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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

 

“将军,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是羌人布防虚弱之处,我们可从此路包抄……”

我们于今日行进到了战场,与当地的驻兵会和。此刻苏南庄正坐在贺平楚的帐中,拿着地图和他商讨。

我听着无聊,去了帐外,坐在地上撑着脸发呆。太阳很晒,我低着头,打了个喷嚏。

我们在山脚驻扎,此刻所有人都在忙,走来走去,但没有人说话,只有东西拖动或撞到的响声。但算不上压抑,可能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种平静。

没一会贺平楚就出来了。他叫人集合,列队,分队行进。一队跟着褚炳文往左,一队跟着他往左。

我留在这里。临上马前他站在我身前,笼下一层阴影,遮住了炫目的太阳,让我能够抬头。他摸了摸我的眼尾,什么都没说。

我目送他们离开,一开始还能看见最前面贺平楚的背影,到后来就全部被扬起的黄沙遮掩,空气里全是尘土。

我咳嗽了两声,一旁的苏南庄笑了笑,掀起帘子走进帐篷,说:“进来吧。”

我又张望了片刻,最后还是进去了。他们绕过了一座峰,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苏南庄在泡茶,他随身还带着茶叶。但他泡得很随便,不仅是用冷水,还一丢进去就开始喝。

他递给我一杯,我说了谢谢,尝了尝,山泉本来就很凉,放了茶叶以后显得更凉。我放下了杯子。

苏南庄还是看着我笑。他总是看着我笑,但他的笑容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我觉得他是有话要对我说,我就安静地等。我没有等很久,他喝了半杯茶就也把杯子放下了。他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我:“你喜欢贺将军?”

我偷偷撇嘴,回他:“喜欢啊。”

他还是笑,又问:“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多久了?如果从绵上县算起,不到半年光景。但如果从他还是神仙那会算起……我不知道那个能不能算。

于是我含糊说:“挺久了吧。”

“有多久?”苏南庄还在追问。我烦了,想出去透气,他却自顾自说起来:“我和他认识五年了,从他刚刚开始带兵那会我就跟着他,那时候他手下连百人都不到。”他脸上温和的神色没有变,“他很多事只有我知道。你知道他有时候晚上会头痛吗?”

他微笑:“每次他头痛,都是我给他敷冰毛巾,给他按揉穴位。”

我真的觉得很烦,我以前不知道他说话这么烦。我晃着膝盖,眼睛半阖,说:“我不知道。”

我看不见苏南庄的神情,但我猜他现在一定很开心。

他在打量我,我能感受到两束视线在我身上上下扫视。他又开口了:“你和我一样,都喜欢穿白色衣裳。”

我说:“我也穿别的颜色。”

“你的眼睛也和我有点像。”

我说:“不像吧,我的眼睛比你的好看。”

我想出去走走,但我又觉得很累。我不太舒服,但是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舒服,有点没由来的紧张,还有点心慌。我想躺一会,希望苏南庄能快点把话讲完然后回他自己的帐篷。这是我和贺平楚的帐篷。

但他还要没完没了地说话:“你不会以为和他交欢几次就能证明他爱你吧?”

我看向他,他微笑:“男人嘛,可以今天吻这个,明天抱那个。等新鲜劲过去了,浓情蜜意就淡了。”

我说:“你像是从闺怨诗里走出来的。”

他不说话了,笑容也淡了,一双眼睛盯着我。

我决定不管他,自顾自去床上躺下,闭上了眼睛。我还是觉得心慌,有点喘不上气,眼皮也不安稳,一直在跳。

苏南庄又盯着我看了一会,直到我已经感受到睡意时,他才终于起身出去了。我长舒一口气。

我睡得不安稳,做着一团一团的乱梦。我又看见那场雪,一开始是纷纷扬扬的白,后来变成纷纷扬扬的红,像大块大块的血。我看见那些血块落在地上汇聚成了河流,红色的河蜿蜒曲折。

