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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伤

 

营里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些。

到地方后,我们先被例行公事地搜了身。搜查的士兵倒也好说话,一直说着“见谅”。问到我时,孟尧光说我是他弟弟,跟着他来帮忙。他们也没有为难我,把我一起放进去了。

带我们进去的士兵半点不啰嗦,径直带着我们去见伤患,路上也没半句闲话。

我们一到地方就开始忙活起来。受伤的人数比我们来前估计的要多的多,不难想象出这场战事的惨烈。但那些受伤的士兵都不喊不叫,安静地等着救治,一声哀嚎也听不见。

我给孟尧光打下手。有一个士兵腿上被砍了一道大创口,深可见骨,因为处理不及时,伤口处的肉已经腐烂了。

孟尧光给他把腐肉割了下来,由我给他涂草药。我看他嘴里死死咬着粗布,额头上暴起青筋,冷汗直流,就劝他说:“实在疼的话,你可以喊出来,也许会好受些。”

他闻言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但勉强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还有一个士兵,下颌骨被打碎了,没法吃东西,同伴们想方设法给他找流食,但他还是已经瘦成了干柴,快要没有人形。他至多不超过二十五,却已经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的手也断了一只,手腕处留下一个整齐的切口。我给他缠绷带时,他突然抽搐起来,浑浊的双眼蓄满了泪水。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攥住了我的袖子,艰难地动着碎掉的下巴,好像要说话。

我以为他是想要什么东西,凑近去听。他竭力吐出含混不清的字眼:“我女儿……才两岁……”

我有些怔住了。

他一阵抽搐,眼睛似乎看着我,但又没看我。他的眼泪自干瘪深陷的脸颊流下,渐渐流干。攥着我的手也渐渐松开,最后不动了。

他是活活饿死的。

原来这就是“死”吗?

我在话本里读到过,“人死如灯灭”,从活人到死人,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但我不过是个狐狸精,关于人间的记忆只有短短几个月,所知的只有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无法切身感受,心里倒是没有多大的触动。

哪怕是此刻亲眼见证了一场死亡,我也只是有些觉得他可怜。周围人沉默着把他的尸体抬走后,我又开始治疗下一个。

中午我们没回去,吃了自己带的馒头,把多的分给了士兵。孟尧光说听闻他们没有向县里要粮,吃的都是自己的干粮。

孟尧光知道我挑嘴,把咸菜都给了我。我就着咸菜啃馒头,听见孟尧光问:“怎么样,你还能接受吗?”

他这问题来得毫无铺垫,有些莫名其妙,我不解道:“接受什么?”

他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死在你面前。”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也还好啦。虽然觉得他们是挺可怜的,但打仗总是会死人的吧?我们至少还能治好一些人,这就够了。”

孟尧光愣了一瞬,目光移至远方,笑了笑:“也是,毕竟你……”

毕竟我什么,他却没继续说。

吃完饭,我们继续忙活。

约莫到了申时,贺平楚来了。

他掀开帘子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诸位,对不住,我来迟了。”

这声音好特别,声线清晰,音色优越,带着些磁性。我的耳朵本就敏感,这声音落在我耳朵里更是被放大。要不是我的狐狸耳朵已经收起来了,它肯定会抖。

我循声望去,见他大步走来,身下盔甲已经卸下,只穿着常服,愈发显得身形修长。

帐中帮忙的士兵纷纷起身行礼,躺着的伤员也拱手致意。孟尧光也拉着我站了起来。

贺平楚摆手示意我们免礼,道:“方才在帐中处理事务,此时方得空闲。”他向一人问道:“伤员情况如何?”

