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李铃风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角落那人,心里闪过十多种应对的方法话术,却在看清他脸的瞬间怔住。
太像了。
眼睛、眉毛、嘴唇。
甚至是看人时那种轻飘飘的眼神。
他恍惚间甚至忘了今夕是何年、自己又身处何地。
时间仿佛回到几年前晚霞绚丽的傍晚,他们漫步在后海街道上。
“还是老地方,上二环?”
男人跟他打商量似地开口。
那人从鼻腔哼出一道气音,稍纵即逝。
如若不是李铃风神经敏感,过分留意他的举动,这声讥讽般的轻笑旁人断然听不出来。
“免了,可不比李少胆大,上赛道玩吧。”
他话说的轻描淡写,看似有商量余地,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在场的其他几个都是人精,知道在外什么叫谨言慎行,也知道这李四平日里的荒唐德行。说白了,这人就是他老子的一颗雷,往上一查一个准,却又碍于他老子的面不得不对他委曲求全。
这会听见易岸的话都纷纷搭腔起来。
“我朋友在五环那边投资过一个赛道,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们清场。”
“对对,再多些人喊过来一起热闹热闹。”
“这敢情好,小四爷觉得呢?”
李怀谷嘁了声,像觉得没意思,一脚踹在那学生肩上,支着下巴看他,吊儿郎当地开口。
“行,那你来做我的木桩。”
李铃风垂下脑袋,思绪已经清明。
耳边似乎响起学生低声的抽泣,地面铺就着一层厚重的羊毛毯,跪在上面并不会冷,可他莫名感觉心寒,像一片雪花钻进心脏,融化后的凉意旋踵即逝,只留下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水渍。
近来京城升温不少,晚上出门不穿羽绒服也不会觉得冷,傍晚下起了雨,雨势不大,却延绵下了两小时,清雨擢尘,夜色里浮动着枯枝尘土味。
李铃风伸手打开了车窗,静静看向窗外。
那群人报给他们一个地址,让他们打车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是那个学生,脸上巴掌印明显,红白交错着蜿蜒下几道泪痕,说话声音很小。
“刚才谢谢你,我叫许共青。”
李铃风没应声,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刚刚难得一次的出言相助也没换来什么好结果,反而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于是这会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总之心情挺差劲的。
许共青并不介意他的沉默,偷瞥了一眼前面开车的司机,发现司机完全不关注他们,才敢嗫嚅开口:“请问你知道他们说的木桩是什么意思吗?”
李铃风单手撑头,修长整洁的手指揉摁着太阳穴。
大概知道吧。
以前听会所里资历老的说过一些,再加上他们提到的赛车场,于是不难猜出他们想玩什么。
收回窗外的目光,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你站在原地不能动,刚刚那个男人开车从一公里外冲向你,车身熄火之后,哪对搭档之间的距离最小,哪对胜出。”
闻言许共青脸色一白,伸手抓着车门,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铃风不着痕迹地扫他一眼,“劝你不要做傻事,他们有一千种办法找到你。”
赛车场地已经被提前清空,李铃风他们赶到的时候李怀谷兴致很高,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正和旁人说话,许共青过去沉默地跟在他后边。
李铃风扫了眼易岸位置,他一个站得很独,身上几乎没什么气场,也不参与他们的讲话,话题抛到他身上了就一笑置之,懒得搭理应付。
雨还下着,只剩些细丝,落在皮肤表面有些凉,李铃风面无表情地擦掉那些水渍,眼底心思沉沉。之前在forest里觉得他们像,现在重新审视打量,才发现他们大不一样。
抛去身份地位不谈,李缺像冰,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易岸就像这场雨,润物无声,没什么存在感,但却让人无法忽视它的作用。
这样想着,李铃风闭了闭眼睛,识趣地跟在易岸身后,不作他想。
场上除了刚刚包厢那七个,还多出来几个人,身边都带着女伴或男伴,只不过身份和李铃风许共青不一样,那些人不是公关,都是些抱着攀高枝的想法的草鸡,视线略过李铃风他们时总是有些鄙夷的。
殊不知在那群人眼里,他们之间并无二致。
“哟儿,小四爷今个换口味了,不是号称京城第一直吗?”