我还看见河边落着白色的尾巴,一条一条去数,一共有九条。我迷迷糊糊地想,我没了九条尾巴,可我现在怎么还剩下一条?我还没想明白,那些白尾就变成了白骨,白骨上生出血肉,变成人形,我看到了鱼渊、杜子衷、褚炳文、贺平楚。他们背对着我,后来转过身,瞳孔是空的,没有眼珠。

我猛地惊醒了。

天黑了。我走出帐篷,坐在地上。这里夜晚的风有些冷,也很大,吹乱了我的鬓发。

苏南庄没再来烦我,我面向着军队走时的方向等着,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帐篷里有干粮,但我不想吃。

我等到了第二天,贺平楚带着人回来了。

营地里的人全部迎上去,我反应不及时,被挤在了后面。贺平楚骑在马上远远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神情让我的心沉了沉。但他好歹是安全回来了。我冲他露出一个笑容,他也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我们这次死了很多人。

羌人有骑兵,他们培育出了新的马种,跑得很快,底盘很稳,他们骑在马上横冲直撞。他们的刀淬了毒,只要被划破一道口子,不消片刻就会身上发软发热,倒在地上任人宰割。

鱼渊也死了。

是杜子衷告诉我的。一开始他在鱼渊旁边,一直盯着他。但后来战局越来越混乱,等他杀完身后偷袭的人,一个转身,就找不到鱼渊了。

打完这一仗后,他在战场走了很久,一具具查看那些尸体。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面朝着黄土倒下的尸体翻过来,遇到相像的,就脱下他们的头盔仔细看。他说他最怕找遍了所有那些还完整的,只剩下那些残缺的。

好在最后他还是找到了。鱼渊死于一道贯穿伤,一击致命,应该没有特别疼。他的尸首也很完整,死后好歹是能留一个全尸。他们每一次上战场都是可能会死的,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能留一个全尸已经很好了。

他把他背回来了,一步一步地走,觉得他好像是太累了,睡着了,走不动路要他背。把他放下时,他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眼睛紧闭着,脸上没有痛苦。

在我印象里,这是杜子衷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但他不像是在说给我听,他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喃喃自语,眼神很空。我的眼神大概也很空,我完完全全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我想去看看他。

但是杜子衷拒绝了,他说,鱼渊不会愿意让我看到他那样的。你记住他说笑的样子就可以了,不要以后想起他只能想起他的尸体。他还说。

“他有没有,有没有留下什么?”我大睁着眼睛,颤抖着问。

杜子衷沉默了很久,说:“没有。”

“他父母早逝,小时候在我们村是吃百家饭的,也没有亲人。后来参了军,他总说他想建功立业,想做个大将军。他还说,如果哪天他死在战场上,他希望自己能死得壮烈一些。”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但他死得很普通。”

“死后什么都没留下。”

我去找贺平楚。

他在帐篷里,坐在油灯旁。他的脸被黑暗裹挟着,显得分外白,白到透明,白到寂寥。我站在帘边看着他,心底又被一根长针刺了一下。

我走过去和他靠在一起,抱住他。我想说我很难受,鱼渊死了,我很难受。

但我没说。我想贺平楚一定也很难受。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他也失去了很多很多并肩作战的下属。于是我只是静静地抱着他,这样也能觉得好受点。

他的左手动了动,好像也想搂住我,但没能抬起来。我抓住他的左手,掀起他的袖子,看见他胳膊上绑了几层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

我抬头看他,他还是脸色惨白,现在我知道这不只是黑暗的缘故。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低声问他:“疼不疼?”

他摇摇头,问:“人死后真的会有下辈子吗?”

我想起符念说的话,说:“万物都有轮回的。”

贺平楚抬起了右手,摸了摸我的脸,问:“那我死了,你会去找我的转世吗?”

我靠着他的肩膀想了很久,久到我几乎忘记要怎么说话,久到油灯都快要烧尽变得黯淡,我才说:“不会。”

他轻笑了一声:“为何?”

