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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几日后,贺平楚再次出征。

出发前,他特意抽出空闲教会了我骑马。毕竟此行路途遥远,不能坐马车,又不能像之前一样做贺平楚的马。

好在贺平楚给我找来的马性情温驯,也很聪慧,我没有花很大的功夫,只消一个下午就能骑着马溜溜达达了。

出发那天褚炳文一看到我脸就青了,对着贺平楚敢怒不敢言,压着嗓子低吼:“将军!”他伸手一指我,“这什么情况?!”

贺平楚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他是大夫,能帮忙治治病。”

褚炳文像是牙酸,五官都扭曲了一下,又上前了些:“将军,你不是不清楚的人,你也知道,出征时随身带着外人,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就是目中无人大不敬,若是朝中有人要参您一本……”

“无妨。”贺平楚说得轻快,甚至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参我的本子都快堆成山了,还差这几本?”

褚炳文看了他片刻,脸上神情渐渐松下去,又转头看了看我。我缩在一边,一动不敢动。

他看我时神情复杂,但没再说什么,双腿一夹马侧,高喊一声“驾”,长驱到队伍最前头去了。

我们才出京城没多远。贺平楚走在队伍前部,身前跟着十几万人,长长的一条,在官道上如一条巨龙,一眼看不到头。

所有人一头抬脚前行,尘土弥漫着,在阳光下跳动。已经入秋了,草木开始枯黄,有些折了,垂在地上。

贺平楚突然开口:“他一介莽夫,说话直来直去的,你不要在意。”

我回过神,立刻道:“我知道。”毕竟褚炳文没有说错。我先前没有想到这些,这会倒有些揣揣不安,怕真的给贺平楚惹来麻烦。

贺平楚看我一眼,又说:“我说的也是真的,朝廷的事你不用担心。”说着他坐在马上微侧过身,剑柄指了指身后蜿蜒的长龙:“这里面有你的熟人。”

我回头看去,乌泱泱一片人头,哪能看得出谁是谁。倒是看见了离我们身后不远的苏南庄。我们视线交汇,他露出一个纯良的笑容,我也冲他笑了笑。

我回过头,想了想,猜道:“鱼渊?”

贺平楚笑了两声:“这还要猜?你也只和他熟悉些吧。”

我雀跃起来:“他也来啦!我好久没见他了。”

“等到扎营的时候,你可以去找找他。现在不行。”

我点点头。

但因为天气好,地形也平坦,我们足足走了好几日,贺平楚才下令扎营。

我四支八叉地躺在帐中,累得话都不想说了,哪里还有精力去找人,恨不得鱼渊能自动出现在我面前。但即便是那样,我怕是也只能勉强冲他笑笑,话是说不出的。

我闭着眼睛歇了歇,帘子一动,贺平楚走进来,递给我一个水囊:“喝点水。”

我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挣扎着爬起来,接过水囊喝了几口。

贺平楚看着我的狼狈相,说:“趁现在还没走出太远,实在撑不住的话,你就回去吧。等到下次扎营就该是到了北疆地带了,想回去就难了。”

我摇摇头:“歇会就好了。”又小声嘟囔:“我可是个妖,不像人那么脆弱的。”

贺平楚笑出声:“看不出来。”

我一直躺到了夜里,这下黑灯瞎火的,找人就更不容易了。又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去麻烦贺平楚,干脆就先算了。

我责怪自己懒,但又安慰自己,反正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晚点再去找也不迟嘛。

正这么想着,突然帐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言攸!”

这不是鱼渊的声音吗!我从床上坐起身,兴冲冲地跑过去,一掀帘子,便露出了后头那张有些稚嫩的脸。

鱼渊的样子一点没变,眼睛亮亮的,高兴地看着我。我喜不自胜,在他肩上锤了一下:“我还想着去找你呢,你怎么还先找过来啦!”

鱼渊笑起来还是显得有些腼腆,他说:“我白天就看到你啦,但是一直在赶路,不能随便和你打招呼。方才一忙完,我就找你来啦。”

说到这里,他笑容好似淡了些,眼神中流露出我无法分辨的神情,似喜似哀,非喜非哀的:“你现在……住在将军的帐篷里啊。”

我本来还没觉得,听他说出来,倒是脸上一红了。他又问道:“你们后来又遇见了吗?”

我点点头:“你们走之后,我跟着也去京城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

我想了想,要对他解释我是个狐狸精,好像也太麻烦了些,索性一笔带过:“总之,我们现在,”我咳嗽一声,“呃……”

“我知道了,”鱼渊眉眼弯弯,“将军是好人,他会对你好的。”

我嘿嘿一笑。他还是笑着,说:“那你也早点休息吧,我还要去整理整理,就先走了。”

“就要走吗?”我试图挽留他,“还没说上几句话呢。你都没讲讲自己,你前段时间过得好不好。”

“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鱼渊摸摸后脑勺,“就是每天吃饭睡觉,天晴的时候练练武,然后和杜哥喝酒聊天。对了,杜哥也来了。”

“他也来啦?”我为他高兴,“那你们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是啊。”鱼渊看着我,“一路上辛苦,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他胳膊动了动,抬起来一些,却又很快缩回去,只重复了一遍:“照顾好自己。”

我哈哈大笑,上前抱住了他:“想拥抱就直说啊!”

