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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软公司小周总

 

早餐是鸡汤馄饨。

阿姨给谈青盛了一大碗,泛油的汤面上飘着紫菜虾皮和葱花,香味扑鼻。

谈青喝了口汤,悄悄抬眼看。

周临山坐在对面,在打电话,没看他。

他吃着吃着就走神,一夜未眠的副作用开始奏效,他垂着头,眼皮一闭险些睡过去。

周临山一手拿电话,一手伸过来抵住他脑袋,免得落入汤碗。

这一抵让谈青立马浑身清醒,猛地直起背脊,窘迫地捏着勺子,没几下就吃完了。

周临山的电话适时打完,他看向正擦嘴的谈青,语气平静:“走吧,带你去公司。”

谈青点点头。小周总大发慈悲,救他一命。

“哥,我帮你拿包。”他讨好着要去替周临山提架子上挂着的公文包。

周临山制止道:“学校没布置作业?”

谈青一愣。是了,四张主科卷子加一篇英语周记,都压在书包底,早被他忘到脑后了。

“布置了,在书包里,我带回来了。”他老实回答。

周临山指了指楼上:“去把书包背着,待会拿出来写。”

好奇怪,周临山甚至比谈小英更关心他写不写作业。

谈青乖乖点头,一溜烟跑上楼。

他回到房间,提起书包就要走,临出门前突然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黑白色电子表。

昨晚他为了让周临山帮他,特意把男人送的表取了下来,换上了姓岳的送的蓝表。

现在嘛……

谈青丝毫没有犹豫,摘表,换表,动作一气呵成。

他很清楚他现在在讨好谁。

周临山站在玄关处,已经换好了鞋,拎着公文包,一身剪裁漂亮的手工西装。

私生子从楼梯上冲下来,背着书包,很有学生气。

他今天没戴眼镜,但足以看清小孩手上换了支表。

懂得讨好人。这点对十八岁的青春期小孩来说倒是难能可贵。

谈青跑到玄关,换上鞋,蹲下系鞋带。

或许是因为周临山在等他,他有些紧张,越想快点系好就系得越乱七八糟。

他顶着丑丑的鞋带,跟着周临山坐上了车。

周家的公司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

一栋立于中心区域的写字楼,气派的弧形感应门顶上嵌着三米长的名牌,衣着干练得体的男男女女不停进出着。

谈青背着书包跟在周临山身后,一路上不知听了多少声“小周总”。

周临山带他刷卡坐了总裁专梯,电梯升至三十二楼时终于停下。

出电梯左转是条长廊,走至尽头便是间外露的小办公间,一个三十来岁的单眼皮女人坐在台后,头发挽到脑后,台上摆着“总裁特助”的台签。

她看到周临山便站了起来:“小周总。”

周临山点点头:“找间空会议室,带他去里面。”

谈青和单眼皮女人对视上,这才反应过来周临山说的“他”是自己。

女人道好,带着谈青就要往另一边去。

周临山突然叫住她:“等等,周总等会是不是在这有个会?”

女人凝神思索了一下:“是,一点半。”

周临山看向谈青。

私生子局促地站着,藏在身侧的右手下意识拽着书包带子。他出门前忘了梳头发,头顶翘着一个小角。衣摆下侧有些皱巴巴,不知道是不是手捏皱的。

流浪猫,金吉拉。

“不用了,”周临山叹出口气,“找个椅子,放我办公桌旁边。”

“天气预报上没说今天会下雨啊。”

谈青支在窗前,鼻尖顶着泛起水纹的吸热玻璃,面中被罩上一层水绿的光。

“昨天天气预报还说出太阳呢。”阿香打了个哈欠,穿着人字拖的脚不轻不重踢了下谈青的屁股。

谈青头也不回地比了个中指。

“谈姨呢?”阿香披着条碎花图案的大毛巾,刚洗过的头发吹了半干,发梢还挂着水珠。她一屁股坐在起毛的沙发上,在茶几上堆积的众多啤酒罐里找烟和打火机。

“懒虫,谈小英早就出去买东西了。”

阿香兀自点点头:“我昨天上班上到凌晨三点,睡个自然醒怎么了?”

“这么大的雨,肯定没客人,你睡死了都没人管你。”谈青一边盯着窗外看,一边伸手拨弄窗台上快被养死的海棠花。

“小米买的这盆海棠花都快被你和谈姨玩死了,”阿香没找到烟,遂罢,干脆抠起指甲上坑洼的紫色甲油,“谈姨什么都拿来浇花,你呢,干脆把剩下那几朵花一起抠下来算了。”

谈青转过去朝她做鬼脸:“小米姐最温柔了,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阿香“切”了一声,兀自抖腿。

门边突然探出张画得浓艳的人脸,是迪迪。

“阿香,小青,我们要去吃麻辣烫,你们去不去?”