我说:“人死如灯灭,就算死后过了奈何桥,再能转世成人,记忆也都洗干净了,你早就不记得我了。再说了,你杀孽这么重,下辈子堕入畜生道也未可知的,不一定还能做人。”

贺平楚的手掌从我的下巴上移,移动过脸颊,绕到后面缓缓摩挲我的耳朵,覆着薄茧我指腹带来让人颤栗的惊人触感。

他声音很低,很沉:“那我要是死了,我就把你一起带走。”

我点头:“好。”

贺平楚不再说话了,他完全沉默下来。但他的手依然在轻轻捏着我的耳垂,一下一下的。过了一会,他捏够了耳垂,又去捏我的脖子。

油灯终于灭了,我们都忘记了给它添油。我凑过去吻贺平楚,他回吻我。

我扯他的衣服,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左手。他躲闪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继续吻我。

我跪在地上,趴在桌子上。他先探入了手指,然后是阴茎。

他一下就进来了,把我填满了。我觉得自己被他整个贯穿了,被钉死在桌上。身后的撞击实在太过猛烈,皮肉拍打的声音充斥着我的耳朵,每一下,我都能感受到他的胯骨狠狠地撞在我臀尖上。

我眼前迷蒙一片,觉得自己要被弄死了,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颠簸,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在身后反复进出的那根粗长滚烫的东西。

我的嘴无意识地张开,发出求饶和呻吟。贺平楚原本右手掐着我的腰,左手环绕在我的身前揉捏着我的乳头,后来那只手伸进了我的嘴里,手指搅弄着我的舌头。好奇怪,我想躲开,但他的手指越进越深,身后阴茎持续进出的时候他的手指也在我嘴里抽插。我的嘴和腿一样合不拢,口水难以抑制地流出来。

我身后也有水声,我上下都在流水,很淫靡。

外面全是人,有人在交谈。但是我渐渐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了,像是被罩在了浓雾里。我不知道外面的人能不能听见我们的声音。没有人进来打扰我们。

我心里好空,只有这样才能被填满。我觉得恐惧,害怕,慌乱,我把它们全部埋起来不去想,这样会好很多。

我释放自己的兽性,肉体和贺平楚紧紧缠在一起,舔他的嘴唇,鼻子,眼睛,脸。我像一只普通的狐狸,舔他的脖子,肩膀,胸口,舔他绷带上渗出的血迹。

我让他进入我,我们不可分割,我感受他的温暖,躲在他怀里。我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说了好多遍。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也说了好多遍。

我又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不说话了,一下下挺腰,进得很深,我小声尖叫,抽泣,在他背上抓出伤口。

最后我们都累了,他的绷带上已经晕开了很大一片血迹。我解开绷带,下面的刀伤狰狞,皮肉外翻。我找出草药给他敷上。

贺平楚看着我笑了,说差点都忘了你是大夫。

我给他敷好药,重新缠上绷带,然后我们肩并肩躺在一起。应该已经很晚了,外面很安静,有虫鸣,有风吹过草的气味。

我握住他的手,想了很久,最后说,你命途很宽的,你可以长命百岁,荣华富贵。

贺平楚笑了,他说好。

我握着他的手睡着了,沉入一片漆黑里。我的感官逐渐被剥离,我的身体很疲惫,我像是躺在一条流动的河上,河水是红色的。河水载着我下沉。

我又做梦了。

我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浑身上下都剧痛。笼子是真的很小,我蜷缩着,栏杆还贴着我的皮肉,我的骨头。我身上的毛被浸红了,干涸的红,有很浓的血腥味。我疲惫地睁开眼睛,头枕在腰间,我身后没有尾巴。

有人蹲在笼子外面看我,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抬不起头,我也看不清东西。

那人笑呵呵的,说:“你被骗了,知道吗?”

