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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说实话,林云间并不因此感激苏明澈,他只觉得苏明澈活该,甚至想到苏明澈偷偷给自己下蛊,就气得发笑:“怎么,苏大庄主是把我当药人呢吧?又是血契的虫子,又是寒星,快把我这老骨头钻成蜂窝了。”

“奴该死。”苏明澈翻来覆去,还是自己三年前就听烂了的那些话:“请您别为奴置气,奴认罚。”

“既然知道该死,你怎么还不去死。”林云间越说越来气,想喝口茶水顺一顺,又懊恼地意识到,自己惯用的茶杯被随手钉到这个杀千刀的畜生身上了。

他叹息一声,低头去矮柜里翻找新茶杯,奈何他向来丢三落四,半天没翻着,倒是被苏明澈悄悄膝行到了自己脚边,默默放了个小茶杯在桌上。

“……哪来的?”林云间嘴角抽了抽:“不过这不是重点,我说你随身带个破茶杯干嘛?”

“奴料想主人见了奴会动气。”苏明澈如是答道:“您生气时便爱摔东西,最常见的是茶杯,其次是花瓶,您若是不解气,再碎一个花瓶也好,奴让十一背了新花瓶过来。”

不提还好,提起这个花瓶,十一心里是真的有话要说——可惜不能说。

他只能在心里暗自腹诽:他知道自己的命不值钱,但从没想过会比一个花瓶还不值钱,退一万步讲,他能接受自己不如花瓶值钱,但看到他眼中天一样的主人,在机关阵前舍命也要护住那个破花瓶的时候,他真觉得自己世界观崩塌了。

现在他想到这个花瓶,身上的伤就像裂开了一样疼,但此刻他刚听见太多不该听的,完全并非自愿地得知了主人身上的惊天秘闻,他头脑还正常,断不敢在此刻发什么声,只跪着往角落缩,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然而他越想躲,林云间的视线便越往他身上黏,最后干脆直接对他笑道:“这个十一,我倒也觉得有点眼熟。”

十一觉得自己不仅是伤口裂开了,他的人生也要裂开了,他忍不住想流泪,但他不敢流,只能支支吾吾地答道:“您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

林云间一正色,苏明澈的眼刀便又甩了过来,两个传说级别人物的死亡凝视,让十一整张脸都要拉成一个苦瓜,却还只能勉强地扯着嘴角赔笑:“是……奴曾在暗卫营待过,跟……”

说到一半,十一有些为难地瞧了瞧苏明澈,发觉对方只驯服地低着头,不再看自己,便终于鼓起勇气来:“跟……明澈哥……本来是一届,那届奴的代号是二十三,因为学艺不精,留了一年,次年开始排在十一,没得机会伺候您,却或许也露过几次脸。”

“喔。”林云间点点头,看着苏明澈黑下来的脸,不觉有些好笑:“不过你可小心些,我看你家庄主不喜欢你叫他名字。”

林云间一句话说闷了两个人,他却仍觉得不够,偏要抬脚点点苏明澈的膝盖,追问道:“我说的是也不是?苏庄主?”

“是。”苏明澈不敢让林云间久等,立刻坦诚地应下来:“奴的名字是您赏赐的,理应由您一个人来叫。”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已经落在了苏明澈脸上。

江湖上说起阴狠,苏云轩和苏明澈总是不相上下,即便他现在是“林云间”,脾气变了一些,总的来说却也还是那样。

他生性慵懒,轻易不爱出手,出手就不是小打小闹,即便现在只剩薄薄一点真力撑着身体,他也还是用了所剩无几的内劲,直将人扇得身子都向一旁栽去。

不过到底是苏明澈,不仅稳住了将倒的身形,就连手里捧着的茶壶也一点没洒,还不忘悄悄瞥着林云间的掌心,开口相劝:“您不便动用内劲,请……”

林云间没耐心等苏明澈说完,直接开口打断:“滚滚滚,我是打不动你了,你自觉点滚出去。”

说完,林云间总觉得不对劲,后知后觉地瞪向苏明澈:“你捧着我的茶壶做什么?我告诉你,这茶壶只值两文钱,你甭想拿它威胁我。”

“奴不敢,只是看您的茶水凉了,暂且给您温一下。”

林云间只觉得自己眼皮突突地跳,气极反而又笑了出来:“苏明澈,你脑袋被驴踢了?我看这寒星也没能奈何得了你,你劝我别用内力,自己倒有闲心用内力温茶。”

苏明澈默然地低了低头,声音里难得带了情绪,竟好像有些委屈:“奴也可不用内力,去火边温一下也好,只是……”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的字句几不可闻,但林云间还是听了出来,不由得冷笑:“怕你一走开,我就跑掉?”