那人低声道:“重伤身亡者……约莫三分有一。”

一时帐内寂静无声。贺平楚默然片刻,道:“战死者尸首已尽数寻回,我已命人一一对照军籍,将他们马革裹尸还葬归乡,营中重伤身死者也是如此。待到回朝时,我定上表功勋,安置其家人,以告慰英魂。诸位随我征战,饱受劳苦,战功来之不易,朝廷若有赏赐,当与诸位共享。”

将战死的尸首一一寻回,还要一一送还归乡,这要花多少功夫?如此有诚意,连战功与之相比都显得逊色了些。何况战死归乡是无上殊荣,死者必定得以被乡人赞颂,想必其家人此后在乡里都能受到优待。

这番话实实在在地安慰了士兵们,帐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多谢将军”。

贺平楚又转向帐内的郎中,视线掠过我,落在孟尧光身上,朝他作了一揖:“久闻孟大夫大名。能得先生相助,贺某感激涕零。烦请先生劳累这几日,事后必有重赏。”

孟尧光连忙回礼,道:“不敢当,此乃分内之事。将军为国出征,击退贼寇,保一方安宁,某只尽微薄之力,实在惭愧。能得将军垂青已是万幸,不敢言辛劳。”

两人客气了几句,贺平楚又一一谢过其他郎中,把我也算进去了。

他最后对士兵们道:“近日我们便在此处扎营,诸位只需安心养伤,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我当全力满足。”

慰问完伤员,他还要去操练其他士兵,没待很久就走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偷偷问孟尧光:“你说贺平楚今天说的那番话,是真情实意,还是逢场作戏?”

孟尧光说:“无论出于何种心态,把这话说出来、把事情做出来,已属难得。人心幽微,你只需看他做的事,不必深究他的心。”

他说起大道理总是头头是道,我总是有些听不懂,但我也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只可惜我脑袋空空,平日里也总是爱看些话本,孟尧光给我找来的四书五经被我放在床头,已经落了灰。

也罢也罢,我也不太在意。我只是一只狐狸呀,懂那么多人事干嘛?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嘛。只要能分清谁对我好,谁对我坏,人类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又与我何干?

连着几天去伤兵营,我渐渐和他们都熟悉起来了。

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先前伤了腿、咬着粗布不吭声的那位。他的伤口恢复得挺快,几天之后已经没那么吓人了,虽然留疤不可避免,但总归是不会变成瘸子。

他说他叫鱼渊,“池鱼思故渊”的鱼渊。我说我叫言攸,言语的言,“熠熠枝上露,攸攸竹杪风”的攸。这诗是我从书上看到的,见里面有我的名字,就顺口背了下来,这时派上了用场。

鱼渊很年轻,明年才满二十。他性格很好,很喜欢笑,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找他聊天。有时他一个朋友也会来看他,我见过两次,年龄看着比鱼渊大不了多少,却总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眉头总是皱着,沉默寡言。

鱼渊说这是他老乡,叫做杜子忠,比他早两年从军,平日里很照顾他。杜子忠只受了轻伤,很快就痊愈了,所以每天都要操练,和鱼渊这些伤员不住在一起。

我随口问:“仗不是打完了吗?怎么还要去操练。”

鱼渊解释说:“操练是不能松懈的,一天不练就会退步,要趁着没受伤多练练。”

我突然想到贺平楚,就问:“那你们将军呢?他也天天练武吗?”

鱼渊点头:“我们将军每天都练的。”说起贺平楚,他简直崇拜得不得了,眼睛里都要放光:“我们将军特别厉害,他教过我们武艺,给我们演示过。他挥刀时身姿矫健,射箭能百步穿杨,我要是能练成他那样,死也无憾了。”

他这么一形容,惹得我也好奇了,想亲眼见识一下那场面,便问:“那我能不能也看看你们将军练武?”

鱼渊有些为难:“啊……我们将军练武时,不喜有人打扰的。”

我眼珠一转,说:“那我偷偷看,总行了吧?快说,你们将军在哪里练武?”

鱼渊还是一脸为难:“可是……”

我急得去捂他的嘴:“没有可是!谁叫你把他说得那么厉害,我要亲眼看看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放心,我一定躲起来不让他发现,行不行?”

