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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她无依无靠,又懵懂天真,一个人走在街上,混迹于市井间做乞儿,不久就被拐去做了舞女,起名棠月。如此过了数年,我无意中与她相认,这才得知她还活着。贺家出事之后,世人皆以为贺家只剩我一人,我亦是如此。那么多年,我竟从未想过去确认贺家死者身份,害她平白在那风月地受了许多苦。”
他语气平平,我却听出难过,便安慰他说:“你家中遭难,心中悲痛,浸于苦楚,肯定是无暇他顾的。这不是你的错,莫要苛责自己。”
贺平楚点了点头,继续道:“她一直勤奋,苦练舞技,样貌又出众,我与她再度相认时,她在歌舞坊中已是小有名气。相认之后,我考虑良久,觉得我本就身份敏感,若把她身份昭告世人,只会为她招来祸端。且她已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已不会受什么欺辱,便继续维持她舞女身份,我只在暗中护她周全。
“至于与太子相识,则是缘于此后几年中她更是名声大噪,结识不少王公贵胄,也因此于一场为太子庆生的秋宴中被选进宫献舞。半月后,太子就请陛下给他们二人赐婚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道:“坊间还有不少话本,将他们初见的画面写得绘声绘色,说太子捏着酒杯看了她很久,等一舞毕了,太子魂都没了——就好像他们亲眼进宫见到了一样。”
我问:“那这么说,是太子喜欢棠月姐姐?那棠月姐姐嫁给他,是不是自愿的?”
贺平楚过了片刻,才说:“当初听闻赐婚的事,我去找了阿棠。我对她说,若是她不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让她得自由。但她摇头,说她愿意嫁。”
我有些不爽,说:“她也喜欢太子啊?为什么啊?虽然太子确实是不算丑吧,但他那个人太讨厌了,看上去就不是好人……当然了,我没有说棠月姐姐眼光不好的意思!”
贺平楚却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了。过了片刻,我似乎听见他轻轻地说了一句:“生在贺家,于她而言,是大不幸。”
我连忙追问:“什么?”
他却生硬又刻意地转移话题,突然问道:“你方才叫她什么?姐姐?辈分乱了吧?”
我不服气:“那你说怎么叫?她是你妹妹,难道我也跟着叫妹妹?听起来怪怪的。”
贺平楚纠正我:“你要叫姑妹。”
我不解:“姑妹是什么意思?”
他把我往上托了托,故意卖关子,说:“你自己回去翻翻书吧,我平时叫你看书,你看了几页?”
他还教训起我来了:“做什么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有之前让你练字,你练了几天?”
我撇了撇嘴,狠狠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不情不愿道:“两天。”
翌日,又有人下帖子到贺府,叫他去外边吃饭。
他本来准备吩咐厨房专做我喜欢吃的东西,但我想了想,回来之后还没去找过来福客栈,也不知道符喻回来没有,索性说去来福客栈吃一顿。
我和贺平楚一起出了门,行了一段路,在街尾分道扬镳。我拐去了客栈,拿着那枚玉佩在店小二眼前晃了晃,就畅通无阻地登上楼梯,找去了他们姐弟二人的房间。
我敲了敲大门,里头传出符念的声音:“谁?”
我说:“是我。”
哗啦一声,两扇大门自动朝里打开了。我跨了进去,看见符遇也在,他们二人正坐在桌前喝茶。
我很高兴,走过去坐下,说:“符遇姐姐,你回来啦!”
她点点头,道:“昨日方回。”
我又看向符念,问:“你知不知道我回来了?”
符念哼了一声,没什么好气地说:“早就听闻贺平楚班师回朝了。但这都多少天了,你都不来找我们。忙着干什么去了?夜夜笙歌啊?”
我为自己辩解:“前段时间事情太多了嘛……”
符遇说:“你别管他,他说话就这样。”
符念翻了个白眼,问我:“吃饭了没?我们正要点菜。”
我“嘿嘿”一笑:“还没,其实我过来,就是来蹭饭的啦!”
符念嗤笑一声,起身出去招呼小二了。符遇一手牵着袖子,一手缓缓斟茶,问我:“这段时日,内力维持得可还好?”
我点点头,说:“好,我现在已能控制一点点火了。”
她点点头,没再问什么了。我看着她,想起之前的事,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可是不对她说的话,我又能找谁问呢?
我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姐姐,其实前段时间,我偶然知道了一件事……”
她抬头看向我,我觉得莫名紧张,心里愈发七上八下,也不知这些话说出来,会听到个什么结果,却也豁出去了:“我从前,可能是只九尾狐,但用了族中秘术,断九尾救一人,法力尽失。后来不知怎么又生出了第十尾,也就是现在这条……”
符遇一怔,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种表情。她直直地看着我:“第十尾?”
我忐忑地点点头。
她竟直接站了起来,开始在屋内踱步。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一时没明白她为何对“第十尾”有如此大的反应。不应该我说自己是九尾狐才更让人吃惊吗?
符遇背对着我站定了,蓦然转身,问:“你可知九尾狐生第十尾,意味着什么?”
我摇摇头。
她轻轻吐了口气,走回桌边,又重新坐下了。她说:“九尾狐生来就有九尾,意味着比普通狐狸生来就多出千年道行,但也就止步于此了。百年生一尾,到了九尾已是生无可生,第十尾的记载,有,但我没见过。十尾的狐狸,那不是妖,是仙,超出六道轮回的仙。”
我愣住了。说笑的吧,我还能有这种本事?