迪迪眼睛很亮,戴着一对夸张的圈形耳环。

阿香指了指自己的一头湿发:“不去啦宝贝。”

谈青摆摆手:“迪迪姐,你们记得多拿把伞,小米姐总是忘记拿伞。”

迪迪笑得眼睛眯起来,她挥手作拜拜,腕上的水钻手镯闪得显眼:“好嘞,弟弟最乖啦——”

人走了。

谈青看着窗外,雨势渐大:“下这么大雨也要去吃麻辣烫呀。”

阿香双腿交叠,两只脚架在桌上,踢倒了一堆啤酒罐,清脆的碰撞声回荡在房间里。

“哎——”她长舒一口气,“你不懂,雨天和月经是我们妓女唯二的假期,都是下得越大越好。”

谈青拍拍手:“文豪,金句。”

然后继续扒着窗户往外看。

阿香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他后脑勺。

小鬼,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谈青觉得阿香是乌鸦嘴。

雨真的越下越大了。

隔着吸热玻璃去看这么一场暴雨,感觉像是被一张流动着的巨幅石青色丝绸包裹住了。

很难看清外界的样子。

谈青看了下时间,三点二十。

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二十分钟了。

他正准备叹气,却突然看到了什么,睁大了眼。

他慌乱地跳下沙发,又因为动作太大而撞上了茶几,裸露在外的膝盖撞得发青。

阿香摇摇头:“傻子。”

谈青没有理会她,这一会痛得面容扭曲。

“去哪里啊,等会谈姨回来要问我的。”阿香问道。

谈青吐了口气:“去找朋友。”

阿香努努嘴,声音很小:“男朋友。”

谈青却听到了,眼睛睁得很大,整个人僵住了:“你你……”

“你什么你,”阿香翻个白眼,“我吃过的盐比你……那个怎么说?”

“是‘我吃过的饭比你吃过的盐还多’,笨蛋。”谈青接道。

“对对,就是这个,”阿香满意地点点头,“快滚吧,我不会告诉你妈的。”

谈青听完拔腿就走。

走出去了又探回来个头。

“你才比我大三岁,别老装大人啦。”

阿香正准备骂,谈青已经缩了回去,溜走了。

她看着窗外谈青跑过的身影。

喝酒,抽烟,纹身。

她和谈青的秘密已经够多了,现在又多了一个。

男朋友。

谈青根本写不进去作业。

他一夜未睡,太阳穴发胀,看纸上文字像是看一行佝偻的爬虫,迟迟下不去笔。

周临山就坐在他旁边,身上飘着一股木质冷香,大抵是阿姨在衣帽间里放的香丸起了作用。

这香味很是助眠,谈青耷拉着眼皮有百分之三十是因为它。

他不会写数学和英语,只好捏着笔写语文试卷,理解一栏可以套公式,他胡乱写着:“从角色情感上来看”,随即按着自己的想法乱写一气,文采贫瘠,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很真诚。

他编到第三点时已是江郎才尽,想着想着居然闭上了眼,手里的笔象征性动了动,留下一串呓语似的鬼画符。

周临山工作的时候很专注,十分钟后才发现一直沉默着的私生子已经合上了眼,头像小鸡啄米似的,摇摇欲坠。

他端详了一下,回过头不紧不慢地敲下最后一行,随即假装不知道一般,拿起咖啡杯,又重重地放下。

谈青被这动静弄醒了,他猛地坐直,发现语文试卷已经被他睡着时画得乱七八糟。

他越看越泄气,干脆破罐子破摔,抬头问周临山:“哥,我可不可以趴着睡一下……我昨晚没睡着。”

周临山本不想管的,可是一看到私生子像耷拉耳朵的小猫一样请求他,就起了一点恶劣的心思。

就像人看见小猫总忍不住逗弄一下。

“刚刚都写了些什么?”他问。

谈青视线飘忽:“语文。”

周临山转头去看,谈青连忙把压在试卷上的手掌张大,试图盖住那一串鬼画符。

已经来不及。

周临山看到私生子的“长篇大论”,像医院医生开药写的单子,不知所云。

“还有什么作业?”他又问。

“数学、英语、文综。”