鱼渊被我捂着嘴,不知为何好像有点脸红。我腾出一只手摇晃他的肩膀,问:“行不行?你点头我就松手。”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了。我松开了他,他咳了两声,微微侧着头不敢看我,说:“……应当是在西边竹林背后的空地上。”

我一拍他肩膀,说:“多谢!等我看完回来给你形容一下!”

没等他回答,我就窜了出去,直奔西边竹林。

绕过一个个帐篷,我看到了那片竹林。走在竹中小径里,还未靠近前方荒地,我就听到了一阵破风声。

我放轻了脚步,躲在竹子后,探出头去看。

贺平楚在练剑。

重剑在他的手中仿佛轻如鸿毛,翻转如流水。他随招式移动身形,长剑或刺出或横劈,动作快如闪电。我突然想起书里说的“舞若游龙”,似乎在此刻有了具体的映像。

他出剑的速度极快,也极有力,破风声不绝于耳。长剑带动气流,附近的风好像都汇集在那剑尖。

剑尖所指之处,一时间竹叶如雨落下。

他就在雨中挥剑,把那竹叶当作活靶子,将它们切割成碎片。竹叶太多,他的动作愈发快,我还没看清他上一个劈砍的动作,下一秒他竟是直接在半空中翻转起来,身姿轻盈如飞燕。

我的眼睛逐渐睁大,感到不可思议,看直了眼。

那些竹叶被尽数斩于剑下,却一片也没碰到他。又一片叶子恰好从我头顶飘落至眼前,贺平楚正背对着我,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转身、出剑,直直地向我冲过来。

原来他早就发现我了,我心想。

我的心脏不知为何,开始狂跳起来。

他一剑刺穿了那竹叶。

风声不知何时止息了。

竹叶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被击穿,他的剑锋正指我眉心,不偏不倚。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风。

我愣在原地。那片竹叶被撕裂成两瓣,缓缓飘落在地。

片刻后,他才收剑入鞘,道:“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见被戳穿,只好从竹子背后走了出来,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练剑。”

他略微一挑眉:“看我练剑?”

我“嗯嗯”两声,面上强装镇定,心里有点发怵,怕他训我。想着这时候夸一夸准没错,便腆着脸说:“你好厉害。”

他大概没碰上过我这么莽撞的,眉头挑得更高了,打量着我,一时无话。半晌才问:“那现在看完了?”

我点点头:“嗯嗯!”接着抢答道:“那我先回去了。将军回见!”

说完,我转身就跑,跑出了四脚着地的速度。快跑出竹林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贺平楚重新拔出了剑,正拎在手里随意地挽着剑花,对我的出现和离开浑不在意。

可我却在想,在方才那么近的距离,我看清了他的眉眼,一双极清晰的眉眼。双眸盛着堪称温柔的褐色,偏偏眼尾又骤然收窄,近乎锋利,叫人禁不住心想,这真是好生矛盾的一双眼。

我回了鱼渊那,他见到我就问:“你看到了吗?”

我点头,在他身边坐下,说:“你们将军是挺厉害的。”

鱼渊笑起来:“我没说错吧!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我看他一眼:“你好像特别特别崇拜你们将军啊。他对你们很好吗?”

鱼渊说:“当然了。贺将军是最好的将军。杜大哥曾在别的将军手下当过兵,他也说贺将军是他遇到过的对将士最好的。”

我想起屠城的事,差点要脱口而出去问他,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他从军没几年,想来那件事发生时他还没入伍,不一定知晓。况且看他对他们家将军极度盛赞的样子,怕是问起来也会极力维护,不一定真。

于是便附和着他说:“好好好,你们将军是天下第一好。”把他逗得哈哈直笑。

士兵们的伤都在恢复,孟尧光渐渐不用去军营去得那么勤了,去的话也不用花太久。镇上的居民生病的也需要治疗。

自从他们在这里扎营,我就找到了一个新去处,有时在家里帮着孟尧光,有时就跑到军营去和士兵们聊天。到日暮时回家,吃孟尧光做好的饭,在外面玩一会回去,然后听孟尧光给我念几页书,累了就洗洗睡。