他怔了怔,也哈哈笑了起来。

我用力抱了他,旋即松开,借着微弱的火光拍了拍他沾了灰的前襟:“早点忙完,早点休息!”

他点点头,后退几步,冲我挥挥手:“再见。”

我也冲他挥手:“再见!”

他笑起来,转过身小跑着走了。

我们休息了一天,第三天早上再度启程。

越往北走,吹在脸上的风就越干燥,风里还渐渐夹了沙。气温也低了,尤其是在夜里。好在河流倒是不少,不至于缺水。

我们尽量绕开了城镇,只偶尔会途经一些村庄。路上很少能遇见百姓,一般人看到军队都会闭门不出。

但走到一处时,我明显感受到了这里的不同。先前走过的地方虽也很少见到人,但好歹是有人烟,能看到屋顶升起的炊烟,也能听见犬吠鸡鸣。

但这里却是一片死寂。分明有房屋,却破败,荒凉,周围几里地仿佛无一人居住,连盘旋的飞鸟都不在这里停留。

行进的队伍里也无人吭声,没有人闲谈,一句都没有。只有浩荡的脚步声,愈发衬得这地方寂静如斯。

我们正靠近一座城门,但贺平楚没有下令绕道,似乎准备直接从中穿过。我正想问问他,却先一步瞥见了城墙上高悬的两个字。

襄城。

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一股凉意从我的脊椎骨直窜到天灵盖。

这是……贺平楚曾经屠过的那座城。

城门一推就开,队伍缓缓走了进去。

这里已经是一座空城,城内只有破败的房屋、荒凉的街道,没有人。除了呜咽的风声,什么都听不到。

贺平楚的脸迎着夕阳的余晖,显得有些不真实。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目视前方,好像他正在经过一片杂草重生的单调原野。

我吞了吞口水,也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强迫自己不去看道路两侧坍塌的屋子。

但是走了没多久,道路中央出现了塌了一半的屋子。队伍行进的速度慢下来,那里不再容许四人一同经过,只能一个一个走。

这会让我们耽误一会,但队伍没有骚乱,依旧尽然有序。贺平楚让我先骑马过去,他跟在后面。

就在我过去之后,右侧废弃的房屋中突然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声。我下意识看过去,那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喝:“狗贼,你还敢回来!”

话音未落,破风之声便突如其来。一道黑影从屋内射出,直直地刺向贺平楚。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唯独我看清了,那是一支箭,正笔直地往贺平楚眉心去。我瞪大了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拦:“……小心!”

“啪”一声,是箭被折断的声音。贺平楚在刹那间抽出了腰侧的剑,在那支箭射中他的前一秒将它斩断。

我惊魂甫定,扭头向漆黑的屋内看去。那处的窗户方才被打开了,此刻又被“嘭”一声合上,屋内传来一阵响动。随行的士兵们此刻才反应过来,褚炳文大喝一声:“拿下他!”

士兵们立刻就要冲向那间屋子,贺平楚却抬起手,朗声道:“罢了。”

褚炳文看向他:“将军……”

“许是四年前的幸存者,听声音不过是个少年。”贺平楚摆了摆手,“罢了。”

他对面面相觑的士兵们道:“辛苦你们了,继续赶路吧。”

于是队伍重新归于齐整,继续前行。

我耳朵尖,能听见射箭那人只跑到了屋后,还没有离开。但他似乎暂时不准备再有动作,我便没有出声,只暗暗留意着。

走出一段距离,那少年似乎没有跟上来,我松了口气。

贺平楚这时开口道:“四年前的襄城一事,你可曾听闻?”

我觑着他的神色,老实回答:“听说过一些。”

我心想,这是要对我讲起当年的事情了吗?我觉得他不是如传言般那样残暴嗜血的人,疑心这里面有什么隐情。而方才遇见那少年,他的反应也不像是和这城中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测。

正当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幕时,他却提起一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关的事:“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从宫中出来,我问你京城好不好。”

我点点头:“自是记得。”

他笑了笑:“你说京城繁花似锦。”

我还是点头。

“但你可知,”贺平楚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这盛世下掩盖的全是疮疤,一揭开就会流脓水。”

他回头远眺,我亦跟着张望。夕阳的余晖洒落这一座空城,古旧木屋被铺上一层澄黄的光,本该是极暖的色调,却因这寂寥而显得分外落寞。

“襄城的百姓犯的是什么罪?向北羌族讨粮。在朝廷看来,这就是大不敬。我们的子民要靠别的国家养活,这说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朝廷要粉饰太平,不能承认自己发不起粮。襄城的百姓无辜,但他们要杀鸡儆猴。把人杀光了,没人敢说粮食不够,没人敢抱怨征税太重。他李氏王朝还是地大物博,还是富饶昌盛。”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不过是恰好能让我听见。可这些话的分量却不轻,一字一句落在我耳中,有如千钧重。