“把英语写完,去里面休息室的沙发上睡。”

“好。”谈青摸摸鼻子,反正周临山也不看,他胡乱写一段,管他什么语法拼写,赶紧编完去睡觉才是大事。

“写完给我看。”

“……”

周临山看向他。

……完蛋了。

谈青抠了抠试卷,闷声答应了。

周记。

英语周记。

谈青开篇编了几句,已经用了四五个“good”和“happy”。

他不敢想象周临山看到他的“大作”会作何感想,那场面太恐怖。他挠挠头,睡意已经被焦虑驱散得一干二净。

谈青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怕周临山。

他怕周临山甚至大过周明扬,大过谈小英。

周临山身上总是带着种高产阶级家庭大家长的感觉,行事有魄力,擅长控制与人的距离,从头到脚都透着淡淡的疏离感。

谈青用笔划掉方才写的几行,涂得乌黑,生怕被看到一般。

然后又把周记藏在一堆试卷下面,伸手去拿周临山的咖啡杯。

“哥,我帮你接咖啡。”他站起来就想走,迫不及待地想逃出这间办公室。

周临山不拦他:“爸现在应该在隔壁开会。”

谈青一顿,又垂头丧气地坐回去了。

比起被周明扬发现,他还是宁愿待在周临山身边写作业。

他抠抠手,如坐针毡,犹豫半晌还是老实说了:“哥……你能不能别看我作业,我现在不困了。”

周临山看他:“为什么?”

他眼睛乱瞟,就是不敢看男人:“我怕你笑我。”

周临山几乎要被逗笑了,但面上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英语不好?”

谈青摸摸鼻子:“都不太好。”

“不会写就放着吧,”周临山决定放过可怜的私生子,“自己玩会,别出办公室。”

谈青如蒙大赦:“好!”

搁置在手旁的手机突然响起,周临山拿起,接通电话:“爸。”

是周明扬打电话来了!

谈青抿着唇,浑身紧绷。

“嗯,刚看完,准备签字。”

“计划书不完整,让他们重新改了。”

谈青面上不动声色,却竖着耳朵仔细听。

周明扬的声音透过电话变得模糊陌生,唯一不变的是那口未被纠正完全的乡音。

“好。”

“马上要开语音会议了,我先挂了,爸。”

谈青根本听不清周明扬在说什么,他悄悄凑过去了一些,试图听到几个字眼。

他这一动恰巧碰响了手边的咖啡杯,深褐色液体旋着杯壁转了半圈,险些泼出。

周临山一手打着电话,一手伸过来,把咖啡杯拿到了个安全的地方。

“对了,小青在我这里,岳道成那里您换个人吧。”

他说完就直接挂断了电话,很利落。

谈青听到这才算松一口气,他听周临山的话,一个人坐在旁边看手机。

手机屏幕一直滞留在桌面,他划来划去,心思却在别的地方。

总觉得这通电话怪怪的。

周临山的语气实在不像是在和父亲说话。

太强硬了,没有一点请求的意思。

周临山假尊重,周森和叛逆期,两兄弟都和周明扬关系一般。

谈青挑挑眉。这爹做得也太失败了。

周临山让他坐着玩手机。这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谈青抱着手机发呆,玩吃豆人玩得眼睛酸,抬头一看周临山还在工作,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有钱人也不好当啊。

他叹口气,只觉肚子空空,早上那碗小馄饨实在满足不了一个尚处于青春成长期的少年。

“哥,”他看向周临山,试探着问,“你饿不饿?”

周临山全神贯注于电脑屏幕上:“不饿。”

谈青拐着弯劝他:“不准时吃饭对胃不好。”

周临山回头:“饿了?”

肚子像是算好了时间一般,“咕”了一声。

谈青老实承认:“嗯。”

周临山看看时间,快两点了,确实该吃午饭了。

他按下桌子上的通话铃:“ashley,在粤御楼订个套餐,”说完回头看谈青,“有没有忌口?”

谈青摇头。

哪敢有忌口,小时候但凡挑食就会被谈小英拎起来打屁股,打到后面就算是苦瓜他也能面无表情地吞下去。

周临山点的是粤菜。

谈青第一次吃,颇感新奇。煎得两面金黄的豆腐里塞了团肉沫,味道倒是出奇的鲜香嫩滑。

他和周临山面对面坐着,吃着吃着就放松下来,说话也变得随意起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周临山夹了筷芥兰苗:“坐不住了?”