守卫渐渐都认识了我,我去他们也不会拦着。我有时会带些糖葫芦豆腐脑之类的过去分给大家,总是把山楂最大的那一串留给鱼渊,因为他和我关系最好。

一天我照常打着哈欠听孟尧光念完书,洗漱完后就去睡觉了。

我特别困,几乎是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睡梦里隐约闻到一阵馥郁的桂花香。

奇怪,这附近有桂花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但过了片刻,我又觉得不对,这花香里,怎么好像还掺和着一股血腥味?

我还能没清醒过来,突然又听到有人在敲窗棱。

房间在二楼,墙体上没有任何可以攀登的东西,是谁在敲?

我猛地坐起身。却见绿纱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夜风正呼呼地灌进来。窗外悬浮着一张惨白的女子人脸,血泪正从眼眶中流出。

我着实被这场景吓了一跳,加上夜风呜咽着吹拂,沁着丝丝寒意,顿觉手脚冰凉。在人间待久了,我差点忘了自己不是人,张口就要喊救命,好在硬生生憋住了。

那窗外悬空的女子目光悲戚地注视着我,缓缓动了动唇。

她说,能不能帮帮我?

我缓了缓神,终于清醒了些。

这女子是妖,这点显然无疑。方才过于浓郁的桂花香已经淡去许多,但仔细闻也能闻到。那么她是桂花妖。

通常来说,妖精在化形时都会把自己的妖气藏好,法力愈高,愈不易被察觉,甚至有些还能骗过法力高深的道士。但这位突然造访的桂花妖显然不处在寻常状态——她周身萦绕着的妖气实在太过醒目,我怀疑就连孟尧光都能用肉眼看出来。

这异常显然来源于她糟糕的状态。没了桂花香的掩盖,方才的血腥味便变得极有存在感。加上她苍白的脸色和向我求救的举动,想必是受了重伤。

我下床打开窗户,把她让了进来。

她露出全部身形,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还要凄惨。她眉目清秀,面容温婉,但此刻却脸色苍白,满是血泪,嘴唇发青,发丝凌乱。身上的淡黄衣裙,本该是十分素雅的,此刻却染上了污泥,有些布料皱成一团,且半数都被浸染成了猩红色,血腥味便来自于此。

她一进屋,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求大人相助!”

我见她准备弯下膝盖时就连忙伸手去拦,却没有拦住。眼见她朝我行了个大礼,我十分头疼,想把她扶起来:“别跪着呀,快起来!”

我拉扯了半天,她才终于起来。我拉过扶手椅子让她坐下,查看了她的伤口,见已全部愈合,并无大碍,只是衣裳上残留了血迹。外伤已经自愈,但她状态却如此糟糕,怕是深受内伤,一时半刻我也无法医治,又见她急着求援,于是说:“你先别急,先说说,你这是怎么了?”

说罢才发现她已经提前施法将这房间封闭起来,外人不闻声响,不见内容,难怪敢直接悬浮在半空,不怕起夜的人撞见吓破胆,闹出人命官司来。

我安抚她片刻,她倒也没有我担心的那样哭得稀里哗啦,很快压抑了情绪,将事情原委道来,还算是有条有理。

我猜的不错,她确实是一个桂花精,名叫姜延,来自临县。

世人常常把妖精混为一谈,不作区分,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将他们归在一处,统称为妖。就连我们这些真正的妖和精都习惯了,也跟着这么叫。比如眼前这位,我就既可以叫她桂花精,也可以叫她桂花妖。

但若真要追根溯源,照最开始的叫法,动物得神智所化者为妖,草木得神智所化者为精。草木要想成精,相比动物成妖是要难上许多的,因为动物本就有灵智,但草木无知无觉无感,但是要修炼出那一抹神魂都是难上加难。

