以前拍过的老照片,就连周森和也不能碰他的宝贝们。

“看到了,你把这柜子包得像个木乃伊。”周森和掀开一层层的防尘膜,轻轻开了柜子,把里面最大的黑色箱子抱了出来。

箱子被分成了十几个长方格,贴着不同的标贴,但胶片无一例外都被隔光的包装保护得很好。

“你把‘廊桥遗梦’那一格的底片拿出来,这几天有空就把它们寄过来,地址我发你了。”

周森和把胶片拿了出来,约莫有个七八条的样子。

“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应该快了吧——底片千万不能见光啊,一旦见了光,你让我给你带的那些东西,一个都别想要了。”

“行,出国读个大学怎么还变啰嗦了。”

“私生子怎么样?”

“不怎么样,倒是喜欢装乖。”

周森和拿好底片,收好箱子,站起身往外走。

他经过书桌时无意地瞟了一眼,余光看到一幅照片。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住,又走了回来。

色调复古的胶片被框在一个塑料的花边相框里,和桌上其他木质典雅的相框形成强烈对比。

照片上是周其澜和一个男孩。

周其澜对着镜头伸出只手,嘴唇张开,像是在说什么——应该是照相的人没等他准备好就按了快门。

他身后站着个男孩,歪出上半身,冲镜头比了个耶,笑得很开心。

男孩头发很长,几乎落在颈侧,刘海遮住小半的眼眉,脸又被周其澜挡去一些。但不难看出男孩长得不错。

周森和停下不是因为周其澜跟个男孩这么亲密地照相。

而是因为这个男孩长得有些像便宜弟弟。

可惜胶片相机像素太低,男孩脸又被遮挡着,看不清全貌。

周森和眯着眼看了会儿,决定还是直接问问:“你书桌上那个白色相框的照片……”

电话那边突然响起一阵如雷的掌声。

周其澜冲着手机喊:“什么照片——活动要开始了,我先挂了——”

“嘟——”电话挂了。

周森和无声骂了一句,收起手机,他又盯着照片看了会儿,觉得是自己认错了。

照片上的男孩比谈青更矮更瘦,头发更长,甚至看起来笑得更开心。

也是,周其澜不是在国外就是在家里,怎么会和私生子认识呢。

于是他拿好手里的底片,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大概就是这样。”

谈青摸摸鼻子,露出一种困窘的神情。

他答应周森和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梁祯,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对方。

周森和的要求骇人听闻,他才不会老老实实隐瞒一切。

他就和同桌演一演,骗一骗周森和,这就够了。

“所以你能让我追你吗,同桌。”他看着梁祯,双眼写满了恳求。

梁祯面无表情。

他看似冷静,实际理智已经被炸成一片烟花。

“追”——什么“追”?

是追自己喜欢的人那样的“追”吗?

同桌口无遮拦,这样暧昧的话随口就说。

……这样不好。

“我们就假装演一演,我单方面追你,你不理我就行了,”谈青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的动作,“……可以吗?”

梁祯看着他。

其实可以告诉老师的。

如果老师不管的话,甚至还可以趁着周森和不在偷偷去找的。

这一刻梁祯脑子里闪过许多方法,靠谱的、不靠谱的,全都堆积在了一起。

但他一个都没说。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慢慢握紧拳头。

“……可以。”

谈青没追过人。

但是三流高中里诸如此类的事每天都在上演。

送东西,写情书,放学后去台球馆,周末去电影院,抽屉里悄悄放一支挂着小卡片的打折玫瑰。

他照葫芦画瓢,决定先从送东西开始。

校园超市里的热牛奶六元一盒,谈青买的时候习惯性给梁祯捎带了一盒。

他放在同桌课桌上,这才想起来同桌一天前才拒绝过他送的牛奶。

他摸摸鼻子,想要赶在同桌抬头发现之前拿回来,手伸到一半却被同桌抓住。

“我忘记你不要牛奶了,等会换个别的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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