谈青习惯性咬住筷子头,说话含糊不清:“我怕我影响你工作。”

他绕着弯说话,周临山却不买账,出口拆穿。

“想出去玩我让司机送你,七点前别回家,爸打电话给你你别接。”周临山叮嘱道。

能去哪呢?

谈青戳了戳米饭。人生地不熟的,没朋友没家人,只能在大街上闲逛。

他往嘴里塞了口菜,半边腮帮子鼓了起来:“我不出去玩,我就在这陪你,哥。”

周临山看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谈青在周临山办公室度过了他十八年人生里最无聊的一个下午。

他又刷视频又打游戏,闲着无聊还在微信上骚扰了下梁祯,发了句“同桌你在干嘛,记得写作业”,可惜对方没回。

后来又大着胆子跟周临山借书看,结果一架子的金融管理专业书,间或夹杂几本外国名着。

谈青挨个打开看,好家伙,几乎都是全英文,在他眼里犹如一本本二战前夕等待破译的密码书。

临近六点,周临山去开会了。

走前不忘再次提醒他别接周明扬的电话,顺便给了张卡让他饿了去食堂吃饭。

周临山前脚刚走,周明扬后脚就打了电话过来。

谈青谨遵圣旨,把手机调成静音,翻过来盖在桌上,权当没看见。

他坐在长沙发上发呆,发着发着竟起了睡意。想着周临山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干脆整个人躺上沙发,靠着抱枕小憩。

小憩最后还是变成了长眠。

周临山开了个两小时的大会,回到办公室时已有些疲惫,伸手摘去鼻梁上的眼镜。

他刚进来就看见窝在沙发上的私生子,睡姿像小孩,整个人缩成一团,短袖下摆跟着上缩,露出一截过白的腰。

办公室里开着空调,冷气一吹,私生子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周临山关了空调,开窗通风,又从休息室里拣了条毯子给谈青盖上。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沙发旁,看了一会儿,莫名觉得很新奇。

他没养过猫,母亲对猫毛过敏,从前家中被人送过几只名贵的纯血猫,最后都只得了个被转手送人的结局。

但他莫名觉得,养猫和养私生子,好像很相似。

晚上九点。

两人一起坐车回家。

谈青醒来后看见周临山靠在皮椅上看书,这才惊觉自己这一觉睡过了头。

他掀开毯子站起来,周临山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的书,看向他:“收好书包,回家了。”

他点点头去收书包,睡得脑子晕乎乎,跟着走到大门口才想起自己睡醒后身上好像有条毛毯。

他靠着周临山坐在后座,抬眼悄悄去看。

周临山摘了眼镜,成熟的眼眉在昏暗间显得很模糊,像张定格的黑白老照片。

周临山……

谈青收回窥探的视线。

当哥哥当得还挺像模像样的。

周临山察觉到了那抹小心翼翼的视线。

他透过后视镜,看见私生子眼珠转动,正悄悄看他。

私生子很爱偷看他。他发现了。

周临山其实不喜欢被人窥探的感觉。

但私生子好像和别人不一样,他做出这种行为时很像小猫。

于是周临山默许了。

周森和好像也在家。

谈青不知道,但玄关处多了双没见过的球鞋。

周家太大,上下三层,光客房就四五间,多个人少个人其实并不容易被发现。

他跟周临山说谢谢,又说晚安,然后一个人拎着书包回卧室了。

刚回房他就倒在大床上,闲来无事点开微信——“梁祯”那一栏有红色的提醒。

下午17:32

梁祯:打球。

晚上19:33

梁祯:[图片]

梁祯:[图片]

……

全是作业。甚至连英语周记也拍了。

梁祯的字龙飞凤舞,弯钩时总会翘得很高。

但是正确率也很高。

谈青摸摸鼻子,在输入框打: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然后全删了。

他又打: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忘了写作业。

然后又全删了。

最后想来想去,发了句:谢谢同桌,你写得好快。

然后心虚着把所有图片都保存了。

很快又到了星期一。

谈青到班上时,梁祯已经坐在位置上了。

他按着各科分类把周末抄好的作业交了上去,然后坐回位置。

周森和还没来,不知道去哪了。

谈青照例带了盒热牛奶,放在梁祯桌上。

梁祯看了眼他,又看了眼牛奶,把牛奶推了回去:“不用。”

谈青也推回去:“你给我抄……借鉴作业,我请你喝牛奶。”

梁祯干脆直接握住他的手腕:“连着送一星期了,够本了。”

“最后一次,”谈青被握住的那只手伸出了根食指,“我都买了。”

梁祯拿过牛奶,塞进他抽屉里:“不行,收着。”

谈青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不喝就不喝吧。

“祯哥,今天没牛奶了?”