想要成精,不仅要几百上千年如一日地修炼,还得能有机缘巧合,否则只凭一股脑地修炼,也不成大器。说白了,要看造化。常常是两种情况,一是一出生就长在一处福地,享天地之精华。二是碰上了哪个散仙,闲来无事拿仙露仙酒浇花草。

但姜延的身世,却颇为复杂,连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她自言一百年前曾是一名寻常女子,那时的她就叫姜延。

姜延的家乡在江南。水乡的姑娘都操着吴侬软语,说话细声细气,常常结伴去采莲蓬。

姜延也不例外。她在水边长大,从小熟知水性,是姑娘中游泳的好手。每到莲蓬成熟的季节,她就和女伴们泛舟湖中,在长到人高的荷叶里嬉戏打闹。

她生在寻常家庭,但父母健在,且只有她一个女儿,对她无限宠爱。她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了十几年,出落地愈发水灵。年方二八时,开始有媒人来说亲了。

但媒人来了一个又一个,她却在闺中闭门谢客,一律不答应。母亲便悄悄问女儿,我们姑娘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姜延羞红了脸,一头埋进被褥里,责怪母亲乱说话。

但和她关系好的女伴们都知道,姜延喜欢唱歌,许多曲子都会唱,常常一边划着竹篙一边唱,歌声婉转悠扬,大家都喜欢听。但每当湖边站了一个少年,痴痴地望着她的方向,被她发现时,她就背过身躲起来,模样有些气恼,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唱了。

姜延的母亲打听来了这件事,立刻去打听那位少年。原来少年是山那头村中的人,一日路过这里迷了路,恰巧遇见了坐在屋前剥菱角的姜延,便向她问路。

姜延给他指了路,见他风尘仆仆,面容疲惫,还给他倒了一碗茶。

哪曾想这碗茶一直慰贴到了少年心里。少年回去之后便对巧笑倩兮的姑娘念念不忘,常常翻过山跑来看她。

母亲便去问姜延,你觉得这少年怎么样?姜延正刺绣,闻言针头一颤,在手上刺出了血点。她把手放进嘴里含住,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说,也就那样。

父亲母亲见她的样子,心里大致有了定论。又打听到少年虽家境不甚好,但为人善良,乐于助人,乡里人都称赞。更重要的是,公婆也是好相与的人家。于是便放下心来,对女儿说,父母不求你嫁个达官显贵,去攀高枝,只求你觅得良缘,幸福安康。你若是喜欢上了谁,不必藏着掖着,若是对方为人好,也愿意真心待你,只管大胆说出来。