他语含讽刺,继续道:“近些年来,边境战事就没有停过,起义更是频繁,只不过没打到京城去,就让他们觉得不足挂齿。十年前朝中还不乏忠烈之士,到现在贬的贬,杀的杀,显贵的全剩下些鼠辈,朝睹烽燧,则苍黄瑟缩;夕闻议和,则歌舞太平,不堪一用。”

他凑近我,又是熟悉的一挑眉:“你猜,这李家天下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我受他的眼睛蛊惑,良久才轻声问:“你想翻了它吗?”

贺平楚一怔,旋即笑起来,重新在马上坐正:“我可没说。”

我看着他的侧脸,一张被光影切割得极好看的脸。而此刻他正笑着,嘴角翘起,眼角微弯,明眸皓齿,英气逼人。

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就像是随便说了什么玩笑话,熊熊的野心被漠然外表包裹着,只在这一刻显山露水。

几日后,我们再度扎营修整。

我照旧躺在床上休息,贺平楚坐在一旁磨剑。

自那日经过襄城后,贺平楚没再说过类似的话,我却时常会翻来覆去地想起。

此刻我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没忍住问:“你之前说,你父亲因为兵败畏罪自戕,因此被满门抄斩……是真的畏罪,还是也和朝廷有关?”

磨剑的声响停滞了下来。

贺平楚低着头,卸下盔甲后长发随意散着,遮住了他半边脸。良久,他把剑插回鞘中,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一直不相信父亲会兵败。”

我握住他的手,仰头看着他。

他缓缓道:“出事之后,我费尽心思找到了父亲的布防图,以及他与属下往来的信。我从信中推测,对面城池久攻不下,父亲决心以退为进,诱敌深入。但还没等到敌军进入事先布防好的山谷,父亲就突然自戕了。”

他低垂着眼,状似平静:“父亲原计划退守二十里地,却不过退了十里,便‘兵败畏罪自戕’。”

我捏了捏他的手,他也轻轻捏了捏我的,犹自回忆着。

“父亲生前待人真诚,为友人两肋插刀,朝中风评向来甚好。事发后却大有见风使舵之人要来乘机参他一本,弹劾他的状子多如雪片,其中大有叫嚣着我父亲贪污受贿、私纳银两之人。圣上命人前去抄家,最后只抄出二十两银子。”

他苦笑一声:“只有二十两。父亲为了筹军费,把俸禄全花了,连桌椅都拿去当。要不是我母亲生前留下的首饰他舍不得拿去用,贺家就真是家徒四壁了。”

他面色平静,却无端落寞,与那日马上笑着的他大相径庭。我不禁想,倘若不是背负着这些深仇大恨,他也定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我心口酸涩,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对他说:“你想推翻这烂了底的天下,就去吧。黎明苍生正在受难,你替他们挣一条生路,他们都会感谢你,追随你。”

贺平楚笑笑说:“我并非有多高尚。几日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一半是出于私仇,不全是为了苍生。”

“事成即是为苍生,”我与他对视,搂他更紧,“你不单是为成全自己。”

他伸手来盖我的眼睛,我把他的手打开。他俯下身在我额头亲了亲,声音压得低,语气含着笑:“你不会是在可怜我吧?”

“是啊,”我摸摸额头,“可怜你孤家寡人这么多年。”

“我倒也不是孤家寡人,”他又在我唇上亲了亲,“我还有个妹妹,但无人知晓。她曾流落在外,与我相认时已是平安坊中一歌女,现为东宫太子妃。”

“太子妃?”我顾不上摸嘴巴,大吃一惊,“那个讨厌的太子的太子妃?”

贺平楚“嗯”了一声,挥手熄灭了灯,也在我身旁躺下,说:“是我的错,我没能护好她。她本该无忧无虑,却也被卷入了这场尔虞我诈的漩涡。”

我闷声问:“你怎么没同我说过?”

“我同你说的还不够多?”黑暗中贺平楚在我脸上捏了一把,“况且这事没人知道,连老褚也不知道。”

“好吧。”我顿时开心了。

我们闭着眼躺了许久,帐外也渐渐静下来,大家都睡了,只剩下几个守夜的士兵在远处守着火堆。

我咳嗽一声,悄悄问:“你睡着了吗?”

贺平楚睁开眼:“没。怎么了?”

我夜视极佳,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却也因此分外不好意思。但想着反正他看不清我,不能分辨我此刻脸有多红,便也大着胆子侧过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有好久没有……咳……就是……之前那个……”

不行,我还是说不出口,捂着脸往另一边滚过去。

贺平楚顿了片刻,好像明白过来,笑得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我看你什么都不懂,色胆倒不小。”

我一头闷在被子里,气急败坏:“动物都会发情!都要交配!你连这也不知道啊!”