朋友嬉皮笑脸地搭上梁祯的肩膀。

他把朋友的手甩开:“嗯。”

朋友又勾上来:“是没送,还是没要啊?”

梁祯偏头看朋友,挑挑眉:“有区别?”

朋友笑得戏谑:“是没要吧——”他“嘶”了一声,摸摸下巴,“祯哥,你不会是因为,我说只有追人的才会天天给人家送牛奶,所以不收吧?”

“……”

“哎,祯哥,走慢点,等我——”

洗漱完临睡前,谈青突发奇想。

他特意把那枚逛街时买的素金戒指带来学校,就为了丢进谈小英的骨灰罐子里。

谈小英戴了一辈子假的,死了总得得个真的吧。

他拉开柜子,愣住了。

放着小瓷罐子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他以为是自己忘记换了地方,把桌子柜子甚至行李箱都翻箱倒柜地找了十几遍。

忙活了一个小时,什么都没有。

谈小英的骨灰罐子比他命还重要,他找得心气不顺,大口呼吸着,眉毛紧缩在一起。

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桌上的镜子映出他苍白一张脸,眼尾有些泛红,像是要哭。

怎么办。把我妈给弄丢了。

他抹了把脸,忽然注意到镜子里周森和的背影。

周森和坐着,不知道在干嘛。

谈青胸口哽着一团气,回头问,语气不善:“我柜子里的瓷罐子呢?”

周森和头也不回:“圆的,上面画着几朵丑花,是吧?”

谈青克制不住站了起来:“还给我。”

周森和偏过个侧脸:“行啊,帮我办个事,我就还你。”

谈青咬牙:“凭什么,你不还给我,我就跟爸说。”

周森和嗤笑一声:“老头才不会管这破事,你想告状就去吧,你去了,我就把罐子砸了。”

“你他妈——”谈青冲过去,一脚踹在他椅子上。

周森和反应快,先一步站了起来,椅子应声倒地。

他站起来比谈青高半个头,视线居高临下,让谈青愈加愤怒。

“罐子在我这,我再说一遍,想要回去,你就得听我的。”

谈青气得浑身发颤,眼圈泛红,他就这样瞪了周森和半分钟,突然埋下了头,紧绷的肩膀也松下了,像是卸下口气。

“……办什么事?”

周森和扬了扬眉。

“其实很简单,只是追个人。”

这要求实在出人意料。

谈青猛地抬头:“……谁?”

周森和打了个响指,笑得不怀好意。

——“梁祯。”

周森和一手拿电话,一手拉开了门把手。

“我进你房间了,底片在哪?”

电话那头很吵,人声鼎沸,混杂着欢呼与电子乐曲的声音。

“在书柜那个黑色箱子里——hey,hit!”

周森和扬眉:“又喝酒?”

“夏季舞会,不喝就亏了,看到箱子没?”

房间里一尘不染,太阳恰好西照,更显窗明几净。手工打制的欧式书柜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相机,有老款的经典徕卡,也有价值不菲的哈苏x2d。甚至还有一些从国外集市里淘到的各种花色的傻瓜相机。

周其澜不常回国,卧房一空就是一年多。他走的时候不忘拿防尘膜包住他的宝贝相机们,平日里也不允许有人去碰这柜子。

如果不是为了替朋友的摄影展救急,急需一些以前拍过的老照片,就连周森和也不能碰他的宝贝们。

“看到了,你把这柜子包得像个木乃伊。”周森和掀开一层层的防尘膜,轻轻开了柜子,把里面最大的黑色箱子抱了出来。

箱子被分成了十几个长方格,贴着不同的标贴,但胶片无一例外都被隔光的包装保护得很好。

“你把‘廊桥遗梦’那一格的底片拿出来,这几天有空就把它们寄过来,地址我发你了。”

周森和把胶片拿了出来,约莫有个七八条的样子。

“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应该快了吧——底片千万不能见光啊,一旦见了光,你让我给你带的那些东西,一个都别想要了。”

“行,出国读个大学怎么还变啰嗦了。”

“私生子怎么样?”