苏明澈说的没错,林云间生气的时候,确实喜欢碎各种东西。

只见他一抬手,震碎了苏明澈捧在手里的茶壶,刚热好的茶水纷纷落在苏明澈掌心,烫出一片浅红,沉在底部的茶渣随着碎陶片,无一遗落地被压进了苏明澈的掌心,转眼之间,那白净的手心已经血痕遍布,连左手中指的指甲缝也被嵌进了一块不规则的碎片。

“十七,你在自以为是些什么?”苏明澈脸色惨白,唯独刚才被扇过的左脸红肿着,他垂头听主人一字一句地打破他的幻想,只觉得心中比身上更疼百倍:“你以为我这三年在躲你?你真以为自己算个东西?”

“我甚至懒得恨你。”林云间把玩着手边的新茶杯,毫不在意地说道:“我这三年里四处云游,不过是因着自己时日无多,想多看些人间风景。至于易容——我过去确实树敌颇多,换张脸,换个名声活法,再正常不过,我没有躲你,没有记恨你,更没有舍不得你,你今日不出现,我几乎要忘记你这个人,十七,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如今天风谷是我的地盘,你赶紧滚出去最好,但你若非要赖在这儿,我也无所谓,只当你是只苍蝇,我虽有些洁癖,却还不至于为只苍蝇搬了家。”

“是。”三年未见,苏明澈仍是这样,应下他的所有说法,还能迅速帮他把这些漏洞百出的话填补起来,随后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您说的是,只是奴出来的时候疏忽了,没有带新的茶壶,能否让奴用茶杯替您泡些新茶来?”

苏明澈自己要犯贱,林云间自然不会阻拦,他从不委屈自己,当即叫苏明澈拿了茶杯去给他沏茶,自己则把苏明澈的包裹顺手搜刮了一遍,又如愿搜出一千两银票,心满意足地塞进了自己口袋。

这屋子里大部分东西是林云间自己做的,茶壶底跟炉子口刚好一样大,他也懒得再放个网,每次都是直接扔壶上去烧水,他那破屋里也只有两个壶,一个沏茶用,现在已经变成碎片扎在了苏明澈手心,另一个煎药,林云间不爱吃苦的,断不能混着用。

至于那茶杯,小小一个,没有搁置的铁网,根本放不上炉子。

十一心知这是林云间在刁难苏明澈,正准备去寻几根树枝,帮自己的主子搭个简易的网,却惊愕地看见,苏明澈早默默捧了那个小茶杯,连带着那双已经伤痕累累的手,一同伸在了炉子上。

炉子里的火苗距离炉口有一段距离,倒不至于像炮烙似的将皮肤瞬间灼焦,但真这么等那杯水烧热,恐怕两只手也要烘透了。

再看林云间——在十一的印象里,上任庄主生得俊朗英阔,结实挺拔,看上去几乎完全不需要他们这些暗卫保护。

如今若不是听了苏明澈的话,任谁也不会把林云间与过去的庄主联系起来。

除去毫无破绽的易容之外,那身躯消瘦如同风中芦苇,宽大的衣服松垮地搭在单薄的身子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飘摇,越发显得他像个漫无目的的游魂。

那魂儿缓缓在苏明澈身边踱了一圈,全无阻止此举的意思,还嫌东嫌西地往人身上踢,挑着些似有若无的毛病:“苏庄主几年没跪过人了?丑成这个样子?”

“回主人,五年前的四月十二日,您免了奴在您面前跪侍。”苏明澈一板一眼地答了,虽然知道自己的跪姿其实没什么毛病,但还是略微调整了一下,挺直了脊背,不仅将更多重量压向膝盖,还显得胸膛的弧度更好看了一些。

林云间果然朝他胸口瞥了眼,却终究没像从前那样,习惯性地伸手摸上一把,反而背着手,反问道:“哦,你当时听了吗?”

“没有。”苏明澈如实回答:“奴在您面前理应跪着。”

林云间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忍不住想起从前的趣事:“因为你生得比我高?”

苏明澈总是不肯回答这个问题,但林云间知道事实就是如此。

“那好,苏大庄主喜欢,就继续保持吧。”林云间留下这么一句,就吹着口哨回到屋内,摆弄起柜子里存放的药草。

十一见状,小心翼翼地凑到林云间身旁,努力做着心理建设,想为苏明澈求个情。

“免开尊口。”林云间猜到了十一的心思,抢先一步开口阻止:“你主子是个头等刁钻的玩意,你看他这样,不过是存心跟我卖惨,真到了不行的时候,他自然有数,不可能真把自个儿爪子烤成猪蹄。”

这一句,便将十一堵了回去。

其实苏明澈有多爱护身子,十一清楚得很。

早年在暗卫营里,苏明澈身上就落了许多伤,手心更是布满习武磨出的茧,师父曾拿这个夸过苏明澈,说真正优秀的暗卫就该这样。

但被夸的苏明澈并不得意,反而费尽心思想将那些痕迹祛除。

苏明澈是噬主夺权,此事江湖上人尽皆知,在云明山庄更不是秘密,人们都道是苏明澈不肯久居人下,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甚至十一斗胆猜测,苏明澈之所以这样紧着养护身体,也是为了讨林云间欢心。

想到这里,十一有些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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