贺平楚还是原地躺着不动,声音慢悠悠地从我身后传来:“现在也不是春天啊,都入秋了,这北边到了晚上还怪冷的。”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的脸已经彻底黑下来,“当我没说。”

出师不利,一次惨败的主动要用一生来弥补。我缩在被子里又羞又气,只希望贺平楚明早醒来能忘了这件事,好让我不那么尴尬。

贺平楚却又动了,侧向我这边,拦住我的腰直接把我从被子里捞了出来。我还没得及质问他干什么,他就堵住了我的唇。

一个缠绵的吻结束,我不自觉地软下腰。贺平楚的手探进我的衣摆,在我腰上揉了揉。

我闷哼一声,他立刻伸出手指比在我嘴前,在我耳边低语:“嘘……千万别出声,外头有人呢。”

他语气促狭,但我乖乖点头,带着几分期待。

但真正开始了才发现,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再忍一段时间算了。叫又不敢叫,哭又不敢哭出声,被逼得狠了一口咬在贺平楚肩上,我却又不敢把他咬出血。

饶是如此,到了后头,我也是真的顾不上那么多了。眼泪不停地流,抽泣里夹着呻吟,贺平楚的吻都堵不住。

彻底累得睡过去的前一刻,我只希望守夜的士兵离得足够远,不足以听见这帐内传出的奇怪声响。

————

[注]:出自弘一《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使命论》

“将军,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是羌人布防虚弱之处,我们可从此路包抄……”

我们于今日行进到了战场,与当地的驻兵会和。此刻苏南庄正坐在贺平楚的帐中,拿着地图和他商讨。

我听着无聊,去了帐外,坐在地上撑着脸发呆。太阳很晒,我低着头,打了个喷嚏。

我们在山脚驻扎,此刻所有人都在忙,走来走去,但没有人说话,只有东西拖动或撞到的响声。但算不上压抑,可能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种平静。

没一会贺平楚就出来了。他叫人集合,列队,分队行进。一队跟着褚炳文往左,一队跟着他往左。

我留在这里。临上马前他站在我身前,笼下一层阴影,遮住了炫目的太阳,让我能够抬头。他摸了摸我的眼尾,什么都没说。

我目送他们离开,一开始还能看见最前面贺平楚的背影,到后来就全部被扬起的黄沙遮掩,空气里全是尘土。

我咳嗽了两声,一旁的苏南庄笑了笑,掀起帘子走进帐篷,说:“进来吧。”

我又张望了片刻,最后还是进去了。他们绕过了一座峰,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苏南庄在泡茶,他随身还带着茶叶。但他泡得很随便,不仅是用冷水,还一丢进去就开始喝。

他递给我一杯,我说了谢谢,尝了尝,山泉本来就很凉,放了茶叶以后显得更凉。我放下了杯子。

苏南庄还是看着我笑。他总是看着我笑,但他的笑容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我觉得他是有话要对我说,我就安静地等。我没有等很久,他喝了半杯茶就也把杯子放下了。他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我:“你喜欢贺将军?”

我偷偷撇嘴,回他:“喜欢啊。”

他还是笑,又问:“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多久了?如果从绵上县算起,不到半年光景。但如果从他还是神仙那会算起……我不知道那个能不能算。

于是我含糊说:“挺久了吧。”

“有多久?”苏南庄还在追问。我烦了,想出去透气,他却自顾自说起来:“我和他认识五年了,从他刚刚开始带兵那会我就跟着他,那时候他手下连百人都不到。”他脸上温和的神色没有变,“他很多事只有我知道。你知道他有时候晚上会头痛吗?”

他微笑:“每次他头痛,都是我给他敷冰毛巾,给他按揉穴位。”

我真的觉得很烦,我以前不知道他说话这么烦。我晃着膝盖,眼睛半阖,说:“我不知道。”

我看不见苏南庄的神情,但我猜他现在一定很开心。

他在打量我,我能感受到两束视线在我身上上下扫视。他又开口了:“你和我一样,都喜欢穿白色衣裳。”

我说:“我也穿别的颜色。”

“你的眼睛也和我有点像。”

我说:“不像吧,我的眼睛比你的好看。”

我想出去走走,但我又觉得很累。我不太舒服,但是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舒服,有点没由来的紧张,还有点心慌。我想躺一会,希望苏南庄能快点把话讲完然后回他自己的帐篷。这是我和贺平楚的帐篷。

但他还要没完没了地说话:“你不会以为和他交欢几次就能证明他爱你吧?”