一番话说得姜延热泪盈眶。一年之后,她便和少年成了亲。

成婚当日,双亲坐在高堂上都红了眼眶。父亲对少年说,我把女儿嫁给你,你若是敢辜负她,我扛着锄头都要翻山去揍你。

一番话惹得堂上众人都大笑起来,少年也确实做到了承诺。

成婚之后二人举案齐眉,婚后多年也依旧甜蜜。男耕女织,虽不富裕但也吃穿不愁。公婆也都是热心肠,十分关心年轻媳妇。

唯一的遗憾是几年过去仍是无所出,所幸家人虽觉遗憾,但也看得开。毕竟即使没有孩子,他们也一样过得很幸福。

可成婚不过四载,男人被征兵队招走了。

临行那天,姜延没有哭。她拿出给男人缝好的新衣裳,嘱咐他天冷多穿。给他做了最后一顿饭,拥抱过后目送他远去,看他一步三回头。

后来她收到男人托人寄来的信,和公婆一起兴奋地拆开。男人没读过很多书,字迹有些幼稚,但字里行间全是情谊,姜延看着看着就热泪盈眶。在信的末尾,他说年尾就回来。

全家人都喜出望外,每天都数着日子过。可到了年尾,他们守着一大桌凉掉的饭菜,没能等到人。

他们以为男人死了,姜延在屋里哭得死去活来。行尸走肉般过了两日,才终于收到一封新的信,男人没有死,还活着,只是受了伤,没法回来了。

姜延终于笑了。活着就好。她继续等。

一等就是好多年。

期间信件往来断断续续,常常因路途遥远而散佚,甚至有时一年半载音讯全无。到后来,她已经不再提催他回来的事。

急景凋年,她送走了公婆,又送走了父母,丧事全是一人操办。送走青丝,送走笑容,她数着被霜雪染白的长发,听邻居劝她说,他死啦,别再等啦。

她还要等。日夜站在门槛上远盼,日夜等。

一直等到门槛被踩得凹陷,等到了他的衣冠和一纸通告被送回来,死讯一锤定音。

一口心头血吐出,飞溅在门前和他一起种下的桂树上。

待到姜延再睁眼,她惊觉自己没上那奈何桥饮那孟婆汤,竟是附在了一朵桂花上。想来是那一口心头精血落溅上了桂花,竟就这样将她的魂魄附在了其上。

尽管觉得匪夷所思,但她倒也接受了,开始学着去做精怪。也受过风寒,也挨过冻雨,但她未曾有一日偷懒懈怠,日日勤加修炼。悠悠百年逝去,她已然能化形了。

双腿落地后,她便立刻临水照形。脸还是那张脸,只是已经恢复了二八少女的模样,恰似她与他初见。

百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姜延举目无措,茫然四顾,心中还念着逝去的亲人爱人,便想到去地府看看生死簿。地府的大人倒也好说话,找给她看了前世故人如今投胎何处。她一一记下,先去找了父母和公婆,见他们这一世都已各自成家,儿女成群幸福美满,便未去打扰。

而后她又去寻她夫君的转世。这一世,她的夫君名唤赵晋,投胎在富贵人家,含着金汤匙出身,备受宠爱。但他却并不骄蛮跋扈,而是知书达理,文质彬彬,生得又仪表堂堂,是城中一众年轻女子梦寐以求的郎君。

但要寻过去时,姜延又犹豫了。

百年过去,对方已不再是那个青涩的穷小子,早已不记得她,更何况姜延还阴差阳错成了妖,两人身份天差地别。他会认她吗?抑或是找个道士来收了她?

她尝试放手,但前尘往事历历在目,重新为人,只想和他将前世的遗憾弥补。更兼之赵晋至今未娶,似乎也并无中意之人,此时前去还不晚。她最后煎熬了几日,才终于鼓足了勇气,趁夜色潜入他房中,将前尘往事一并道来。

常人听了这么一段疯话落在自己身上,多半觉得荒谬不堪。但这位赵晋也算个奇人,见屋中突现一女子,丝毫不惊,心平气和听姜延将故事讲完,也立即就消化、接受了。

姜延喜出望外,没料到这么顺利。两人很快就坠入爱河,姜延也了了再续前缘的夙愿。

尽管赵晋和百年前的少年性格迥异,但姜延却觉得自己总能在他身上看到那人的影子。在她心里,他们就是同一个人,而这一世他们不再会遭遇离乱,可以长相厮守。

她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她:“那么是那位赵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和你在一起后又把你抛弃了?”

姜延拼命摇头:“并非如此!他待我极好,怎会将我抛弃?”

我问道:“那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姜延想到这里,眼泪又汹涌而出:“这都是因为一个多管闲事的道士!他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突然就站在赵宅大门前,高喊‘此处有妖’。名门正派的道士,向来都是讲规矩的很,只收为非作歹为祸人间的妖,对好妖不会多加干涉,可这道士却不守规矩!我百年来本本分分,从未杀过生,只想和我的夫君白头偕老,他却喊打喊杀要来抓我,将我伤成这副模样……”

原来是道士所为。我想了想,便问:“那这道士说赵宅中有妖,你便被发现了?”

姜延点头道:“那道士高喊之后,惊动了赵家人。赵郎此前一直将我藏在院中,私下在城中为我安排良家身份,商议等时机成熟就与我成亲。本来下月他就要带我去见他家人,将我明媒正娶,偏偏这道士要来横插一脚,一嗓子喊得赵府全家在府里抓妖。我慌忙藏匿于桂树上,那道士却一路搜进了赵郎的院子,信誓旦旦说妖就在此处,一张符咒烧得我现形,当下就被他拿住了。”

我问:“那位……赵郎呢?”