我被骗了?我被谁骗了。

他还在说:“他骗了你,非喑骗你。”

我想问问他非喑骗了我什么,但我说不出话,我张了张口,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你别不信啊,非喑其实根本就没死,他是想骗走你的九条尾巴。现在你没有尾巴了,他就不管你了。”

我的头好痛,我浑身都好痛,我发出一声呜咽,前肢勉强动了动,却只碰到了冰冷的栏杆。

那人还没走,他盯着我,视线扫过我身上的每一寸皮毛,他的注视让我疼痛的地方变得更疼痛。他说:“被九尾天狐舍尾相救的人,背上会留下九尾形状的图腾印记,无论在黄泉里洗了多少遍都洗不掉,你不会忘了吧?”

我不记得了,这本来就是秘术,我从来没有认真记过,我从来没想过我会为什么人断掉尾巴,我怎么会记得?

我真的好痛,好痛,连骨头缝都痛。非喑在哪里,他有没有活过来?如果他真的没死,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那人又说:“你没了尾巴,法力尽失,已经是个废物了。我本想剖你妖丹让你形神俱灭,但你若是不信,我不妨留你一命,若你还能活,醒来之后你去找非喑,去看看他背上有没有图腾印记,自然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被从笼子里提出来,被扔到了下界,被扔在了一片原野。风吹日晒,电闪雷鸣,我很痛,很累,偶尔睁开眼睛看一眼,很快又昏过去。

我身旁不知是何处来的鸟衔来一颗种子埋下,渐渐长出一株树苗。树苗长歪了,但没有死,它拼命汲取养分,一直长一直长。数不清几百年过去,它长成了一棵参天巨树,树干苍劲有力,树根龙蟠虬结,到了夏天,就开满槐花。

等到完全清醒时,我重新生出了一条尾巴,丢了所有记忆。

醒来的时候,我床边坐着苏南庄,他撑着脸看我。

我摸了摸身旁,已经没有温度了。我问苏南庄:“我睡了多久?”

他还是看着我,说:“快七天了吧,你发热了,一直不醒。”

我还是很难受,身上也难受,心里也难受,把梦里的难受劲儿全带出来了。我问:“他们又去打仗了吗?”

苏南庄说是。

我头重脚轻地坐起身,谢过了苏南庄。他问我为什么要谢他,我反问:“不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他笑了笑,说:“我只是受人所托,可不是真心要照顾你。”

我下床站起来,往外走。我问他:“他手上的伤好了吗?”

他问我:“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我掀开帘子走出去。

贺平楚,非喑。贺平楚,非喑。我蹲在外面,在黄土上反复写这些字。

身后传来动静,苏南庄跟了出来,我把那些字抹掉。我问他:“他们去了多久?”

他说:“五天。”

我好想见他。我说我要去见他。

“见谁?”苏南庄问,“贺将军?”

贺平楚,或者非喑,无所谓,只要是那个人,只要是我爱的那个人。

我跑起来,向着山的那边跑。苏南庄好像在身后叫我,我跑得更快,他追不上。绕过一座山,我变成狐狸,四条腿一起跑。

太阳在西沉,悬在山头,马上就会顺着山峰的曲线滚下去,我要在天黑前见到那个人。

过了一会,我闻到一阵很浓郁的血腥味,还有尸臭味。我跑过去,有零星一些人在走动,有几匹马在低着头踱步,他们的脚下有大片大片的身体倒在地上,层层叠叠,胳膊枕着大腿,头颅枕着身躯。

站着的人里面没有贺平楚。

我大声喊:“贺平楚!贺平楚!”

有人跟着我一起喊:“贺将军!贺将军!”