我看向他,他微笑:“男人嘛,可以今天吻这个,明天抱那个。等新鲜劲过去了,浓情蜜意就淡了。”

我说:“你像是从闺怨诗里走出来的。”

他不说话了,笑容也淡了,一双眼睛盯着我。

我决定不管他,自顾自去床上躺下,闭上了眼睛。我还是觉得心慌,有点喘不上气,眼皮也不安稳,一直在跳。

苏南庄又盯着我看了一会,直到我已经感受到睡意时,他才终于起身出去了。我长舒一口气。

我睡得不安稳,做着一团一团的乱梦。我又看见那场雪,一开始是纷纷扬扬的白,后来变成纷纷扬扬的红,像大块大块的血。我看见那些血块落在地上汇聚成了河流,红色的河蜿蜒曲折。

我还看见河边落着白色的尾巴,一条一条去数,一共有九条。我迷迷糊糊地想,我没了九条尾巴,可我现在怎么还剩下一条?我还没想明白,那些白尾就变成了白骨,白骨上生出血肉,变成人形,我看到了鱼渊、杜子衷、褚炳文、贺平楚。他们背对着我,后来转过身,瞳孔是空的,没有眼珠。

我猛地惊醒了。

天黑了。我走出帐篷,坐在地上。这里夜晚的风有些冷,也很大,吹乱了我的鬓发。

苏南庄没再来烦我,我面向着军队走时的方向等着,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帐篷里有干粮,但我不想吃。

我等到了第二天,贺平楚带着人回来了。

营地里的人全部迎上去,我反应不及时,被挤在了后面。贺平楚骑在马上远远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神情让我的心沉了沉。但他好歹是安全回来了。我冲他露出一个笑容,他也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我们这次死了很多人。

羌人有骑兵,他们培育出了新的马种,跑得很快,底盘很稳,他们骑在马上横冲直撞。他们的刀淬了毒,只要被划破一道口子,不消片刻就会身上发软发热,倒在地上任人宰割。

鱼渊也死了。

是杜子衷告诉我的。一开始他在鱼渊旁边,一直盯着他。但后来战局越来越混乱,等他杀完身后偷袭的人,一个转身,就找不到鱼渊了。

打完这一仗后,他在战场走了很久,一具具查看那些尸体。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面朝着黄土倒下的尸体翻过来,遇到相像的,就脱下他们的头盔仔细看。他说他最怕找遍了所有那些还完整的,只剩下那些残缺的。

好在最后他还是找到了。鱼渊死于一道贯穿伤,一击致命,应该没有特别疼。他的尸首也很完整,死后好歹是能留一个全尸。他们每一次上战场都是可能会死的,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能留一个全尸已经很好了。

他把他背回来了,一步一步地走,觉得他好像是太累了,睡着了,走不动路要他背。把他放下时,他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眼睛紧闭着,脸上没有痛苦。

在我印象里,这是杜子衷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但他不像是在说给我听,他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喃喃自语,眼神很空。我的眼神大概也很空,我完完全全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我想去看看他。

但是杜子衷拒绝了,他说,鱼渊不会愿意让我看到他那样的。你记住他说笑的样子就可以了,不要以后想起他只能想起他的尸体。他还说。

“他有没有,有没有留下什么?”我大睁着眼睛,颤抖着问。

杜子衷沉默了很久,说:“没有。”

“他父母早逝,小时候在我们村是吃百家饭的,也没有亲人。后来参了军,他总说他想建功立业,想做个大将军。他还说,如果哪天他死在战场上,他希望自己能死得壮烈一些。”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但他死得很普通。”

“死后什么都没留下。”

我去找贺平楚。

他在帐篷里,坐在油灯旁。他的脸被黑暗裹挟着,显得分外白,白到透明,白到寂寥。我站在帘边看着他,心底又被一根长针刺了一下。

我走过去和他靠在一起,抱住他。我想说我很难受,鱼渊死了,我很难受。

但我没说。我想贺平楚一定也很难受。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他也失去了很多很多并肩作战的下属。于是我只是静静地抱着他,这样也能觉得好受点。

他的左手动了动,好像也想搂住我,但没能抬起来。我抓住他的左手,掀起他的袖子,看见他胳膊上绑了几层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

我抬头看他,他还是脸色惨白,现在我知道这不只是黑暗的缘故。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低声问他:“疼不疼?”

他摇摇头,问:“人死后真的会有下辈子吗?”

我想起符念说的话,说:“万物都有轮回的。”

贺平楚抬起了右手,摸了摸我的脸,问:“那我死了,你会去找我的转世吗?”

我靠着他的肩膀想了很久,久到我几乎忘记要怎么说话,久到油灯都快要烧尽变得黯淡,我才说:“不会。”

他轻笑了一声:“为何?”