“那道士来抓我时,赵郎不在家中。许是有人将家中变故告知了他,他急忙回家,此时我已被擒住,还被打成了重伤。那道士当场就要了结我,是赵郎将我护在身后,不让那道士杀我。但我的身份已经被人知晓,赵家人都对我憎怖至极,喊打喊杀,赵郎只得将我送出府,含泪与我告别,叫我再去觅个好人家。我修行百年才修来再续前缘的福分,却竟被那道士毁了!我心有不甘,可法力又不及,才前来求大人相助,多有叨扰,还望大人海涵!”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和赵公子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便问:“你是如何知晓我在此处的?”

姜延道:“一日出门时,于市朝听见两只喜鹊交谈,说大人您在绵上县安家,这才知晓。”

两只喜鹊……我觉得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痛。喜鹊一族向来喜欢打听些小道消息,又是有名的大嘴巴,说话也不甚好听。照姜延的意思,翻译成喜鹊的原话多半会是“听说了吗?最近绵上镇来了个狐狸精,住在人类家里!”

另外,照他们这么乱说,岂不是附近精怪都知道我在这儿了?臭喜鹊,尽会给人添麻烦!

不过眼下这不重要,要紧的是姜延的事。虽然我法力也不算很高,但姜延求到了我这里,这个忙我不能不帮。

我问:“那道士现在何处?”

姜延恨恨道:“那假道士将我赶出府中,在赵府上下布置了结界,阻挡我进入。我在大门外徘徊,见假道士和赵郎都未曾出现,想来必是赵家人阻拦赵郎来寻我,又对那假道士感恩戴德,留他在家中吃睡。身着道袍,懂些术法,仗着有点本事就欺压好妖,借此蹭吃蹭喝,他也敢自称道士!”

姜延说到这里,情绪又激动起来,显然是对那道士恨之入骨。

我心里不知那道士的底细,不知若是打起来能不能打过,便说:“姜姑娘,不若这般,我随你一道前去会会那道士。先以理服人,将你与赵公子的故事原委道来,如果他只是对你有误会,还算个明事理的,兴许能让他网开一面。若是他顽固不灵,的的确确有辱道门风范,那我便和他打一架,打得他哭爹喊娘,叫他不敢再多管闲事,如何?”

至于能不能打过……见了那道士再说。

姜姑娘喜形于色,连连点头,说:“那我们现在便动身吧?”

我拦住她:“别急。还有两件事。”

我让她坐在椅子上,绕至她身后,双手结印,以灵力灌输。她的内伤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也伤及了肺腑。好在我灵力还算充沛,将她经脉接好倒也没费什么功夫。

她连声道谢,我说:“应该的。还有最后一件事。”

姜延不解地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毕竟是住在人类家里嘛,出远门的话,还是要提前和他说一声的。天也快亮了,让我想想,要编个什么理由糊弄他。”

姜延“啊”了一声,神情有些羡慕:“大人能与人类交好,为人类所容,真是好。”

我想她明明是人,却阴差阳错成了妖,还因此遭遇劫难,心里也有些同情。便有意绕开这个话题:“不若我就说在城中待得有些腻味了,想出去玩好了。”这理由比较简单,孟尧光应该也不会怀疑,反正我性子向来如此,爱玩。

姜延也说可行。于是不多时天亮后,我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便下楼去吃早点。孟尧光已经在洗米了,准备煮粥。我凑上去说:“孟大哥,我今天想出去玩玩,可能得晚上才能回来,中午就不到家里吃饭啦。”

孟尧光看了我一眼,说:“我就说你今日怎么起个大早呢,往日都是我扯着嗓门喊才能把你喊醒。敢情是急着出去玩。”

我嘿嘿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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