我开始哭,我像杜子忠找鱼渊那样,一具具查看那些尸体。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面朝着黄土倒下的尸体翻过来,遇到相像的,就脱下他们的头盔仔细看。唯一不同的是,杜子忠大概没有像我一样哭这么惨。

突然我听见一声很轻的咳嗽,那个梦里梦外的声音响起:“我在这里。”

我循着声音跑过去,腿都软了。贺平楚躺在地上,脸上全是血。我跪下去,抱着他的头嚎啕大哭,我差点以为他又要在我怀里死一次。

贺平楚看着我,想说话,却被呛住了。他又咳嗽了两声,偏头吐出一口血,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命不该绝。”

我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哭。我说,你命途很宽的,真的很宽的。你可以长命百岁,荣华富贵。

这一仗赢得很惨烈。

我们的人宰了羌人的马匹,折断了羌人的弯刀,把羌人赶回了他们的土地。

但我们的人也死伤惨重,人数锐减。就连领帅也受了重伤,回到营地后就昏迷不醒。

我给贺平楚把脉,他的脉搏很微弱。他嘴唇苍白,双眼紧闭,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一动不动。他又和大雪里非喑最后的样子重合了,陷在濒死的脆弱里。

我守了他一天,到了夜里,他开始发烧,呕吐,神志不清。我叫他的名字,他嘴里呢喃着什么,我凑过去,只听到痛苦的喘息。

褚炳文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凑过来看一眼,又不忍地别过头,小心翼翼地问:“将军该不会是……该不会是……”他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营里已经有人染上了疫病。

我端着煮好的草药,想喂给贺平楚,但喂不进去。我喝了一口药,把药含在口中,用舌头撬开他的牙齿渡给他。他呛得咳嗽了一下,咽下去了。

我一回头,看见褚炳文,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说:“你先出去吧,不要也染上了。”

他站着没动,双手不安地握在一起。我又说:“你把剩下的草药煮一下分掉吧,外面还有很多人。”

他看着我:“你……”

我叹了口气,没再管他,又喝了一口药,渡给贺平楚。

身后褚炳文留下一句“那将军就交给你了”,终于走了出去。

到了晚上,贺平楚身上更热了。草药煮的汤已经喝完了,我就带了这么多,附近又都是山,都是沙子,我上哪去找草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病急乱投医,还想咬破手指给他喝我的血。可我又怕他喝了妖的血反而会病得更厉害,不敢贸然。

我只能抱着他,希望这样能让他多出点汗,可能就会好一些。我还不停地和他说话,喊他的名字,贺平楚,贺平楚,你能听见吗?

大约在寅时,他应了我一声,我忙问他:“好些了吗?还有哪里难受?”

他抬起手,我以为他想抱我,他却推了我一把。

“出去。”他的声音很冷。

他半睁着眼,瞳孔涣散,完全对不上焦。他的脸朝着我的方向,但我怀疑他根本就没看见我。

我没有说话,搂住他的腰,用力勒着他。

他又推了我一下,手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像是在我肩上拂过去。我说:“你忘啦?我是妖,我百毒不侵的。”

他不再挣扎了,闭上眼睛沉默地呼吸,每呼出一口气都在颤抖。我说:“你别死,你千万别死,你要快点好起来。”

他牵动了一下嘴角,头微微转了转,呼出的热气打在我下巴上,烫得我也抖了一下。他又把头偏开,被我攥住的手指动了动,呼吸里带着笑意,说:“我不会死的,我死了你岂不是要守寡了?”

我说:“不会守寡。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是死了,就把我也带走。这还是你自己说的。”

他笑意更深:“那我就更不能死了。”

他眼尾绯红,发丝散乱,被疼痛和难受裹挟着,眉头都皱着,却笑得很开怀。他说:“我已经犯了这么多杀孽,要是再搭上你这个不知修炼了几百年的狐狸精,岂不是更加罪无可赦了。到了阴曹地府里,阎王大笔一挥,罚我下辈子去当牛做马。”

我也被他逗笑了。

到了天亮时,他不再发热了。我抱了他一宿,我们身上都出了汗,黏黏腻腻的,更加把我们粘在一起。

我一直和他说话,东拉西扯,说些有的没的,就怕他直接睡过去了。但到后头我就撑不住了,眼皮直打架,开始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胡乱把字句拼凑在一块。

贺平楚听了直笑。他好了很多,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让我枕在他腿上。他说:“我应该没事了,再熬一熬就该好了,你先睡会。”

我见他有了精神,便也放下心来,两眼一闭,立马就见周公去了。

等到我再睁开眼,我还枕在贺平楚腿上。帐中光线已经很昏暗了,隐隐透出日暮的微光,我睡了一整个白天。

我爬起来,贺平楚动动腿,我问他:“是不是把你压麻了?”