我说:“人死如灯灭,就算死后过了奈何桥,再能转世成人,记忆也都洗干净了,你早就不记得我了。再说了,你杀孽这么重,下辈子堕入畜生道也未可知的,不一定还能做人。”

贺平楚的手掌从我的下巴上移,移动过脸颊,绕到后面缓缓摩挲我的耳朵,覆着薄茧我指腹带来让人颤栗的惊人触感。

他声音很低,很沉:“那我要是死了,我就把你一起带走。”

我点头:“好。”

贺平楚不再说话了,他完全沉默下来。但他的手依然在轻轻捏着我的耳垂,一下一下的。过了一会,他捏够了耳垂,又去捏我的脖子。

油灯终于灭了,我们都忘记了给它添油。我凑过去吻贺平楚,他回吻我。

我扯他的衣服,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左手。他躲闪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继续吻我。

我跪在地上,趴在桌子上。他先探入了手指,然后是阴茎。

他一下就进来了,把我填满了。我觉得自己被他整个贯穿了,被钉死在桌上。身后的撞击实在太过猛烈,皮肉拍打的声音充斥着我的耳朵,每一下,我都能感受到他的胯骨狠狠地撞在我臀尖上。

我眼前迷蒙一片,觉得自己要被弄死了,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颠簸,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在身后反复进出的那根粗长滚烫的东西。

我的嘴无意识地张开,发出求饶和呻吟。贺平楚原本右手掐着我的腰,左手环绕在我的身前揉捏着我的乳头,后来那只手伸进了我的嘴里,手指搅弄着我的舌头。好奇怪,我想躲开,但他的手指越进越深,身后阴茎持续进出的时候他的手指也在我嘴里抽插。我的嘴和腿一样合不拢,口水难以抑制地流出来。

我身后也有水声,我上下都在流水,很淫靡。

外面全是人,有人在交谈。但是我渐渐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了,像是被罩在了浓雾里。我不知道外面的人能不能听见我们的声音。没有人进来打扰我们。

我心里好空,只有这样才能被填满。我觉得恐惧,害怕,慌乱,我把它们全部埋起来不去想,这样会好很多。

我释放自己的兽性,肉体和贺平楚紧紧缠在一起,舔他的嘴唇,鼻子,眼睛,脸。我像一只普通的狐狸,舔他的脖子,肩膀,胸口,舔他绷带上渗出的血迹。

我让他进入我,我们不可分割,我感受他的温暖,躲在他怀里。我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说了好多遍。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也说了好多遍。

我又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不说话了,一下下挺腰,进得很深,我小声尖叫,抽泣,在他背上抓出伤口。

最后我们都累了,他的绷带上已经晕开了很大一片血迹。我解开绷带,下面的刀伤狰狞,皮肉外翻。我找出草药给他敷上。

贺平楚看着我笑了,说差点都忘了你是大夫。

我给他敷好药,重新缠上绷带,然后我们肩并肩躺在一起。应该已经很晚了,外面很安静,有虫鸣,有风吹过草的气味。

我握住他的手,想了很久,最后说,你命途很宽的,你可以长命百岁,荣华富贵。

贺平楚笑了,他说好。

我握着他的手睡着了,沉入一片漆黑里。我的感官逐渐被剥离,我的身体很疲惫,我像是躺在一条流动的河上,河水是红色的。河水载着我下沉。

我又做梦了。

我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浑身上下都剧痛。笼子是真的很小,我蜷缩着,栏杆还贴着我的皮肉,我的骨头。我身上的毛被浸红了,干涸的红,有很浓的血腥味。我疲惫地睁开眼睛,头枕在腰间,我身后没有尾巴。

有人蹲在笼子外面看我,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抬不起头,我也看不清东西。

那人笑呵呵的,说:“你被骗了,知道吗?”

我被骗了?我被谁骗了。

他还在说:“他骗了你,非喑骗你。”

我想问问他非喑骗了我什么,但我说不出话,我张了张口,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你别不信啊,非喑其实根本就没死,他是想骗走你的九条尾巴。现在你没有尾巴了,他就不管你了。”

我的头好痛,我浑身都好痛,我发出一声呜咽,前肢勉强动了动,却只碰到了冰冷的栏杆。

那人还没走,他盯着我,视线扫过我身上的每一寸皮毛,他的注视让我疼痛的地方变得更疼痛。他说:“被九尾天狐舍尾相救的人,背上会留下九尾形状的图腾印记,无论在黄泉里洗了多少遍都洗不掉,你不会忘了吧?”

我不记得了,这本来就是秘术,我从来没有认真记过,我从来没想过我会为什么人断掉尾巴,我怎么会记得?

我真的好痛,好痛,连骨头缝都痛。非喑在哪里,他有没有活过来?如果他真的没死,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那人又说:“你没了尾巴,法力尽失,已经是个废物了。我本想剖你妖丹让你形神俱灭,但你若是不信,我不妨留你一命,若你还能活,醒来之后你去找非喑,去看看他背上有没有图腾印记,自然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被从笼子里提出来,被扔到了下界,被扔在了一片原野。风吹日晒,电闪雷鸣,我很痛,很累,偶尔睁开眼睛看一眼,很快又昏过去。

我身旁不知是何处来的鸟衔来一颗种子埋下,渐渐长出一株树苗。树苗长歪了,但没有死,它拼命汲取养分,一直长一直长。数不清几百年过去,它长成了一棵参天巨树,树干苍劲有力,树根龙蟠虬结,到了夏天,就开满槐花。

等到完全清醒时,我重新生出了一条尾巴,丢了所有记忆。

醒来的时候,我床边坐着苏南庄,他撑着脸看我。

我摸了摸身旁,已经没有温度了。我问苏南庄:“我睡了多久?”