符遇顿了顿,又问:“但你方才说,你从前是九尾狐,但九尾为救一人俱断?”
我还有些恍惚,点了点头。
她没有问那人是谁,只叹了口气,略有些苦笑道:“那你如今仅存第十尾……倒成了三界独一无二的异类了……”
我沉默片刻,问道:“符遇姐姐,你第一眼见我,便说我不是普通狐狸。你那时便已看出不对了吗?”
她说:“不同族类的气味是千差万别的,你身上的气息不是普通狐狸。这种气息对妖族来说不可或缺,传承着族类的绵延,千百年不变,照理来说,若单是断了几条尾巴,也不会发生改变。尤其像我一样修炼许多年的,绝不会认错。但……”
她说到这里,看向我的目光似含悲悯。我胸中莫名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听她缓缓说:“但我那日却没能认出你是九尾,现在看来,我只能想到一种猜测……”
“倘若在九尾俱断后,又生生遭一回抽筋剜骨,放净鲜血,皮毛尽毁……那便连我,也是认不出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
突然符念的声音隔着门板顺着走廊传了进来:“我点了黄焖鱼翅马莲肉炒合菜佛跳墙——”
他一脚跨进屋子,三两步走到桌边,拉开凳子坐下:“还要别的吗?”
符遇微微皱眉:“太多荤腥了。”
符念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平时都不吃人类的事物,难得吃一次,来点荤腥也无妨。”
被他这一打岔,方才的气氛全没了。符遇言尽于此,我也没什么要问的了,闭口不再谈这件事,只一边等着上菜,一边聊些别的。
符遇对符念说:“我这次回去,看到许多与你同辈的族人都十分刻苦,比你听话不知多少。父亲问我你的近况,我还替你撒谎,说你每日都有修炼。你再这样蹉跎下去,日后回去见父亲,我可不会再帮你说话。”
符念耸耸肩,手肘往桌上一撑,支着脸,说出的话非常之嘴欠,非常之讨打:“那又怎么样?我天赋高啊,随便一练就把他们甩下一大截了,你可别拿我和他们比。”
我没想到他这么狂妄,有点瞠目结舌。而符遇大概是习惯了,懒得理他。
不一会,菜肴被陆续端上来,色香味俱全,我口水直流,觉得一点都不比宫中的差。尤其有一点,这里的菜都是一大盘,装得满满当当,哪里像宫中那么小气,碗小小的,杯子小小的,盘子也小小的,我多吃一点,还有人笑我吃得多!
不过我还在姐弟俩面前还是保持了风度的,没有狼吞虎咽。符遇吃得最优雅,一筷子只夹一点,端着碗细嚼慢咽,也没吃多少,而且蔬菜吃得多,像是不太喜欢吃肉。
饭菜大部分都是我和符念吃的,吃完后,我们又没事做了,闲坐着打发时间。
符遇很快就困了,打了个哈欠,也不啰嗦,嗖一下变回原形,我只来得及看见一团火红一闪,她就钻到了床底下。
也不知道她这钻床底下睡觉的习惯是怎么养成的……难道在床底下会更有安全感?
符念也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手臂都快要支不住脑袋。我看他这样,就说:“你也休息吧,那我就先走啦。”
他“嗯”了一声,慢吞吞地起身送我到门口,眼睛都睁不开,走路全凭直觉。我看着好笑,说:“不用送了,你进去睡觉吧。”
他抓着门沿,又“嗯”了一声,突然迷迷瞪瞪地说:“我和我姐小时候被黑心道士抓到过,那道士把我们关笼子里,白天拎出去找买家,到了晚上就把我们塞床底下。我那时候还小,没什么记忆,但我姐从那之后就只在床底下才能睡着了。”
我一怔:“还有这回事?”
他大概想点头,但头一低下去,就困得抬不起来了。他也没再多说,一句“再见”刚落地,就利落地关上了房门。
我又愣了一小会,对着房门补上了一句“再见”,这才下楼出了客栈。
我还不困,一个人回贺府也没意思,索性在街上晃悠,一路走走看看。
京城与绵上县的区别,除了地方大,楼房高,道路宽,最明显的还是人特别多。除了夜晚宵禁,白日里不管何时何地,街上总是熙熙攘攘的。
我在人群中穿行,被挤得有点烦了,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唤我:“言攸?”
这声音好耳熟,我回头一看,居然是棠月在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又惊又喜,见周围没人注意,便朝她走过去,小声叫了一句:“太子妃!”
她居然直接牵过了我的手,眼睛眨了眨,说:“没在宫里的时候,叫我棠月就好啦!”
我不好意思:“那多不好。”我想起贺平楚说的,就问:“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姑妹?”虽然我还是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棠月哈哈笑了起来,说:“是不是我哥让你这么叫的?别听他的,这么叫怪难听的!显得我都老了很多。要不你也和我哥一样,就叫我阿月吧。”
我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她,见到她就觉得高兴。她看上去也很高兴,牵着我的手,把我往人少的地方带,说:“我们一起走走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身后还有两个女子跟着我们,我回头看了看她们,问棠月:“她们是宫女吗?”
“是呀,”棠月吐了吐舌头,小声说:“她们都不敢和我说话,可无聊了。”
我笑了起来。我觉得她比我想的还要活泼得多,我也更愿意和她亲近了。