他摇摇头:“没感觉。”

他下了床,穿好衣服,对我说:“再睡会吧,我出去一下。”

我知道他有话要对士兵们说。我点点头,说好。

我闭着眼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褚炳文从帐篷里出去之后,我给贺平楚喂了药,然后用湿毛巾给他擦身体。

擦到后背的时候,我想起那个梦,我的手抖了一下。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不是刻意要去看贺平楚的后背的。可我看着他的后背,就是想到那个笼子外的人说的话,那个声音就是在我脑海里响起,挥之不去,我控制不住。

贺平楚的背后没有九尾图案。

但他的后腰处,有一个硕大的“罪”字,是刺上去的,用墨水洇过。我抚摸过那处,那些墨已经长在了他的皮肉里,在里面留下很久了。

贺平楚那时候还在昏迷,他无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躲开我的手。

我给他重新穿好衣服,抱住了他的腰。

我们在这里驻扎了半月有余,羌人终于不敢再进犯。

夜里,贺平楚坐在灯前写信给朝廷,汇报这里的情况。

我问他:“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去了?”

他说:“应该快了。”

我点点头,把手里的馕饼吃完,拍拍手站起来,说:“我出去了。”

贺平楚说:“你小心些,不要又烧着什么了。”

我哈哈笑:“这里连根草都没有!沙子又烧不着!”

我出了帐篷,找了一块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打坐。

我闭着眼睛,左手指尖竖起朝天,再睁开眼时,指尖上出现了一个小火苗。

这是我几天下来努力的成果,我现在已经可以自如地操控这一小片火苗了。

我很高兴。

终有一天,我可以拿回我曾经拥有过的能力,重新变得强大。我的爱人不会再死在我面前,我的火足以保护他。

战事暂时平息,我们在军营里严阵以待,以防羌人再度偷袭。

贺平楚熬了过去,恢复得很快,军营里没有失掉主心骨。疫病也很快平息,士兵们收敛了战友的尸骨,悲恸犹存,把脸上黄沙洗净,隔日又举起刀枪,面容坚毅。凡人的命像草一样脆弱,像草一样顽强。

边防军队也伤亡惨重,我们要留一些人下来,驻守在这里。贺平楚问有谁自愿留下时,杜子忠第一个站出来。

贺平楚看了看他,问:“还有谁?”

许多人都主动向前迈进一步。贺平楚在队伍间走着,一个个审视他们,把一些人推回去。三十岁以下的推回去,家中有老幼的推回去,身体有疾的推回去。

选好人后队伍解散各回其职,我叫住了杜子忠。他回过头,看着我笑了笑,说:“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就在这里陪着小鱼吧。”

我说:“你等我一下。”

我钻到苏南庄的帐篷里,他不在,我乘机偷他的酒。贺平楚下令军中不得饮酒,只有苏南庄带了些青梅子酿。军中战士大多不把这东西当作酒,但此时也只好将就些。

我拿了他的酒壶跑出去,杜子忠还站在原地等我。

我拉着他到僻静处,招呼他坐下。我先喝了一口,然后把酒壶递给他。杜子忠没说什么,也接过去喝了一口。喝完了,他把剩下的洒在地上,说:“给小鱼尝尝。”

我笑起来。杜子忠也笑,说:“他平时喝不惯烈酒,喝这个倒合适,他会喜欢的。”

我看了看周围,只有群山,戈壁,沙土,荒芜而干燥。我说:“待在这里,会很苦吧。”