他还是看着我,说:“快七天了吧,你发热了,一直不醒。”

我还是很难受,身上也难受,心里也难受,把梦里的难受劲儿全带出来了。我问:“他们又去打仗了吗?”

苏南庄说是。

我头重脚轻地坐起身,谢过了苏南庄。他问我为什么要谢他,我反问:“不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他笑了笑,说:“我只是受人所托,可不是真心要照顾你。”

我下床站起来,往外走。我问他:“他手上的伤好了吗?”

他问我:“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我掀开帘子走出去。

贺平楚,非喑。贺平楚,非喑。我蹲在外面,在黄土上反复写这些字。

身后传来动静,苏南庄跟了出来,我把那些字抹掉。我问他:“他们去了多久?”

他说:“五天。”

我好想见他。我说我要去见他。

“见谁?”苏南庄问,“贺将军?”

贺平楚,或者非喑,无所谓,只要是那个人,只要是我爱的那个人。

我跑起来,向着山的那边跑。苏南庄好像在身后叫我,我跑得更快,他追不上。绕过一座山,我变成狐狸,四条腿一起跑。

太阳在西沉,悬在山头,马上就会顺着山峰的曲线滚下去,我要在天黑前见到那个人。

过了一会,我闻到一阵很浓郁的血腥味,还有尸臭味。我跑过去,有零星一些人在走动,有几匹马在低着头踱步,他们的脚下有大片大片的身体倒在地上,层层叠叠,胳膊枕着大腿,头颅枕着身躯。

站着的人里面没有贺平楚。

我大声喊:“贺平楚!贺平楚!”

有人跟着我一起喊:“贺将军!贺将军!”

我开始哭,我像杜子忠找鱼渊那样,一具具查看那些尸体。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面朝着黄土倒下的尸体翻过来,遇到相像的,就脱下他们的头盔仔细看。唯一不同的是,杜子忠大概没有像我一样哭这么惨。

突然我听见一声很轻的咳嗽,那个梦里梦外的声音响起:“我在这里。”

我循着声音跑过去,腿都软了。贺平楚躺在地上,脸上全是血。我跪下去,抱着他的头嚎啕大哭,我差点以为他又要在我怀里死一次。

贺平楚看着我,想说话,却被呛住了。他又咳嗽了两声,偏头吐出一口血,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命不该绝。”

我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哭。我说,你命途很宽的,真的很宽的。你可以长命百岁,荣华富贵。

这一仗赢得很惨烈。

我们的人宰了羌人的马匹,折断了羌人的弯刀,把羌人赶回了他们的土地。

但我们的人也死伤惨重,人数锐减。就连领帅也受了重伤,回到营地后就昏迷不醒。

我给贺平楚把脉,他的脉搏很微弱。他嘴唇苍白,双眼紧闭,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一动不动。他又和大雪里非喑最后的样子重合了,陷在濒死的脆弱里。

我守了他一天,到了夜里,他开始发烧,呕吐,神志不清。我叫他的名字,他嘴里呢喃着什么,我凑过去,只听到痛苦的喘息。

褚炳文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凑过来看一眼,又不忍地别过头,小心翼翼地问:“将军该不会是……该不会是……”他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营里已经有人染上了疫病。

我端着煮好的草药,想喂给贺平楚,但喂不进去。我喝了一口药,把药含在口中,用舌头撬开他的牙齿渡给他。他呛得咳嗽了一下,咽下去了。

我一回头,看见褚炳文,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说:“你先出去吧,不要也染上了。”

他站着没动,双手不安地握在一起。我又说:“你把剩下的草药煮一下分掉吧,外面还有很多人。”

他看着我:“你……”

我叹了口气,没再管他,又喝了一口药,渡给贺平楚。

身后褚炳文留下一句“那将军就交给你了”,终于走了出去。

到了晚上,贺平楚身上更热了。草药煮的汤已经喝完了,我就带了这么多,附近又都是山,都是沙子,我上哪去找草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病急乱投医,还想咬破手指给他喝我的血。可我又怕他喝了妖的血反而会病得更厉害,不敢贸然。

我只能抱着他,希望这样能让他多出点汗,可能就会好一些。我还不停地和他说话,喊他的名字,贺平楚,贺平楚,你能听见吗?

大约在寅时,他应了我一声,我忙问他:“好些了吗?还有哪里难受?”

他抬起手,我以为他想抱我,他却推了我一把。

“出去。”他的声音很冷。

他半睁着眼,瞳孔涣散,完全对不上焦。他的脸朝着我的方向,但我怀疑他根本就没看见我。

我没有说话,搂住他的腰,用力勒着他。

他又推了我一下,手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像是在我肩上拂过去。我说:“你忘啦?我是妖,我百毒不侵的。”

他不再挣扎了,闭上眼睛沉默地呼吸,每呼出一口气都在颤抖。我说:“你别死,你千万别死,你要快点好起来。”

他牵动了一下嘴角,头微微转了转,呼出的热气打在我下巴上,烫得我也抖了一下。他又把头偏开,被我攥住的手指动了动,呼吸里带着笑意,说:“我不会死的,我死了你岂不是要守寡了?”