“不怎么样,倒是喜欢装乖。”

周森和拿好底片,收好箱子,站起身往外走。

他经过书桌时无意地瞟了一眼,余光看到一幅照片。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住,又走了回来。

色调复古的胶片被框在一个塑料的花边相框里,和桌上其他木质典雅的相框形成强烈对比。

照片上是周其澜和一个男孩。

周其澜对着镜头伸出只手,嘴唇张开,像是在说什么——应该是照相的人没等他准备好就按了快门。

他身后站着个男孩,歪出上半身,冲镜头比了个耶,笑得很开心。

男孩头发很长,几乎落在颈侧,刘海遮住小半的眼眉,脸又被周其澜挡去一些。但不难看出男孩长得不错。

周森和停下不是因为周其澜跟个男孩这么亲密地照相。

而是因为这个男孩长得有些像便宜弟弟。

可惜胶片相机像素太低,男孩脸又被遮挡着,看不清全貌。

周森和眯着眼看了会儿,决定还是直接问问:“你书桌上那个白色相框的照片……”

电话那边突然响起一阵如雷的掌声。

周其澜冲着手机喊:“什么照片——活动要开始了,我先挂了——”

“嘟——”电话挂了。

周森和无声骂了一句,收起手机,他又盯着照片看了会儿,觉得是自己认错了。

照片上的男孩比谈青更矮更瘦,头发更长,甚至看起来笑得更开心。

也是,周其澜不是在国外就是在家里,怎么会和私生子认识呢。

于是他拿好手里的底片,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大概就是这样。”

谈青摸摸鼻子,露出一种困窘的神情。

他答应周森和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梁祯,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对方。

周森和的要求骇人听闻,他才不会老老实实隐瞒一切。

他就和同桌演一演,骗一骗周森和,这就够了。

“所以你能让我追你吗,同桌。”他看着梁祯,双眼写满了恳求。

梁祯面无表情。

他看似冷静,实际理智已经被炸成一片烟花。

“追”——什么“追”?

是追自己喜欢的人那样的“追”吗?

同桌口无遮拦,这样暧昧的话随口就说。

……这样不好。

“我们就假装演一演,我单方面追你,你不理我就行了,”谈青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的动作,“……可以吗?”

梁祯看着他。

其实可以告诉老师的。

如果老师不管的话,甚至还可以趁着周森和不在偷偷去找的。

这一刻梁祯脑子里闪过许多方法,靠谱的、不靠谱的,全都堆积在了一起。

但他一个都没说。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慢慢握紧拳头。

“……可以。”

谈青没追过人。

但是三流高中里诸如此类的事每天都在上演。

送东西,写情书,放学后去台球馆,周末去电影院,抽屉里悄悄放一支挂着小卡片的打折玫瑰。

他照葫芦画瓢,决定先从送东西开始。

校园超市里的热牛奶六元一盒,谈青买的时候习惯性给梁祯捎带了一盒。

他放在同桌课桌上,这才想起来同桌一天前才拒绝过他送的牛奶。

他摸摸鼻子,想要赶在同桌抬头发现之前拿回来,手伸到一半却被同桌抓住。

“我忘记你不要牛奶了,等会换个别的给你。”

说罢他就要去拿,牛奶却被梁祯先一步拿走。

“牛奶挺好的。”梁祯插好吸管,喝了一口。

谈青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又觉得同桌人还挺好的,不爱喝牛奶也配合他。

他悄悄侧过个头,后桌的周森和右手支着下巴,神情戏谑,正看着他。

这模样实在欠揍。谈青兀自磨了磨后牙根。

始作俑者就坐在后面。天天等着监工。

谈青把周森和幻想成火柴人,在脑袋里一顿海扁。

追人进行得如火如荼。

谈青每天变着法买零食,饼干薯片巧克力,再找一个周森和也在的时候,当着他面把零食送出去。

而零食则被“十分配合”的梁祯照单全收,随即两人再在课间休息时将之分食而尽。

梁祯吃得不多,像是对零食不怎么感冒。

谈青琢磨了一下,既然零食最后大部分都进了自己肚子里,干脆都买自己喜欢吃的。

估摸着送东西这步差不多了,他决定进行下一步——“写情书”。

他特意在学校书店里找了张款式特殊的信封,可谓称得上是“一看就知道是情书”——白底粉纹,桃子香气,包装里还送了配套的爱心封口贴。

谈青写好了之后,趁着大课间梁祯出去接水,放在了他桌上,随即咳嗽两声,故意引起正趴桌睡觉的周森和注意。

目的达到,他高调退场,走了。

走到门外时梁祯恰巧回来,他朝梁祯勾勾手。

端着水杯的梁祯满头雾水,凑了过去。

谈青眯眼笑,一言不发,朝他比了个“ok”,随即胸有成竹地走了。

梁祯目送他的背影,挑挑眉。

做了什么坏事?