杜子忠把酒壶重新塞好,稳妥地放在一边。他笑了笑:“小鱼刚来这里的时候很高兴,说他终于看见了荒漠。他认字不多,但喜欢读诗,最喜欢的是‘大漠孤烟直’。”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脚:“他就埋在那。等你们走了,我们扎营,我就睡那旁边,守着他。他还是个小孩,一个人待着该要怕寂寞了。”

“你和他聊天的时候,”我说,“也讲讲我吧。就说我不会忘记他这个朋友。”

我又说:“我不能在这里陪他,我还要回京城,他不会怪我吧?”我抠着地上的黄沙,声音低下去:“你要他别怪我吧。”

杜子忠说:“他不会怪你,他……”他看着我,“你过得好就可以了,小鱼就满足了。”

他从腰上摸出一尊小玉佛,拿给我看,说:“这是他母亲留下的,他一直戴着,给你吧。”

我连忙说:“我怎么能要?还是你收着吧。”

杜子忠还是坚持:“你拿着吧。他应该也更愿意你替他保管。”

我只好接过。

玉佛小小的,只有拇指一半大,晶莹剔透,慈眉善目。

我把玉佛挂上脖子,藏在衣领里,说:“好,那我收下了,我会好好保管的。”

杜子忠笑了笑,点点头。

我们又坐了一会,杜子忠说要去忙了。我也站起身,准备把苏南庄的酒壶放回去。

我再度溜进苏南庄的帐子,刚把酒壶放好,外面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我疑心是苏南庄回来了,潜进他帐子里的事又不好解释,来不及细想,便变成狐狸钻到了他床底下。

我刚躲好,帘子一掀,一人走进来。我只能看见一双靴子,鞋面是绸缎的,果然是苏南庄。

他好像在收拾什么东西,细细簌簌一阵,半天都没好。外面有人叫了一声“苏军师”,顿时“哐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外面的人连着叫了他好几声,他冲着外头应了一声,犹自收拾了片刻,这才急匆匆地出去。

我听着动静远了,这才从床底钻出来。蹭了一身的灰,虽说抖抖毛就能弄掉,但还是怪不舒服的。我想起符遇来,她爱躲在床底下睡觉的习惯还真是少见。

我本欲直接出去,没想着要逗留,可无意间一瞥,却看见矮桌上原本摆放整齐的的纸张地图全部堆叠在一块,甚至有几张没放稳,掉在了地上。

我过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不免好奇,苏南庄刚刚就是在忙着把这些东西堆在一起?这是何必。

纸张不慎被我碰歪,露出火折子的一角。

苏南庄为什么要把火折子藏起来,难道他是准备烧什么东西,不料突然被叫走,情急之下只能先藏着?

鬼神鬼差的,我把那一堆东西全部搬起来,最底下赫然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的,不是本朝的文字。

我拿着字条去给了贺平楚,一路上心如擂鼓,将种种猜测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贺平楚拿着字条,我紧张的要命,他倒是眉头都不皱。

他几下将字条扫完,在上面弹了弹,说:“喀流字。”

喀流是东边一个海岛,从前向我朝纳贡,前些年开始不再臣服,还隐有觊觎我朝的野心,边境之处有摩擦。

我心里猛地一沉:“苏南庄是喀流人?”

不料贺平楚竟点点头:“没错。”

我却急了:“那他潜伏在军中……”

贺平楚说:“放心。我两年前便察觉他是细作,没让他坏过大事。之所以还留着他,是因为他还有用。不过如今被你撞破,他迟早也会察觉,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让老褚将他绑来吧。”

我顿觉羞赧:“那我岂不是乱了你的计划?”

贺平楚摆摆手:“倒也没有。这两年我让他带回去的假情报也不少,想来也是够用了。”

贺平楚立刻叫来了褚炳文。褚炳文也像是个知情的,一听要把苏南庄和军中接应他的人绑来,立刻就去了,不消片刻,三人便被押在了军中空地上。士兵们在一起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苏南庄身后两人都垂着首,不敢抬头,唯有苏南庄一脸的不可置信,脸上的茫然竟不似作伪。

贺平楚站在他身前,挥了挥手中的字条,说:“你身为喀流人,扮作我朝之人混入军中是为细作,将我军中事务传回喀流,可否属实。”

苏南庄一见那字条,脸上的表情就立刻灰败了下去。他沉默片刻,低下头,突然低笑几声,再度抬起头时,眼中闪着摄人的光,紧盯着贺平楚:“你早就知道了?”