迎面走来一个男人,别人都叫他姚公子,皮囊很好,称句风流倜傥不为过,看见李怀谷身后跟着的人调笑道。
李怀谷也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男人又脏又臭的谁爱上谁傻逼,我抓他过来当木桩而已。”
一句话几乎把在场的富家子弟都阴阳了遍。
易岸站就像个旁观者一般站在边缘,扫视了圈众人的表情,扯了下唇角。
比起那些歪歪绕绕,他果然还是更喜欢李怀谷的不屑遮掩。
李怀谷和姚今六年前因为一点事结过梁子,这事鲜为人知,毕竟两人的交际圈并不重合。但好巧不巧,今天组局的是从南方过来没几年的富商,也不知道在李怀谷这条线上搭进去多少钱和人情,就是运气差了点,今晚过后,李四这条线怕是要断了。
姚今没和李怀谷呛声,只是笑眯眯地道:“那就赛场上分胜负,小四爷。”
李铃风期间一直低着头,安静跟在易岸身上,乖巧得过分,直到耳边落下一句轻飘飘的问句。
“不害怕么。”
易岸音色很好,虽总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调儿,但富有磁性,也凉得透彻,让人印象深刻。
李铃风谨记自己的角色,低垂下的睫毛长而密,扑棱眨了几下,“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我没有选择,只能相信先生。”
易岸眼底掠过一丝兴味,虽然眼前的男人妆容浮夸,但他莫名觉得那双眼睛当是好看的,于是他笑了下,堪称温柔道:“想赢就别动。”
整个赛道场地很广,全长24公里,路面最窄12最宽20米,不过这次他们用不着这么长的地,只需要丈量一公里出来,他们这些木桩就在终点等着。
第一个上场的是对男女,男的拎得很清,不论他技术好坏,这种局里只有陪太子玩的份儿,输赢是次要,怎么哄着那位开心才是重点。
所以他开得不徐不疾,最终在离女人还有十几米的距离停下。
后面又上了几组,大部分都是开着玩的,也有开得凶的,譬如姚今,全程一踩到底,将他那位男伴撞到在地,倒是没出血,打了120急救将人拉走了,也不知道最后结果怎么样。
易岸是紧接着他们之后上场的,李铃风本以为自己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紧张,可真等站上赛道中间的那一瞬,他才发现自己出奇得平静。
晚间的风很大,雨丝被风吹的偏移,有些溶化进他脸上的粉底里,他看不见易岸的车,只能听见轮胎碾过地面的嗡嗡噪音。
几个弯道后,车灯光迎面扫来,声音由远至近,车速没有任何减慢的意思。
李铃风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
视觉关闭,听觉触觉便放大了几倍,跑车轰鸣声越来越近,脸上的雨丝密密麻麻溶在一起,他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
这次的妆应该被雨淋花了。
面前撞来一道风墙,风墙坚韧无比,却在靠近白色终点线的瞬间轰塌。
轮胎声消失,空气里多了丝汽车机油味,油腻的,像朽木。
李铃风睁眼,面前的红色超跑离他只有不到半米距离。
周遭短暂的沉默后有人率先鼓掌。
“牛逼。”
“我操。”
李铃风就那样呆楞在原地,维持着一个动作,像座立体雕塑,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种茫然的无措。
后知后觉,他才发现心跳得厉害,规律的节奏有如擂鼓,可隔着车窗和易岸遥遥对视时,他眼里任何没有情绪波动。
最后上场的是李怀谷许共青。
李怀谷开得很凶,估计被易岸的成绩刺激到了,甚至全程没有缓速,反而越来越快,对着终点的疾速驶去。
许共青站在终点那根白线上,腿在发抖,整个人表情要哭不哭的,恐惧几乎溢满全身,最终在距离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他控制不住撒腿往旁边跑了。
这一举动就相当于这组成绩作废,直接认输。
李怀谷气势汹汹地从车上出来,一脚踹在许共青身上,恶狠狠地开口:“找死!”
他那力道直接将许共青踹翻在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又不解气地继续拳打脚踢,像是泄愤一般,招招到肉。
其他人怕事情闹大纷纷跑过去打圆场,倒也不是怕人死了,只是开会期间,天子脚下,再怎么放肆也该收敛些,万一人死了太子没事又把他们牵扯进去,那可真是冤大发了。
于是都附和着让李怀谷别生气,木桩不懂事就换个再来一次。
李铃风看着他们动作,又瞥了眼易岸表情。
他是笑着的,但那双眼睛里情绪很淡,就如同成年人看小孩过家家一样,充斥着对生命的藐视和漠然。他很敏锐,可能一早就察觉到了李铃风的视线,却没有第一时间揭穿,而是过了会儿,很绅士地以一种礼貌的眼神望向李铃风,声调随意。
“你似乎很注意我,这是第三次了。”
那瞬间李铃风好像看见了头披着人皮的野兽,本该是青脸獠牙的异端,却偏偏收敛一身反骨,伪装游荡在青天白日里。
于是莫名的,从后尾脊柱骨生上来一股寒意,遍布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垂下视线。
“对不起先生,请别生气,是我没规矩。”
易岸笑了笑,似乎没把这事放在心里,目光落至他垂下的那节莹白颈项,语调漫不经心。
“怎么会,今晚你让我拔得头筹,高兴还不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