答案在他回到座位时被揭晓。

那封贴着爱心封口贴的信静静躺在桌上,引人瞩目。朋友按耐不住想凑过来,被他推开。

周森和觉也不睡了,撑着下巴,难掩好奇。

梁祯坐在位置上,拿起那封情书,莫名有些紧张。

他故意侧过大半个身子,用身体挡去周森和投来的窥探。

撕开封口贴,他拿出夹在其中的信纸,慢慢展开,掌心不知为何冒了层薄汗。

他看清内容,险些气笑。

同桌的字一如既往的幼稚,不难看,但看不出是个高三学生的字。

纸上只有两行字。

第一行是——“此处省略情书五百字。”

第二行是——“同桌你明天早餐想不想吃叉烧包?”

朋友坐在位置上,撑着桌子,大半个身体都越过桌面,眼睛发亮:“祯哥,是什么!”

梁祯把信纸折起来,偏过头,正好撞上周森和的目光。

他移开视线,看着朋友,晃了晃手里的纸,像是故意说给谁听。

“情书。”

胡思乱想的后果就是数学课发呆被老师点了起来。

老师拍拍显示屏,问谈青选什么。

他心一横决定蒙个答案,结果同桌悄悄在桌下提醒他,温热的食指顺着手掌画了半个圈。他心下了然,说选c。

老师抬手,示意坐下,算是放过他。

这些小动作都被周森和看在眼里,他转转笔,移开了视线。

谈青决定最后再妥协一次。

周森和要他追得人尽皆知,那他就追。

他把可能出现的隐患和问题都给梁祯说了一遍,说到末尾时自己都泄了气,抠抠校服裤缝线,垂头丧气着来了句“要不算了吧”。

梁祯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拿了颗他买的彩虹糖,含进嘴里:“追吧,无所谓。”

谈青愣了会,还想说,却被同桌拿糖堵住了嘴。

“中午吃牛肉面。”梁祯说完就侧过头去写题了,不再理他。

你不跟你朋友一起吃吗?

橘子味的果糖被咬碎。谈青舔舔牙床,最后还是没问。

梁祯是校篮球队的。

篮球队每周四放学后会在球场举行一个队内的小比赛。这周也不例外。

他们分成两队,前两场打了个一比一平,最后一场快结束时梁祯中了个三分球,险胜。

教练跟他们聊天调侃,抬表一看发现时候不早,摆摆手让他们散了。

十几个少年勾肩搭背,打完球后浑身是汗,一股股的热气向外散。有人提议去“老地方”降降温,获得一致认可。

梁祯临走前被教练喊住。教练拍拍他肩,特意把声音放低,像是不想其他人听到。

“我跟主任说了市里比赛的事,她没说什么,应该是成了。”

梁祯沉默了会:“孙教,她同不同意我都会去的。”

教练叹了口气:“你跟主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梁祯甩开了手,少年面无表情,神色冷硬:“我先走了。”

梁祯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地方”其实是体育馆后面一块隐蔽的地方。

学校聘请的园丁浇完草木喜欢把水管暂时丢在这里。被球队的人发现后,这水管就有了第二个作用——降温。

水压开到最小,汩汩而出的冷水喷到身上,立马可以浇灭一身的热气。

梁祯脱掉湿透的上衣,赤裸的身体像一把开刃的刀剑,连背脊都透着种不折的力度。

勾在栏杆上的一件件球服叠在一起,像未经缝合的一面长旗,深蓝的底色拼接在一起,夏风吹过时纷飞的衣角像卷曲的海浪。

有人拍梁祯的肩,朝外指。

梁祯抬头去看,同桌站在人堆外,穿着全套夏季校服,扣子系到最顶端,清瘦素白,眉眼漂亮得像朵观赏花。

嬉闹声戛然而止,气氛安静得奇怪,队友们往边上站,露出正中间的梁祯。

谈青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速战速决一般,快步走到他面前,从兜里摸出张电影票,递了过去。

“梁祯,我请你看电影,周六下午两点半。”

他做这种事属实没经验,说话干巴巴,请求的话一说出口变得好像命令。

梁祯还是面无表情,但是看着有点愣。他手上还沾着水,在裤子上随意抹了两下才去接那张票。

他看似镇定地“嗯”了一声,谈青如蒙大赦,甚至忘记挥手说拜拜就逃走了。

梁祯低头看着手里的票,水蓝色的边线,黑色楷体,清晰地标明着电影的名字——《疯狂动物城》。

队友们推搡着挤过来,他把电影票对折塞进口袋里。有人起哄有人吹口哨,梁祯作势要踢,人群才嘻嘻哈哈散去。

梁祯站在原地,嘴角弧度压也压不住。

同桌。谁家约会是看动画片啊。

“周六在哪见面?”