贺平楚没回答他,冲两边押着他的人说:“就地处斩吧。”

话音一落,苏南庄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两侧的人甚至差点没按住他,连忙使出浑身的劲死死按着他的肩膀。

苏南庄的双臂被扭在身后,他冲着贺平楚大吼:“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双目通红,当着所有人的面,最后一点颜面都不管不顾了,声嘶力竭:“头疼的时候照顾你的是我,累的时候给你泡茶的是我,和你交谈到深夜的是我,和你一起读诗的是我!是我!”

贺平楚微微蹙着眉头,只说:“你冷静些。”

我也没想到苏南庄反应会这么激烈,一时怔住了。而苏南庄犹自癫狂着,嘶吼着:“这些你都忘了吗?!”

褚炳文在一旁啐了一声:“呸!细作就是细作,还扯这些做什么!”

苏南庄却扭头冲他大叫:“你闭嘴!”

他又转向贺平楚,脸上两道水光,竟是流下泪来了。他说:“我吻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躲?我以为你对我也有意,好啊,原来你早知道我是细作,不过是将计就计,好利用我,是不是?”

他声音陡然又尖锐起来:“作弄我,作践我,很有意思吧?看我自投罗网,连自己是为什么接近你都差点忘了,一心栽到你身上,很好笑吧?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你把我当什么?军妓么?!”

褚炳文大怒:“胡说什么?!”

而苏南庄话一出口,立刻就被用力按在了地上,脸贴着黄土,呛进了一口的沙子。

我觉得心惊,我没想到苏南庄会这样癫狂。他对贺平楚,竟有如此深的感情么?

我看向贺平楚,他脸色仍是寡淡,似乎无半点波动。他对褚炳文说:“多说无益,即刻行刑吧。”

苏南庄突然再度开口,口中呛了沙,他滔天的恨似乎也陡然灭了,声音轻飘飘的。

“如果我不是喀流来的细作,你会爱上我吗?”

贺平楚并无半点犹豫:“不会。”

苏南庄笑了起来,笑声也是轻轻的。他似是呢喃,低声说:“你还真是……”

贺平楚抬腿欲离开,我跟上他。一旁的士兵抽出了刀刃。

“我祝愿你。”苏南庄侧着脸被压在地上,面无表情,语调平直。

“祝愿你此生顺风顺水,行至最高点后身旁无人相伴。祝愿你此生独享尊荣富贵,亲友凋零。祝愿你此生薄情从一而终,负人负己——”

那话语骤然终止,我回头张望,见苏南庄的人头已经落了地,黄土上残余一片鲜血。

接到口谕后我们即刻启程,历时一月后,我们回到了京城。

我在这段时日内勤加修炼,御火之术精进不少,已能做到不依靠心中郁结之气便能催动明火。自此点灯都方便不少,还省下了火折子。

回去的速度要比来时快上不少,一则辎重少了许多,二则人数也少了。

我们回到京城后,不及休息,贺平楚要直接去面见皇上述职。

我在府上等他,他巳时入京,戌时方回。

厨房在准备晚饭,他说皇上留他用膳了,叫厨房不用做太多,够我吃就行。

我坐在矮桌前,拿洗好的葡萄吃,问他:“皇上和你说什么了,要这么久?”

他正在换常服,系衣带时显出一把劲瘦的腰。他道:“说了许多,先是说北边的事,又说东边的事,再说文武百官的事,东拉西扯的,无非就是要刺探我的态度,试试我的忠心。”他系好了衣带,拍了拍袖子,接着说:“他还说要给我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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