我说:“不会守寡。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是死了,就把我也带走。这还是你自己说的。”

他笑意更深:“那我就更不能死了。”

他眼尾绯红,发丝散乱,被疼痛和难受裹挟着,眉头都皱着,却笑得很开怀。他说:“我已经犯了这么多杀孽,要是再搭上你这个不知修炼了几百年的狐狸精,岂不是更加罪无可赦了。到了阴曹地府里,阎王大笔一挥,罚我下辈子去当牛做马。”

我也被他逗笑了。

到了天亮时,他不再发热了。我抱了他一宿,我们身上都出了汗,黏黏腻腻的,更加把我们粘在一起。

我一直和他说话,东拉西扯,说些有的没的,就怕他直接睡过去了。但到后头我就撑不住了,眼皮直打架,开始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胡乱把字句拼凑在一块。

贺平楚听了直笑。他好了很多,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让我枕在他腿上。他说:“我应该没事了,再熬一熬就该好了,你先睡会。”

我见他有了精神,便也放下心来,两眼一闭,立马就见周公去了。

等到我再睁开眼,我还枕在贺平楚腿上。帐中光线已经很昏暗了,隐隐透出日暮的微光,我睡了一整个白天。

我爬起来,贺平楚动动腿,我问他:“是不是把你压麻了?”

他摇摇头:“没感觉。”

他下了床,穿好衣服,对我说:“再睡会吧,我出去一下。”

我知道他有话要对士兵们说。我点点头,说好。

我闭着眼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褚炳文从帐篷里出去之后,我给贺平楚喂了药,然后用湿毛巾给他擦身体。

擦到后背的时候,我想起那个梦,我的手抖了一下。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不是刻意要去看贺平楚的后背的。可我看着他的后背,就是想到那个笼子外的人说的话,那个声音就是在我脑海里响起,挥之不去,我控制不住。

贺平楚的背后没有九尾图案。

但他的后腰处,有一个硕大的“罪”字,是刺上去的,用墨水洇过。我抚摸过那处,那些墨已经长在了他的皮肉里,在里面留下很久了。

贺平楚那时候还在昏迷,他无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躲开我的手。

我给他重新穿好衣服,抱住了他的腰。

我们在这里驻扎了半月有余,羌人终于不敢再进犯。

夜里,贺平楚坐在灯前写信给朝廷,汇报这里的情况。

我问他:“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去了?”

他说:“应该快了。”

我点点头,把手里的馕饼吃完,拍拍手站起来,说:“我出去了。”

贺平楚说:“你小心些,不要又烧着什么了。”

我哈哈笑:“这里连根草都没有!沙子又烧不着!”

我出了帐篷,找了一块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打坐。

我闭着眼睛,左手指尖竖起朝天,再睁开眼时,指尖上出现了一个小火苗。

这是我几天下来努力的成果,我现在已经可以自如地操控这一小片火苗了。

我很高兴。

终有一天,我可以拿回我曾经拥有过的能力,重新变得强大。我的爱人不会再死在我面前,我的火足以保护他。

战事暂时平息,我们在军营里严阵以待,以防羌人再度偷袭。

贺平楚熬了过去,恢复得很快,军营里没有失掉主心骨。疫病也很快平息,士兵们收敛了战友的尸骨,悲恸犹存,把脸上黄沙洗净,隔日又举起刀枪,面容坚毅。凡人的命像草一样脆弱,像草一样顽强。

边防军队也伤亡惨重,我们要留一些人下来,驻守在这里。贺平楚问有谁自愿留下时,杜子忠第一个站出来。

贺平楚看了看他,问:“还有谁?”

许多人都主动向前迈进一步。贺平楚在队伍间走着,一个个审视他们,把一些人推回去。三十岁以下的推回去,家中有老幼的推回去,身体有疾的推回去。

选好人后队伍解散各回其职,我叫住了杜子忠。他回过头,看着我笑了笑,说:“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就在这里陪着小鱼吧。”

我说:“你等我一下。”

我钻到苏南庄的帐篷里,他不在,我乘机偷他的酒。贺平楚下令军中不得饮酒,只有苏南庄带了些青梅子酿。军中战士大多不把这东西当作酒,但此时也只好将就些。

我拿了他的酒壶跑出去,杜子忠还站在原地等我。

我拉着他到僻静处,招呼他坐下。我先喝了一口,然后把酒壶递给他。杜子忠没说什么,也接过去喝了一口。喝完了,他把剩下的洒在地上,说:“给小鱼尝尝。”

我笑起来。杜子忠也笑,说:“他平时喝不惯烈酒,喝这个倒合适,他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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