梁祯挑出炒菜里长截的葱,语气漫不经心,好像只是随意提起一般。

谈青正埋头吃面,闻言愣了一下,咬断面条,抬头看去。

“……”

真要去吗?

他想说,但没说。他一直把“请看电影”当作糊弄周森和的手段,但梁祯显然当真了。

同桌和他对视一眼后就移开了视线,继续挑碗里的葱段,却稀里糊涂地把土豆丝一起夹了出去,似乎心不在焉。

谈青舔了舔沾着油光的唇。

“学校门口。”他说。

梁祯“嗯”了一声,低头吃饭,将葱段混着吃了进去也全然不知,嚼了几下才后知后觉皱起眉,囫囵咽了下去。

同桌今天呆呆的。谈青戳了戳碗里的牛肉。

好像机器人出故障了一样。

星期五放学,谈青没有回家。

他跟司机打电话说自己要在学校补课,司机领了回复就把车开走了。

周宅没有人在意他回不回家,所以他也没必要和谁报备。

电影院离学校很近,他可以在学校待一晚,次日直接在校门口等梁祯。轻松又方便。

而且,一个人在学校挺好的。至少他不用像在周宅时一样,时时紧绷着,不停地察言观色。

谈青没想到周森和也没回去。

彼时他正穿着睡衣坐在书桌前玩手机,周森和突然推门而入,二人视线一瞬碰撞,又错开了。

谈青别开脸,权当周森和是团空气,手机里的格斗游戏声音很大,能听见主角出拳时喊出的“哼哈”声。

周森和脱掉外套,随手扔在椅背上,直接躺在了床上。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着,一句话也没说。

谈青是被一阵低喘声吵醒的。

他醒来时迷迷糊糊,拿起手机一看,刚过凌晨两点半。

低喘声来自对床。谈青偏头去看,一团模糊的黑影匍匐在床边,急促沉重的呼吸里隐含着痛苦。那黑影摸索着,随即将摸索到的手机打开,屏幕微弱的白光在黑暗中尤其明显,明显到足以让谈青看清周森和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孔。

“……周森和?”谈青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随即掀开被子走了过去。

周森和没有回答,只是稳住发颤的手拨了个急救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头是个清脆的女声:“喂,您好?”

周森和吐了口长气,正准备说话时,虚握在掌心里的手机被另一只手拿了过去。

他诧异着抬头看去,便宜弟弟拿走了电话,清晰地说明了地址,语气平静。

谈青挂断电话后就站在那里,捏着手机,低头看着趴在床沿上的周森和。

周森和看不清他的眼神,太黑了,而且腹里剧烈的绞痛也让他两眼发花。

隐隐约约间周森和好像听见了句“做坏事要遭报应”,但他已无法确定了,那一阵阵的疼痛让他什么也无法思考。

他只知道,最后谈青跟着上了救护车。

谈青坐在医院走廊上,试图挥去鼻息间缠绕着的消毒水味。

他给周明扬打电话,关机。他又给周临山打电话,没人接。

护士带着他补号缴费,排队时护士跟他搭话,说病人只是急性肠胃炎,小病,叫他别担心。

谈青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并不担心周森和。

他跟着来只有一个目的——让周森和欠他一个人情。

半夜他坐在病床边,周森和闭着眼时看起来没那么讨厌了,顺眼很多。

病房里安静得过分,只能听见输液瓶里透明液体滴下的声音。

谈青趴在床沿边上,眼珠描摹着塑料输液管里葡萄糖流过的线路。

葡萄糖滴完,他按铃,几分钟后有护士推门而入,开了新药,收走了空瓶。

谈青很少来医院。他就来过三次,有一次还是陪阿香来的。

阿香来打胎。妇产科那一层楼人很多,他站在阿香旁边,挽着她的手,身上的校服还没来得及换下,不可避免地收获了许多异样的目光。

阿香一紧张话就很多,靠着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说那黄毛男的不知道买的什么三无牌子的套,她吃着药还能中标。

谈青挽她手挽得很紧,跟着开玩笑缓和气氛,捂耳朵说自己还是未成年,听不了这些。

阿香一路笑嘻嘻的,从手术室出来之后却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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